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弓月起的很晚。
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她還沒想好在紫姬的面前要怎麼表現,她現在已經吃了一顆慎微之果了,容貌當然如她之前所預料的那般完全沒有任何改變,甚至記憶……暫時也沒察覺哪裡不對勁,唯一不對勁的就是——
她突然之間不想再想起那個人了。
這也是她這一夜未眠都沒能想明白的道理。
她清楚的記得自己之前對欒之的感覺,也清楚的記得自己對梵司的感覺,先前還好一番愁苦,關於自己心中竟然裝得下兩個人這件事,她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正經的女子……
當時也萬般想要脫離這種狀態。
卻是沒想到脫離的這般突然,這般讓她意想不到。
除了五識更清明,靈慧也更加通透之外,便就是這件事讓她感覺最爲明顯。
她也想了想關於自己對梵司的感覺。
她感覺不出來。
這也是奇怪的很,喜歡就是喜歡,有好感便就是有好感,怎的對梵司卻是不知道自己這眼下是什麼感覺呢?
不過她倒是十分相信梵司,這是眼下唯一可以清晰的確定的。
外面這時響起了動靜,弓月一個激靈,神經崩的緊了些,想着還是一切以平日無二的去對待紫姬纔是正經,若紫姬真的有問題,那她交出這個慎微之果的時候,未必就不知道這個慎微之果的功效,縱然連梵司都說過每個慎微之果的功效是什麼在服用之前不一定能知道,但是紫姬若是與池雨是一條線上的,她肯給自己吃,未必就不知道。
而這顆果,其實不過就是紫姬爲了放鬆自己的警惕罷了。
想到這一層面,噔時又通透了許多,只需對紫姬親近些,表現出十萬分的信任就足夠了。
而讓她出乎意料的是,外面的動靜並不是紫姬。聽聲音是個男聲,有些鴨嗓的感覺,弓月一怔,出了裡間之後才發現外間已經空無一人。紫姬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身出去了,她竟然都沒有察覺。
打開門,竟是宮中行走的太監,早就躬着身恭敬的俯首候着她,聲音溫和麪含微笑:“女帝有請上神入宮一敘。有要事。”
天空這時還在飄着淡淡的雪沫子,落到地面便也就化了,地面始終微潮,卻並沒有半絲寒意,天空澄藍純淨,陽光溫溫和和,和這雪沫子混跡在一起,有種恍惚不真實之感。
弓月先向宮人回了個禮,後而請宮人稍等片刻,容她換身衣服便來。宮人自然無異議。
一進裡間,弓月立即從袖內拿出帕子來。
這帕子一入目,自然刺激的她不由的又想起某人,忍着不適的牴觸感,努力讓自己去想誰纔是這個帕子的真正主人,她沉吸了一口氣,對着帕子聲音壓的極低。
“梵司!梵司!”她喚着。
帕子未動。
“梵司你快點出現!我怎麼辦?女帝突然要召見我說有要事,是不是發現了慎微之果丟了,懷疑到我頭上來了?我吃了慎微之果,她會不會窺視得出來?現在才過了幾個時辰而已。慎微之果只怕還在我體內沒有完全吸收,她要是真的窺視到了可怎生是好……”
帕子仍舊未動。
半晌,她皺了皺眉,心想莫非只有自己有危險的時候這帕子纔有感應不成?
她從枕下拿出梵司給她的匕首來。抽刀出鞘後,在自己的身上比劃了幾下。
這要劃哪纔好?
劃到哪兒纔不疼?
不疼的同時,還得有點生命危險怕是才成,不然若只是破個小口,也未必就能管用,昨晚她身上也沒破口見血。只是有些驚險而已,梵司就突然出現了。
想到這裡,她手裡的匕首停留在自己的腕處。
而此時那人,本正面含微笑,突然之間便就精神一緊。
就在他表情僵住的那一瞬,突然又鬆懈了下來,面上又復了微笑。
弓月這邊,將匕首收刀入鞘。
算了。
不過是進個宮,梵司也不可能跟着進去,到時女帝會問些什麼,現在商量的再是妥當也未必有用,見招拆招死不承認便是,女帝總不敢將她這個上神的肚子扒開讓她把慎微之果吐出來。
迅速換了身行頭,蒙好面,便跟着宮人向皇宮走去。
一套儀程長長的宮道,弓月始終保持着謙遜之姿,半垂首不與任何人有眼神上的交匯,始終雙目只觀着前方宮人的足跟,直到聽到報唱進入大殿,向座上女帝躬身行外賓之禮。
禮畢,頭還未擡起,就聽女帝的笑聲朗朗的在上方響起:“把你又叫來,一路過來委實麻煩,但是也是迫不得已……”
弓月微微垂目,心想着慎微之果都丟了,女帝的聲音怎麼聽起來一點也不生氣着急?
這念頭才一閃而過,就聽女帝道:“……實在是事情與你相關怠慢不得,幾百年來,也是我梵妖七界前所未曾有過的稀罕事了,竟是來了兩位九重天的上賓,今晨有人過來到訪,弓月,你的友人來梵妖七界尋你來了。”
一路一直心事重重,此時弓月頭還未擡,突然之間發現這明明是在梵妖七界的皇宮大殿之內,竟是這大殿也在飛着絨雪,一閃一閃的雪幕之中,她一方面震驚於這慎微之果的影響力,一方面震驚於這女帝口中所說的來尋她的友人。
雪幕之中,那人一身青衫長袍,墨發被一根檀香木簪輕綰,絨雪挨着他的髮梢即刻消隱,就像是身周有一圈看不見的屏障,凡物不可靠近。
只這麼一望,頓覺整個大殿的衆人都爲之失色,這人仙氣十足,不知是不是做神仙做的有些年頭了,就是那麼隨意的一站,連帶着身周都如潑墨畫境一般。
這絨雪縱然比宮外的要大些,卻也半點沒有在地面積起,弓月緩緩的垂了垂目光,看那人袍角的雲靴,直到清晰的看見那雲靴上面暗繡的每一條紋路來。
她定了定神。擡頭望進雲閒的眼裡,微微一笑。
半年來,弓月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她的父親弓月和母親月妙月闖進了梵妖七界。父親帶着玄蒼藏庫裡所有上乘的絕世寶器,和母親一起趕來這裡救她。夢裡,破天荒的遲霖竟然也來了,當時在夢裡還在納悶怎麼父親會允許遲霖和母親見面了的,這三人出現之後。還有叛烙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反正是也進來了定神箍界內,最後還熱鬧的連水鳳跟紅索竟然也來了這裡。
這些人,都是來救她的。
獨獨有兩個人沒有出現,就是雲閒和欒之。
從夢中醒來,她縱然覺得這個夢很美,卻也難免唏噓,畢竟這只是她的妄想,始終不可能成真。
從夢中醒來,她也在想爲什麼雲閒和欒之沒有出現。
後來明白了。大抵是因爲自己早年對雲閒有過不一般的感情,而當時在做這個夢的時候,心裡是惦記着欒之的。
那時她便多多少少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有些真理,現實未必讓人清醒,夢境卻能做到。
一個人在陷入困境的時候,心裡真正放着的那個人,自己可能在潛意識裡反而是最不指望的。
這種男女之情,哪比得上親情與友情更牢固更穩定更可靠。
雲閒和欒之,她真是連做夢都沒想過這二人會趕過來啊……
而就在半刻之前。她還在猜測女帝是什麼意思,還在想着要怎麼應對,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是雲閒來了這裡,而云閒能來到這裡。她雖然面帶微笑,卻實則心底有些微怒的。
未看見雲閒還不覺得,現在親眼看見了萬年未曾見過的友人,這種心情相當複雜。
因爲她想起了雲閒在天庭謀的是什麼職。
掌管天庭的仙器啊。
這裡有定神箍,雲閒那裡指不定有多少可以治得了這定神箍的仙器,而云閒定然是不可能有什麼途徑得知她被困在梵妖七界的。是以,除非有人告知於他,否則雲閒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而那個告知於雲閒的人,爲什麼不來?
她當然想得到不可能是叛烙告訴雲閒,如果是叛烙告訴雲閒的話,叛烙肯定此時就與雲閒同時出現在這大殿上了。
極有可能叛烙現在還傻呼呼的守在定神箍外圍的某個地方坐等,以叛烙的性子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而除了叛烙之外,也就只有一個人有可能知道她在梵妖七界了吧。
欒之告訴給雲閒,讓雲閒隻身前來,可欒之他本人,竟然都不屑於來此。
她沒來由得心間騰騰的冒邪火,壓抑不下。
此時眼前與一萬年前在仙學府自然不同,彼時她對雲閒不一般,無論當時是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起碼也是與他人有些差別的,眼下一萬年過去,與雲閒之間自然就是曾經的舊識兼好友,與叛烙沒有差別。
她越發的覺得,這世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不特別的感情吧。
女帝又說了些什麼,弓月也沒細聽,大概內容就是歡迎雲閒啊等等的話,再然後就是關於雲閒歇在哪裡的問題,女帝有意請雲閒在宮中居住,還是紫姬站出身來替雲閒解困,說不如讓雲閒住在蒼羽旨書屋,書屋的老闆是一人獨居,而且距離弓月所住的地方非常近,也方便。
弓月這才注意到紫姬也在這大殿上。
女帝笑着允了。
弓月突然間意識到,紫姬只要上前說些什麼,女帝總是會允了她,連個猶豫都沒有,這讓她有些疑惑,之前第一次入宮第一次見女帝的時候,她自然不會有這種感覺,只是認爲女帝可能覺得紫姬的安排更爲妥當纔會二話不說便應允,而此時雖然看起來紫姬安排的也很有道理很是妥當,可女帝既然都開口讓雲閒留在宮中了,要知道雲閒再是上賓也畢竟是男性,宮中住着男性畢竟不是太妥當,這一點女帝不可能意識不到,是以女帝定然是很想這麼做,纔會在這個大殿當着衆臣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帝既然這麼希望如此,按常理來說,紫姬在這宮中也不是謀着什麼職位,倒更像是與女帝較爲投緣而纔會經常在宮中行走出現在女帝的身邊,可女帝到底是這梵妖七界之主,怎麼會這麼聽紫姬的話?
弓月面色未動,心中卻是甚爲疑惑。
交待了一些事情說了一些閒話,雲閒應對的遊刃有餘,弓月沒什麼說話的機會,垂目聽着,分外覺得一萬年不見,雲閒這個應付有地位人士的技能,比以前更上一層樓了。
出宮的時候,弓月回頭望了一眼,一道宮門之隔而已,門裡門外卻是兩個世界,就連這天色異象的絨雪都是大相徑庭。
光清雪軟拂枝頭,弓月與紫姬還有云閒並排而行,紫姬站在二人中間,很熱情的與雲閒說着閒話,似乎對九重天上的世界很是好奇,弓月偶爾聽到一些隻言片語,紫姬問雲閒的事情,有些還是之前也問過她的。
她還看了看紫姬的面色,果然內力疏給紫姬後起到了效果,至少面色上完全看不出受過內傷。
送到蒼羽旨便也就到站了,紫姬熱情的邀請雲閒晚上過去吃飯,這時百里漾從書屋裡竟然走了出來,後而緊跟着梵司。
弓月一震。
看到百里漾從蒼羽旨走出來,這並不足以讓她震驚,百里漾從那天第一次邁進蒼羽旨的時候,她清楚的記得百里漾對梵司的不喜和質疑。
百里漾想要深查梵司,一點也不奇怪,就算他天天出現在蒼羽旨也是正常。
她看的,是梵司。
梵司一身輕鬆,目光依舊深邃,但卻與先前有着明顯的不同。
連面部細微的表情,都與先前大不一樣。
她分明感覺得到,百里漾與梵司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以至於她清晰的感覺得到這二人現在就像是親密無間的好友,哪怕他們表現的依舊有些疏離。
這是慎微之果的效果嗎?
她在心裡有些酸楚的這般想。
如果沒有慎微之果,自己未必感覺得到吧……
她突然有一種如同被同伴背叛了一般的感覺,而這時就聽百里漾熱情的對雲閒道:“剛剛宮中的人過來打過招呼了,我與梵司已經收拾準備了一番,委屈上仙在這裡居住一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