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分鐘後, 先前還在超市裡進行採購的海蓮娜就帶着林雪涅一起驅車趕到了伯洛赫教授的心理諮詢室。
“有一位已經三年沒來的訪客和我預約了明天上午的時間, 然後我剛纔發現我已經找不到當時給他建的診療筆記檔案了。”
面對憋着一口氣,在晚飯後的採購中途被自己喊過來的學生, 心理醫生伯洛赫先生只是聲音輕柔地先對海蓮娜解釋了一下這麼着急喊她過來的原因, 而後又纔是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安撫, 就讓海蓮娜好好地去替他找那份診療筆記了!
整個過程讓總是會被海蓮娜牽着鼻子走的林雪涅簡直目瞪口呆, 更讓她感慨起這可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而直到海蓮娜又在那一堆堆的資料裡替自己的導師找尋起他今晚之前就要看過一遍的診療筆記,對方也注意到了跟着海蓮娜一起來到了這裡的林雪涅。
“雪涅小姐?”
“是的,是我。”
沒想到一年多沒見對方居然還記得自己,林雪涅在驚訝之餘也很快給出了肯定的回答。而這位曾很想把林雪涅的癔症案例寫進自己論文裡的心理醫生則顯然不會只是記得她的名字。他很仔細地觀察起了林雪涅,而後帶着一些不確定地說道:
“你看起來……似乎被什麼困擾着?”
“我……”
被對方只是這麼看一看就問出了這樣的話語, 這讓林雪涅感到其實有些尷尬。但還不等她開口,那邊正在一堆文件和筆記中翻找,還要一邊翻找一邊整理的海蓮娜就已經用被提高了的音量說道:
“您能再和我說一遍那名訪客的名字嗎, 教授?他叫拉迪亞夫斯基?”
“是拉蒂斯拉夫。”
伯洛赫教授又對海蓮娜說了一遍那名訪客的名字。然後就把視線轉回到了林雪涅的身上:“請原諒,你剛剛想對我說什麼。”
“我的確……被一些事困擾着。”生怕對方又要對自己說出諸如一次150歐,或者是“你願不願意讓我在論文裡詳細敘述你的癔症案例”之類的話語, 最近纔買了一把大提琴,還要準備聖誕假期的林雪涅連忙在那之後說道:“是一些感情上的問題。”
也不知道伯洛赫教授是否真的沒有聽出林雪涅話中的隱瞞, 他只是在林雪涅說出了那樣的答案之後很友善地對林雪涅笑了笑,並說道:“看起來, 這並不是一個需要我幫忙解決的問題?”
“唔……也許只是現在不需要。”並沒有把話說死的林雪涅在想了想之後給出了對方一個這樣的回答。
聞言,伯洛赫教授並沒有向林雪涅推薦起自己,而是說道:“有些事, 有些煩惱如果你不想和你的朋友分享,或者是不願意說出口,那你可以試着寫下來。”
林雪涅:“寫下來……?”
伯洛赫:“是的,只是寫下來給自己看,然後你可以保留它,閱讀它,或者是燒燬它。書寫能讓你的內心變得平靜,它也能幫你弄清楚許多你沒能想明白的事。也許這正是你需要的。”
當伯洛赫教授說到這裡的時候,正在替他翻找以及整理診療筆記的海蓮娜已經發出聲音,並說道:“找到了!教授,您把這份筆記放到了前年的診療筆記裡去了,所以您如果再往前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找得到的。您爲什麼不找個時間把這些都錄入到電腦裡?”
聽到海蓮娜所說出的話,伯洛赫教授連忙對林雪涅說了一句“失陪”,然後就要向着海蓮娜走去。但是林雪涅卻是在那之前叫住了他。
“教授,請等一等。”
這下,不光心理醫生伯洛赫教授看向了她,就連剛剛翻出了那份診療筆記的海蓮娜也看向了她。林雪涅看看伯洛赫教授,又看了看海蓮娜,而後說道:
“我只是想對您說……謝謝。”
“不客氣。”
心理醫生伯洛赫教授在這個時候已經看出了林雪涅的困擾絕對不止她所說的“感情問題”,但他卻並沒有試圖就此繼續和林雪涅聊上幾句。他只是用輕鬆的語調對林雪涅說了一句看似全然不相關的,誇讚的話語:“你的捷克語已經說得比去年的時候要好很多了。”
說完,伯洛赫教授還對林雪涅笑了笑。於是林雪涅也對他笑了起來。
替自己的導師完成了任務的海蓮娜很快就被放回家去了,而林雪涅也和她一起,用在超市採購的那些食物做了一頓晚餐。因爲林雪涅在心理諮詢室的表現而猜到了些什麼的海蓮娜似乎想要對她說些什麼,可林雪涅卻是在晚餐過後很着急地幫着好友把碗、刀叉和盤子給洗了,而後就提出她想要早些回去的意願了。
“昨天我沒等到他。但我覺得伯洛赫教授說的辦法很有趣。所以我……想早點回去,寫一點東西下來。”
這是林雪涅在向自己的好友告別之前說出的話語。
一個半小時候,她在回到自己的閣樓後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很符合那個年代潮流的白色古典睡裙,又給自己披上了一條咖啡色的厚實毯子。她把在1926年的一天裡外出時需要穿的衣服就放在自己寫字檯邊的腳踏上,也給自己煮上了一壺咖啡。而綠眼睛的男孩交與她保管的鑰匙則已經被她當做項鍊掛在了脖子上。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開始在冬日中溫暖的屋子裡寫作。
【當那種癔症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我告訴海蓮娜,這是幸福的癔症。確實,它在最初的時候帶給了我許多意想不到的,巨大的喜悅。伯洛赫先生則告訴我,如果我並沒有被這樣奇妙的癔症所困擾,那我當然可以選擇不被治癒。可現在,我感到困擾了,我感到困擾,可如果被治癒的結果是我再也看不到那些臆想中的景象以及臆想中的人,那我依舊不願意被治癒。】
【在艾伯赫特纔來到布拉格的時候,我就問他,‘你有你小時候的照片嗎?’當他的臉上露出疑惑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只是覺得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其實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只存在我臆想中的,在戰火中度過了童年,卻依舊有着純淨笑容的,堅強而執着的小男孩。】
【有很多次,我都想要在和他一起走過查理大橋的時候告訴他,‘知道嗎,我曾從這裡救起過你’。可是我不能,因爲那是我強加在他身上的,只存於我心中的一段臆想。沒有人知道我多希望他就是那個小男孩。也沒有人會知道我有多渴望它可以成爲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共同的過去。】
【我曾不止一次想要在和艾伯赫特獨處的時候向他坦白,我想要和他分享我的“癔症”,分享一切。可海蓮娜卻極力阻止。她說,‘你一定會嚇壞他的,說不定你還會嚇跑他。’但我不可能只是用隱瞞來“隱瞞”,很多時候,我會需要用上謊言。】
當午夜時分再次到來,坐在寫字桌前書寫那些的女孩抱起她早已準備好了,要帶去1926年的那些東西。而後,周圍變得很暗很暗,只餘那柔和的,暖色的燈光從門口朦朧地照射進來。
然後她才發現,她上一次離開這裡的時候,竟是忘了關上客廳裡的燈。
但是沒關係。把那些東西放到了牀邊地板上的林雪涅走向客廳,並藉着並不明亮的燈光看清掛鐘上的時間。它剛好指向十二點零二分,而臥室壁爐裡還帶着些許火星的木柴則依舊帶給這間屋子冬日裡的溫暖。
這就是林雪涅上一次離開時的時間。
於是她坐到牀上,靠着牀頭,她打開臺燈後,她繼續寫……
【當長大了的小艾伯赫特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能聽到我心跳的巨大聲響。我感到我的心彷彿被蝴蝶的翅膀撲閃了一下,一下又一下。那應該是心動的感覺,而且前所未有的強大。】
【我一直以爲,我愛上的是一個人。是同一個人在我內心的不同表達。】
【可他們真的是嗎?】
【就是在這一刻,我很想他,很想念他。我想念那個會用“您”來稱呼我,用最專注的目光看着我的艾伯赫特。我想再給他寫一封信,告訴他我很想他。】
【可是我不能。哪怕……這只是我的臆想空間。】
在屬於1926年的布拉格,這個女孩在凌晨三點的時候把她寫下的那些似乎毫無章法的混亂思緒又讀了一遍。而後,她把那些寫滿了字句的手稿放進壁爐裡,她就這樣看着又被她燃起的爐火,看着那些白色的紙張上蔓延起柔軟而浪漫的火焰……
又是一天後,在2019年聖誕節前的一個早晨,林雪涅帶着她的拖杆箱,走向那輛已經等在樓下的出租車。當出租車的司機走下車,並幫林雪涅把她的拖杆箱放進後備箱的時候,林雪涅又轉頭看了一眼這棟與近一個世紀以前相比,在外觀上並沒有太大變化的房子。
“麻煩載我去中央火車站。”當車門被關上的時候,林雪涅的聲音響起。
接着,她的手機上出現了whatsapp上的新消息提示,那正是來自於藍眼睛男孩的一條簡訊——‘你出發了嗎?我已經到火車站了!’
你出發了嗎?
這一趟去到藍眼睛男孩和綠眼睛男孩共同的故鄉,德累斯頓的旅程。
德意志的薩克森州。
這裡也是法國人與德國人共同的祖先,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第一任皇帝查理大帝的故鄉。
他們既將去到那裡,一起度過他們相識後的第一個聖誕節。
…………
德國薩克森州,德累斯頓。
海因裡希許茨旅館。
“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過來!”
在把林雪涅送到了這間她先前就預定好了的房間之後,艾伯赫特又回了一趟家。當他在大約兩小時之後又回到這裡的時候,他不光帶上了被他換了一些衣服進去的行李箱,還帶了三大本的相冊。在進門之後,抱着相冊的艾伯赫特牽着林雪涅的手一起走向這間有着六十平米空間的公寓式酒店裡擺着沙發的那片區域。
“這裡有很多我小時候的照片。”才只是說出這句話,艾伯赫特就在林雪涅的面前翻開那三大本相冊裡的一本,他說:“我本來想用照相機拍下來再和你一起用電腦看的。但我怕讓你等着急了,就乾脆一起帶來了。”
還不等林雪涅消化這個意料之外的驚喜,她就被照片中的那個小男孩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個依照現在的眼光來看,依舊穿得很時髦的小男孩!他穿着一件牛仔襯衣,又在襯衣外面套了一件深藍色與白色兩色拼接的毛衣。這個有着柔軟的金色頭髮的男孩面對鏡頭似乎顯得有些羞澀,卻依舊還讓人看到他所展現的“小個性”。
這當然會是一個漂亮又可愛還有些小帥氣的男孩子。
但讓林雪涅頂着照片上的這個小男孩挪不開眼的卻並不是這些。
當她看到照片上的小男孩時,她彷彿又看到那個被她從伏爾塔瓦河裡救起來的小男孩。只是照片上的這個顯然會更調皮一些。
這讓林雪涅不禁帶着一種妙不可言的喜悅擡起頭來看向就坐在她身旁的艾伯赫特。這讓藍眼睛的男孩在高興之餘也覺得有了那麼一點點說不清的奇怪感覺。雖然說不清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女朋友高興就好。
“你很喜歡小孩子?”爲了不讓那種氣氛愈加怪異下去,艾伯赫特試着這樣開口問道。
“是你小時候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又太招人喜歡了!”翻着這本相冊,並且越翻越開心,越看越喜歡的林雪涅幾乎想都沒想就給出了這樣的回答。然後她擡起頭來看向即使是一起坐在沙發上也能比她高出不少的艾伯赫特,說道:“如果我能遇到小時候的你……”
艾伯赫特:“嗯?”
林雪涅:“把你抱起來舉高高。”
艾伯赫特:“…………”
顯然連林雪涅自己都在說出這句話之後意識到了不妥,而藍眼睛的男孩則更是黑了臉,並表示:“雪涅,就算你真的遇到了小時候的我,那也應該是小時候的我把小時候的你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