一個半小時後,當林雪涅又一次試圖突破理智的阻攔卻還是被她頭腦中的那些糟糕畫面弄得尷尬地擡手捂住額頭的時候,她聽到那個用德語寫作的男人又一次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什、什麼?”林雪涅聽到她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弗蘭茨·卡夫卡:“這個晚上很美妙,感謝你的陪伴。只是你真的確定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林雪涅:“是的,是的。我確定。也很感謝你,弗蘭茨。”
是的,她當然不能讓對方送她回家。因爲就連她自己都還沒弄明白回家的路應該怎麼走,以及這種美妙的幻覺到底要怎樣纔會消失不見了。
聽到林雪涅所給出的回答,並不愛笑的作家沉默着看了她很久,彷彿也在思考着他究竟應當如何與眼前的這個人說再見。
這份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林雪涅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她可能就這樣在這裡和對方一起從1918戰到2018年的時候,個性極爲內向的作家向她問道:
“我可以嗎?”
林雪涅並不知道對方向她詢問的是什麼,可她只是在聽到了這樣的問話之後毫不猶豫地向對方點頭。於是那個男人就在下一刻走上前一步,給了她一個輕柔的貼面禮作爲告別。
剛剛還在自己的腦袋裡想了一堆狂野畫面的女孩就這樣輕易地面紅耳赤起來。她紅着臉,後知後覺地和對方揮手說再見。
一直到她又走上查理大橋並把它走完的時候,屬於2018年的聲音才又回到她的耳邊。
這一次,轉過身來的林雪涅慌忙地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了那本《癔症的研究》並把它翻到了序言部分的第一頁,心跳快得她發起喘來。
安靜了好久的手機響起鈴音,林雪涅接起它,而海蓮娜的聲音也就從手機的聽筒中響起:“你剛剛到哪兒去了?我打了你好久的電話都打不通。”
林雪涅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她吞了口口水,而後說道:“約會。”
在說完約會這個詞之後,林雪涅又補充道:“和卡夫卡,你知道的那個。”
半個小時後……
“所以你想好了嗎?怎麼和我解釋你剛剛糊弄我的這件事?”
這是在城堡區的聖米古拉教堂旁的一家捷克菜餐館裡。林雪涅和海蓮娜就坐在餐廳外面的露天座位上。在林雪涅的面前擺着一份海蓮娜推薦的,佐以綜合野莓醬的豬肋骨,可她卻整個人都怔怔地,只是怔怔地坐在那裡,雙眼放空,許久都不說一句話。
“如果你真的知道要用一個謊言來掩蓋另一個謊言有多麼的難,就不該在一天之內連續兩次糊弄我,而且還一次更比一次把我當傻瓜。”
海蓮娜從誘人的豬肋骨上切下一塊肉,拿叉子叉住它,並輕輕沾了沾盤子上的美妙醬汁,而後再把這塊肉送進嘴裡咀嚼起來。
“第一次你失蹤了兩個小時。好吧我或許不應該用失蹤來形容你的第一次失聯。但用這個詞來形容你剛剛和我失去聯繫的三個小時應該是恰當的。我並不是反對你在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就和陌生的男孩去約會,但你怎麼也應該和我先說一聲?還是說我應該再和你描述一下我等你一起吃晚飯究竟等得有多飢腸轆轆?”
看到林雪涅並不回答自己,這個捷克女孩也並不生氣。她只是一邊姿勢優雅地進餐,一邊繼續說道:“也許我今晚就該帶你去城堡區看看?現在這個時候那裡會有很多長得很帥氣的憲兵在那裡巡邏。我覺得可能全國長得最好看的憲兵都被集中到那兒了。他們的確不能在巡邏時間把手機號寫給我們,不過我們可以在他們的巡邏時間把我們的電話號碼寫給他們。”
當海蓮娜說到這裡的時候,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在聽她在說些什麼的林雪涅終於從怔愣中找回自己的神志,臉上卻依舊迷茫着地一把抓住海蓮娜握住餐刀的手。
“海蓮娜,我好像得癔症了。這是幸福的癔症!”
在那個瞬間,林雪涅臉上的表情認真極了,並且無論是她的眼神還是語氣都讓在布拉格大學攻讀心理學的海蓮娜挑不到任何錯處。
正是因爲這樣,海蓮娜驚慌了,她不禁看向那本被林雪涅放在餐桌上的那本中文版的《癔症的研究》,猶豫又猶豫地張了張嘴,並在那之後問道:
“你確定嗎?”
是的我當然確定!林雪涅這樣極爲肯定地告訴對方,並很重地向對方點頭。
“這纔是我來布拉格的第一天,我就成了精神病!這是讓人感到幸福的癔症!我太愛這裡了!”
林雪涅不會知道——當她那麼興致勃勃地和她的朋友海蓮娜說起今天下午自己走上查理大橋之後的遭遇時——這個捷克女孩就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並在目瞪口呆之下給自己的心理學導師發去了短信。
【導師,我這裡有一個很棘手的案例,我需要您的幫助!】
三分鐘後,就在林雪涅正在繼續滔滔不絕地誇讚卡夫卡出色的外貌時,海蓮娜收到了自己導師的回覆。
導師:【是什麼方面的問題?】
海蓮娜:【是癔症!非常嚴重的癔症。我的這位朋友是卡夫卡的狂熱崇拜者。】
導師:【我知道了,她是不是出現了幻覺,覺得自己看到了卡夫卡,還和他討論起了文學?】
海蓮娜看向林雪涅,只見她歡欣雀躍地說道:“他說‘你們飛走吧,但願那些我從未見過的翅膀把你們帶進鄉間的山谷。’然後他停了下來,好像還沒能想到合適的可以接下去的句子。所以我就接下去說‘或者帶到你們想去的巴黎。’我覺得他一定是聽出了我背這句句子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濃厚感情!所以……”
海蓮娜連忙低下頭,繼續給自己的導師發起了短信:【是的,他們討論起了文學。然後他們可能還一起約會了。在伏爾塔瓦河邊散步。】
五分鐘後,導師回覆道:【這樣的案例我遇到過。你帶她過來,她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只收她150歐一次。我相信三個月內我就能治好她。】
收到這樣的回覆,海蓮娜銳利的目光射向身邊的友人,並眯起眼睛,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般地點了點頭。
…………
“昨天我拿着地圖走出我租的公寓房。我本來只是想在老城區逛逛的,因爲海倫娜跟我說我應該在晚上九點半的時候第一次走上查理大橋,那種感覺一定會讓我畢生難忘。
“可我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那裡,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我還給自己找了一首弗里德里希二世的長笛協奏曲,一邊聽一邊走上查理大橋。我感覺這應該是很神聖的一次儀式。五百多米我花了五六分鐘甚至更久才走完。不過到底花了多久我已經不能確定了,因爲當我轉身的時候我看到的情景實在是太震撼了,我不能確定我到底傻呆呆地在那裡站了多久。”
這是第二天的下午,林雪涅被她的朋友海倫娜連哄帶騙地帶去了自己導師的心理諮詢室。雖然說,這位據說實戰經驗豐富的導師先生也是一位布拉格大學的一位教授,然而他一直都將自己大學教授以及心理醫生的這兩種身份嚴格地區分開。
也正是因爲這樣,他從不在校內爲什麼人進行心理諮詢。
此時,林雪涅正背對着他們,躺在諮詢師裡的診療椅上,根據海蓮娜導師的要求儘可能細緻地向他敘述起了前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事。
而海倫娜則和她的導師用猶太人的語言希伯來語進行小聲交流。
導師:“她的問題比我兩年前治好的那位訪客大很多很多。想要在三個月內治好她實在是太難了,她得一週來見我四次,或者三次,不能再少了。”
海倫娜:“一週三次?我覺得這對於她的經濟情況來說是一個非常嚴峻的考驗。”
導師:“但她必須得要有這樣的決心。弗洛伊德說過,心理醫生的收費必須要足夠的高。只有這樣,訪客纔會有足夠的決心和強烈的意願去解決自己的問題。”
海倫娜:“可現在的問題是……”
海倫娜的話還沒說完,躺在診療椅上的林雪涅就用德語和捷克語輪換着喊道:“喂?你好?有人在聽我說的話嗎?”
在林雪涅說完這句話之後,海倫娜的心理學導師立刻用他那讓人信賴以及感到平靜的聲音說道:“是的,我們都在聽,你不能確定你到底傻呆呆地在那裡站了多久。”
得到了這樣的迴應之後,林雪涅才自顧自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是的,當時我看到我眼前的查理大橋被扭曲成了兩個時空。我的左邊還是現代的布拉格,但是在我的右邊,也就是布拉格城北側卻是另外一幅景象。哦對了!那個方向正好就是我住的猶太人聚集區!”
看到林雪涅又被哄了回去,海倫娜才繼續說道:“問題是她管這叫幸福的癔症!我覺得她根本就不想被治癒。這是很危險的。”
聽到這句話,海倫娜的猶太裔導師沉默片刻,而後用提高了一些的音量向半躺在診療椅上的林雪涅問道:
“雪涅小姐,現在我已經對你的問題有了大致的瞭解。現在我想知道你願意花費多大的代價來讓你的癔症得到治癒。”
果不其然,情緒本來很穩定的林雪涅大驚失色:“什麼?治好它?這怎麼可以!我難道不是來了解我的這種突發性癔症到底是怎麼會形成的嗎!”
林雪涅猛地坐起身來,轉頭看向正站在心理醫生的桌子前的海倫娜以及她的導師。海倫娜顯得十分尷尬並且不太敢看林雪涅的眼睛,而她的導師則一臉的“果然如此”。
“很抱歉我們之間可能出現了誤會。但根據剛纔我和海倫娜交流的結果,如果你想治好你的癔症,你得一週起碼來我這裡三次,每次進行一小時的諮詢,收費則是150歐。在你自己有強烈的得到治癒的意願下,我想我大概會有可能在三個月內幫你好起來。”海蓮娜的導師這樣對林雪涅坦誠道。
看到林雪涅臉上的“天哪我居然被背叛了!”的表情,被自己的導師當場戳穿了那套說辭的海倫娜企圖向自己的這位朋友表達歉意,並開口要和對方解釋些什麼。
可生怕站在這裡都會原地“被治癒”的林雪涅卻根本沒有聽海蓮娜在說什麼。事實上,她在進行了激烈的思想掙扎之後就一溜煙地跑了!
她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