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垂煙重,雪揚風輕,秀色溔溔,綠水朱樓,春時千紅樓花海似錦。
玉葉扶着湘君登上高臺,說:冬去春來,萬物復甦,小姐也該忘記前怨,從新開始。切勿被一時煩惱迷了心智,萬事都該向前看。
湘君粉脣微抿,憂愁之色未減,此時外面謠言蜂起,句句直搗其痛處,她的傷心事似永無寧日。
須臾,隔壁院子傳來一陣嗲嗲的叫聲,放眼望去,竟是薛桂芝與公子獻在嬉戲打鬧。公子獻揮舞着衣袖拍打桂芝的肩膀、後背、脖頸,桂芝則亦嗲亦驚的呼叫,矯揉造作散在春風裡,聽得人心癢癢的。
湘君回頭瞪了一眼玉葉,沒好氣的吼:“這就是你說的美景?”
玉葉徒遭呵斥,三緘其口不再多言。曾經,公子獻是湘君的座下常客,每有歌舞,必來捧場,而今,亦如煙飛星散。湘妃閣淪爲傷心閣,日夜哀箏不絕於耳,弦弦操操,彈不盡悲鳴之音。
午後,我在園中採風,柳下,恰聽到幾個女孩在聊天,“你們知道麼?去年沈湘君離坊回鄉,並不是探親,而是另有隱情!”
“什麼隱情?”
“據說,她回鄉探親只是幌子,實則是懷有身孕,被人拋棄,不得已出去墮胎!”
啊?衆人大呼驚訝,追問湘君懷有誰的骨肉,突然,一個花盆掉在地上,衆人起身一瞧,見玉葉正尷尬的立在欄外。
女孩們訕訕一笑,一鬨而散。
斜陽漸熹,黃昏的花叢,五光徘徊,十色陸離。
我脫掉玉鞋在鵝卵石路上輕走,正玩得高興,忽聽到背後一陣咳嗽,公子獻立在壇外,嘖嘖稱奇,“百聞不如一見,柳才女竟足大賽男,其他女子都是三寸金蓮,你這,得有十寸了吧?”
我羞得滿面緋紅,穿上鞋就跑,又被他一頓埋汰,“原來不光尺寸龐大,連味道也……難聞死了!哈哈哈!”
跑至梅園,他已在門口,滿臉諂笑的搖着扇子。
玉階烹上花茶,清香邈邈,曲沼漪漪,閒庭寂寂,心曲悠悠。我低頭繡花,被埋汰的顏面無存。
他倒了一盞茶推過來,“原來某人春心萌動,在繡鴛鴦!不知給誰用呢?鴛鴦寓意歡好,你別告訴我,是繡給姐妹的!”
“你可積點口德吧!今日是公日,你怎有空來?不用入朝?”
他從袖中掏出一段金黃龍紋絹帛,上書:王氏秉獻,人品穩重,才識過人,調守蜀地,屢立功績,愛民如子,爲人稱頌。現冊封爲豐饒侯,賜實封五千戶。欽此。
硃紅色的玉璽字正方圓,這是……聖旨?
“小女子拜見少侯!”
他得意不止,威嚴發話:“本侯念你年少無知,又是個目光短淺的女子,不與你一般見識。但你屢次出言不遜頂撞本侯,罪無可恕,來人,拖下去重打八十大板!”
“小女子見識淺薄,望您諒解!”如今他位及爵位,若真要懲罰,也躲不了,不如先服軟!
“念在你態度良好,又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本侯就暫且饒你一馬,不過,若要免去罪責,除非你繡一個鴛鴦香包與我,如何?”
說來說去又扯到這塊花樣,聖旨雖下,然冊封大典尚未舉行,封侯一事在坊中仍是秘密,他卻第一個來告訴我?
日後做了侯爺,地位愈高身份愈貴,身邊定有無數狂蜂浪蝶,我這株默默無聞的幽蘭,不知能排第幾?
送走他,我獨自一人行走卻忽然笑出聲,惹得一片疑問。
片刻之後,有人在喊我,回頭顧盼,竟是玉葉!
“柳小姐,奴婢奉主子之命,邀您去湘妃閣小坐。不知可否賞臉一行?”
“妹妹,從前我有眼不識泰山,如今我滿盤皆落索,終知誰是虛情,誰是假意。思來想去,唯有妹妹古道熱腸,或能救我於水火。”湘妃閣,湘君佈下酒菜,略表心意。
從前驚豔衆生的沈湘君,竟向我做小伏低。
與其孤軍奮戰,不如與之聯手。
“姐姐說笑,您是前輩,我是學徒,該爲您效犬馬之勞!何況姐姐豔色絕世,舞藝絕倫,乃當世飛燕,妹妹想攀附都愁沒機會!”
冷寂多時,已許久沒聽過阿諛奉承之語,她濁如深淵的雙眸閃過一絲驚喜,將一隻七彩水晶小銀盒交予我,要我轉交少侯,“妹妹,咱們都是女子,希望你不要笑我。”
午時的園子驕陽嫵媚,一簇簇紫荊花流光溢彩,如一條披帛,舞動人間。
不遠處,依稀有笑聲,不及迴避,已竄到面前,劉盼盼瞪着兩隻眼珠,如一條死魚,猩紅惡露,從前她得罪了薛桂芝,臭名昭著,受盡欺負,還要依附我們,走投無路之下,又去討好薛桂芝,現在攀上大樹,就成了個人物,到處欺瞞霸凌。上次那三十板子看來打得不夠狠,沒讓她記住教訓,反變本加厲。
“大膽柳氏,還不行跪拜之禮?”玉露大聲斥責,我急忙施禮,請薛小姐見諒。
“妹妹生來不凡,從前更與我平起平坐,繁文縟節能省就省,不必虛禮。只是妹妹好不守信用啊,前腳剛答應我不再引誘公子獻,後腳就與之私會,你眼裡,還有我嗎?”桂芝龍威燕頷,振翅示威。
上次,她專程來找我,下令與秉獻劃清界限,但不久,劉盼盼就起事,令秉獻表明心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又豈是我能左右的?
“你聾了嗎?!”劉盼盼上來將我推倒在地,掌摑相向,卻被人大吼一聲,連忙退後,湘君衝上來將我扶起,關切的問道:“妹妹無恙吧?”
我氣得渾身哆嗦,桂芝見狀,拉住湘君的手,“姐姐今日也有空出來散步?既來賞花,何不相約同行?”
湘君一把甩開她,不耐煩的回懟:“你我之間姐妹情分早已斷絕,何必惺惺作態故作和氣?公子獻愛見誰是他的自由,驀秋還能管着他不成?教坊有讓她行禮之規,卻無她不能接近秉獻之矩,你若再縱容手下恐嚇,休怪我稟明阿姨!”
一席話酣暢淋漓,令人拍手叫絕。桂芝理屈詞窮,唯唯退去,臨走前,劉盼盼還不忘補上一刀,“來日方長,走着瞧!”
湘君撣盡我衣上纖塵,溫和的話語如天籟拂過耳邊,“妹妹不必懼怕,她又不是秉獻八擡大轎聘回去的夫人,何來的資格斥退我們?”
自湘君歸來,關於她被始亂終棄、外出墮胎的傳聞甚囂塵上,作爲姐妹,桂芝非但沒有一分關懷,反冷眼旁觀,放縱不管,更跟人間蒸發似得消失的無影無蹤。如此薄情無義,卻猶在人前假惺惺,難怪湘君不買賬!
夜裡,陰暗的天空星月全無,我輾轉反側,睡意闌珊。
從前每日忙到三更半夜不知夜長,現在滿腹心事居然也發覺漫漫長夜如此之長,長到焦急難耐坐臥難安。
玉階執燭而來,脣角微勾,“奴婢聽到裡面有動靜就進來瞧瞧,小姐果然睡不着。”
七彩水晶小銀盒交予秉獻後,秉獻頗爲感觸。
“小姐既捨不得,何必做媒人?您在久蕪館遭罪之時,正是沈湘君春風得意之際,依奴婢看,她不過是在利用您。”
縱觀形勢,唯有嘆一句無奈,我一邊要研習技藝,一邊又要應對進攻,腹背受敵,應接不暇。
今日在園子裡,你也看到了,劉盼盼公然叫囂出手掌摑,還有其他女子,無一是善男信女。怨已結下,再想抽身亦如癡人說夢,或許該好好謀算一下重登六豔之位,讓拜高踩低的鼠輩忌憚三分……
幾日後的詩文課上,畢師傅掃了一眼課堂,驚訝的發現我,走下來,親切的說:“柳小姐,你終於回來了!這些年,爲師收徒無數,但如你一樣肯埋頭做學問的,鳳毛麟角。之前我向霍阿姨請命,希望她不要埋沒人才,早日放你出館,皆遭之嚴詞否決,現在你能回來,說明她已摒棄前嫌,你定要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別再叫爲師遺憾!”
“是。”多謝畢師傅一片苦心。在我觸犯天威之時,他猶能出言求情,足見其俠肝義膽。坊中師傅無數,無一如他剛正不阿,此次歸來,我必做出一點成績,見證掃眉才女之美名。
“你的經歷我大致聽過一點,雖說多情每必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但人是人,書是書,品行不端的人即便讀了書,也將書當做行惡的門徑,越讀越壞。罪不在書,而在人。這摞書,是我特地整理的,比在課堂上講得更有深度,你拿回去好好鑽研,對你的詩書大有裨益!”畢師傅抱來一摞書,放到桌上,我看看書,又看看他,重重地點點頭。
不久鈴兒驟響,衆人紛紛回到座位,課堂裡,淨是一張張生面孔。
短短三年,無數女孩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張老面孔,許雯麗。不過她也不復昔日之勤奮好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來了也是一味走神發呆。
暮色徐沉,春時晝短,不到酉時,天已全黑了。
收拾書本準備離開時,卻被人喊出去說外面有人找,結果出去之後,也沒見個人影兒,便以爲有人耍我呢,匆匆收了書本離開悅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