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在一陣盥洗聲中醒來，昨夜迷迷糊糊的睡去，也不知那是幾更天。
外頭，芙蓉已梳洗罷，花枝招展的打扮好去悅習堂旁聽，平日我教的知識不夠，還要再去旁聽，孜孜不倦！
不等她出門，就被玉階喊住，階說，缸裡沒水了，叫她先去擔一桶回來，她一早起來梳洗用光了水，該去補一桶回來，免得待會兒小姐沒水梳洗。
芙蓉卻把頭一橫，沒好氣的吼：“要用水就自己去擔，使喚我做什麼？我是你們的下人嗎？”而後敞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玉階唏噓短嘆，提起水桶出門了。
我放下簾兒，將院內一切盡收眼底。
難怪之前靈姒忍不住說芙蓉仗着義妹之位，處處掐尖要強，從不盡心侍奉，原來確有其事。
縱觀梅園，除了靈姒嘴利之外，剩下玉階和纖迢，都是軟性子，從不嚼舌根、打小報告。所以芙蓉才一直相安無事，只在主子面前裝裝樣子，我不在時，她就是院裡的老大，呼來喝去。
雖是義妹，然在教坊不過是個下人，居然要人伺候她？對於這類人，最好的法子是以利誘之，正巧阿姨叫我保舉幾個可造之材充實青藍殿，若以此誘之，必能令之服服帖帖……
身邊這四人，靈姒雖色藝俱全，然惡疾初愈，已是紅塵之外人，不再入塵；纖迢乖巧可愛，然心無城府，當年就因受人唆擺差點賠上性命，豈能再以身試險？玉階一心安守本分，從不癡心妄想，做那黃粱美夢；所以，一心想撿高枝的芙蓉，即是最佳人選。
薄暮時分，芙蓉旁聽了一整日，晃晃悠悠回到梅園，一進門就喊餓，還齟齬他人不及時做飯。我從廚房出來，端着幾碟菜，笑言：“都來坐吧！”
她微微一愣，慌忙打圓場，“早知姐姐下廚，我就早點回來幫您了！您用料太浪費，好好一把菜要摘去一大半，一點也不勤儉持家！”
“前幾日，阿姨命我們發覺坊中後輩以作新興崛起之秀，我們每個人，都可保舉一個人，充實青藍殿。爲此，慕名而來求我保舉的人不勝枚舉，我都不知該選誰好，待會兒，你們也幫我參謀參謀，看看誰有這個實力！”
芙蓉舉在半空的筷子驀得停在原處，呆愣了一會兒，方斂起驚訝。
魚兒上鉤了。
果然，熄燈後她叩響我的房門，細聲細氣的懇求道：“姐姐，人家也想做學徒，你謝絕她們，保舉我好不好？”
我佯裝爲難，“人都言樂伶好，誰知這裡頭暗潮洶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樂伶也只是表面風光，背後的苦誰又知呢？”
芙蓉卻不以爲意，軟磨硬泡苦求半晌，罷了，“人各有志，你既想做，我沒有阻攔之理。申請保舉不難，但想成功，只怕霍楚妍那邊困難重重。芙蓉，我不是想挖人私隱，只是好奇，爲什麼當初靈蕉不舉薦你做學徒？以她的能力，區區一個學徒不足掛齒，爲什麼卻不肯成全你？”
芙蓉咬牙痛罵，“左靈蕉爲人虛僞，怎捨得成人之美？昔年，我在她手下，曾不止一次懇求她保我做學徒，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搪塞，其實，她分明就是嫉妒，她怕我學成之後搶了她的風頭！如此居心，還想令我效忠於她，癡心妄想！”
寒月映射在她鐵青的臉上，冰冷似霜。
與芙蓉相識許久，她編過的謊話無數，唯有這一次，我能確定，她是發自肺腑的痛恨左靈蕉。既做盟友，必先交心，我可不是爲了聽她痛罵靈蕉而問，而是要看清她的想法，唯有如此，方放心保她做同僚。
不過學徒，皆出自青藍殿，由霍楚妍一手調教，我若保舉，必遭阻攔。所以，該拜託一個德高望重的前輩，由他出面。
次日一早，芙蓉就將我搖醒，去談保舉一事。
天還矇矇亮呢，她就抹畫得跟鬼似得，臉上的粉比南牆還厚，腮上的脂比鮮血還紅，嚇人一個激靈。
我卸掉她滿頭的釵簪步搖，擦掉她慘白的鉛粉，輕描淡寫的畫了幾筆，領她來到悅習堂。
畢師傅只淡淡道：“柳小姐介紹的人，我願一試。只不過，打鐵還要自身硬。”
芙蓉信心滿滿的回答，“奴婢出身卑微，歷經劫波猶能銳意進取，足見決心。琴棋書畫，略懂一二。請畢師傅當衆考覈，如若奴婢不辱舉薦，對答如流，請畢師傅收我爲徒，反之，奴婢也願自食其辱，甘願認輸。”
畢師傅擱下雲紋野鶴彩繪茶盅，一題一題開始提問，別看芙蓉沒受過正規授課，卻絲毫不遜於那些整日在課堂裡混日子的，題題都是有理有據，神氣極了！
足足考了三十多道題，畢師傅才肯相信眼前這個丫頭的實力。
不過要面見阿姨，需有紙上筆墨，如今期限愈緊，芙蓉須於七日之內，交出一份合格的詩文，交於阿姨檢閱。
接下來的七日裡，芙蓉跟變了一個人似得，每日除了寫字就是背書，再也看不到她活蹦亂跳的倩影出現在園子，嬉戲追逐。
七日後，考覈之期。
夏天的黎明來得極早，芙蓉卻趕在日出之前，去福熙堂遞交文稿。
阿姨一份一份的檢閱着，看得越多，眉頭越皺，不悅的嘆道：“邏輯混亂，粉飾太平，不是陳詞濫調，就是描頭畫角，十份當中有六份是雷同的，你們可別說，只是巧合！”
“阿姨息怒。”
阿姨大步下殿，睥睨衆生，“瞧你們一個個春睡捧心的嬌弱之態，還以爲你們腹中有幾滴墨汁，沒想到盡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烏壓壓的一屋子人頓時變成一羣啞巴，此時，玉池捧着最後一個卷軸，輕聲言：“還有一份未閱。”
阿姨一把奪過來，烏雲密佈的臉上不久雨過天晴，“這纔是千紅女兒的風格！這立意，這邏輯，獨闢蹊徑，不落窠臼！這首《凡桃俗李》，出自誰手？”
芙蓉應聲出列，款款施禮，“稟阿姨，此爲奴婢所作。奴婢以爲，生於淖泥，不礙光芒萬丈，故有感而發，讓您見笑了！”
凡桃俗李求問價，
馬勃牛溲盼掛帥。
人生本來是渡劫，
何懼挫折幾多愁？
阿姨笑對衆人“我剛要誇她，她就洋洋灑灑一大堆，這小丫頭，真機靈！我瞧你面熟，似是在驀秋身邊，你祖籍何處，今年芳齡？”
芙蓉一一作答，口齒伶俐，毫不怯場，阿姨愈發歡喜，當即提拔她爲學徒，還賞了黃金百兩、錦緞數匹，以作賀禮。
芙蓉喜不自禁，一通拜謝，此次能大獲全勝，全靠她刻骨，這首《凡桃俗李》完全是原創，並未代人捉刀，單憑這一點，遠勝他人！
芙蓉喜得擢升，乃天大喜事，我吩咐玉階準備幾個小菜，供其下酒，心中卻隱憂未退，早早離席無心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