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不快樂曝光

快樂不快樂 曝光

“哦,是你啊,進來坐。”

“不打擾吧?”

“哪裡話。還要水?”

“好的。”

“那幾本書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來還書的。”

“怎麼樣,看得懂麼?”

“呵呵,不大懂。很多東西都看不明白。”

“呵呵,沒關係,這很正常,對你來講,這些書也的確是深了點。最近怎麼樣?”

“還好。”

“可你的臉色可不太好啊。還是因爲那件事麼?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害怕什麼?”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許,我能幫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點名。”

“點名?”

“很奇怪是麼?”

“不,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他不敢一個人過橋。”

“哦?不敢一個人過橋?”

“是啊,後來發展到連獨自通過比較狹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爲什麼呢?這也是一種恐懼症麼?”

“是的,這也是懼曠症的一種表現。這個人從小嬌生慣養,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結婚後對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賴。所以他在潛意識裡就對太太有一種孩子般的纏附需求,但是在意識層面上,他還不肯承認這種幼稚的需求,於是,就憑藉‘懼曠症’的驚恐表現來強加給太太必須陪伴他的義務。”

“後來他治好了麼?”

“當然。藥物治療結合行爲治療,他很快就痊癒了。”

“哦,看來也不是無藥可救。”

“呵呵,那當然了。怎麼樣,願不願意說說你爲什麼害怕點名?”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點名的?”

“嗯——我也不記得了。抱歉。”

“呵呵,沒什麼。來,躺到這張椅子上來。怎麼樣,舒服麼?”

“哦,很舒服。”

“想聽點音樂麼?”

“好的。”

“先聽聽這個。”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內響起。然後是門德爾鬆的《仲夏之歌》。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時光》。

“哪一段讓你覺得放鬆?”

“最後一個吧,前兩個聽不懂。”

“好的。下午上了幾節課?”

“什麼?哦,兩節。”

“然後呢,又幹什麼了?”

“打了一會兒籃球。”

“呵呵,生活挺豐富的,感覺累麼?”

“有點。”

“那好,你就當自己在休息。下面請按我說的做。首先,把你的身體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放鬆身體,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這樣麼?”

“對,很好。慢慢地呼出來,就這樣做,很好。再來一次,深深地吸氣,呼氣。很好。你喜歡什麼樣的環境。”

“嗯,海邊吧。”

“好,現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邊。海風清涼、舒適。海浪在有節奏地拍打着礁石,唰啦、唰啦,一聲又一聲。能感到你的心靈麼?很好,用心靈去感受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當你感覺到你的頭部的時候,頭部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時候,身體就放鬆了;放鬆你的腹部,呼吸越來越順暢;當你感覺到雙臂的時候,雙臂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雙腿的時候,腿也放鬆了。你的整個身體越來越放鬆,越來越放鬆……好,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很——舒服,心裡很——輕鬆。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聲音低沉,好像說出每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很好,靜靜地享受吧。”

五分鐘過去了。

“好,現在我會慢慢從一數到十。當我數到十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會帶着你回到過去某一段時光,你會看到一個對你來說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事件。當我數到十的時候,無論你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請把它說出來。說出來以後,快樂的,你會記住,不快樂的,就會把它拋棄掉。好麼?”

緩緩地點頭。

“好,那我們開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

(很好,這說明潛意識已經開始提供信息了。)

“我們在院子裡……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車帶我回來……要先寫完作業才能出去玩……木頭槍……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這段記憶中,應該不超過10歲。)

“我在和小朋友玩衝鋒打仗的遊戲(聲音變得稚嫩、活潑),在沙坑裡……二胖真賴,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邊有解放軍叔叔在練隊列(聲音變得羨慕、憧憬),真威風啊……一二一、一二一……點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個叔叔怎麼了?怎麼一到他那裡就卡住?哎呀,當官的叔叔好生氣(聲音變得恐懼)……重新點名……怎麼又卡住……還重新點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體開始顫抖)……好多血……叔叔被罰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

呼吸猛然變得急促,身體劇烈痙攣。

“你看到什麼了?”

“倒下了(開始哭泣)……額頭……血一直在流……體育老師……點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結束這次經歷。剛剛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經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中,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能輕易的回想起來。是麼?”

“是……是吧。”

“還能感到白色的光麼?”

“……能。”

“很好,現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體和精神在慢慢甦醒。我從十倒數到一的時候,你就會完全醒來。懂了麼?”

“……懂了。”

“好,十、白光越來越淡,你覺得身心都很放鬆;九、你現在越來越清醒;八、慢慢恢復身體的正常感覺;七、手指開始有感覺了;六、你的內心平靜安詳,感到很愉快;五、越來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轉動;三、你感到渾身都蘊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來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經完全清醒了,睜開眼睛!”

深呼吸。

“天啊,我剛纔……被催眠了麼?”

“呵呵,就算是吧。”

“我想起來了。9歲那年,看見一個口吃的解放軍被體罰。”

“嗯,聽起來應該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爲什麼一直都想不起來?”

“這叫‘心因性記憶喪失’,這種記憶喪失帶有一種選擇性。也就是說,你會有選擇的去忘記那些帶給你痛苦的經歷。說穿了,就是一種逃避。”

“我回憶起來的這些事,有幫助麼?”

“當然,解決任何問題都要找到關鍵,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辦了。”

“你願意幫助我麼,老師?”

“你信任我麼?”

“當然,你願意麼?”

“呵呵,難道我不是一直在幫助你麼?”

“謝謝。”

“別那麼客氣。我只有一個要求,要爲我保密,好麼?”

“好的。”

睡覺。看書。上課。偶爾打打籃球。

不用考慮有誰會被殺。不用面對吸血的瘋子。連噩夢都很少做。

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樣在校園裡或忙碌或悠閒地來來往往,踏踏實實地過了一個星期安靜生活。週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飽飽地吃了幾頓媽媽做的飯,人也胖了2斤。

天氣越來越熱,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來。

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車上,輕柔的風吹在臉上,癢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熾熱的陽光,鼻子裡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裡的瓶瓶罐罐,是媽媽塞進來的肉醬和泡菜。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打盹。

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

方木回到寢室,杜宇正在玩CS,聽見方木推門進來,頭也不回地問候了一句:“回來了?”

“怎麼沒和陳瑤出去玩?天氣這麼好。”

“呵呵,她去做家教了。我也樂得清閒。”

方木拿出一瓶肉醬,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給,我媽做的,嚐嚐。”

“呵呵?”杜宇有點詫異地回過頭,“謝謝。”

“小心!”方木手指着屏幕。

“啊?!”杜宇手忙腳亂地按動着鍵盤和鼠標。晚了,“砰”,被人一槍爆頭。

“媽的,不玩了。”杜宇退出遊戲,從抽屜裡拿出一雙筷子,打開肉醬瓶蓋,把筷子伸進去攪合了幾下,又拿出來放進嘴裡。

“嗬!好香啊,你媽媽手藝真不錯。”

“那就多吃點,我這裡還有。”

“今天晚上我吃麪條好了,拌上肉醬,味道一定不錯。”杜宇又挑起一大塊,放進嘴裡。

“你也不怕鹹。”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錯啊。”杜宇一邊嚼着一邊說。

“是麼?”方木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這樣就對了,多和大家聊聊,別老是誰也不搭理。”

“大家都覺得我是個怪人對吧?”方木笑着問。

“嗯……”杜宇猶豫了一下,“也不能這麼說吧,總之都覺得你太內向了。”

“呵呵,好。”

“前段時間,總覺得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劉建軍有一次跟我說看見你深更半夜地在走廊裡轉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們是好朋友,不是麼?”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臉誠懇的表情。

第一次送他東西,就把這傢伙感動成這樣。

“對。”方木重重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電腦桌前。杜宇又在CS裡不知疲倦地廝殺。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一案的檔案,可是在這個下午,實在不想讓那些陰暗、血腥的東西佔據自己的頭腦,就隨便打開一個網頁漫無目的地瀏覽着。

門被推開。劉建軍拿着籃球和幾個同學嘻嘻哈哈地闖了進來。看見方木也在,幾個人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都降低了。

“還玩呢?被人爆幾次頭了?”劉建軍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頭上的耳麥,“走吧,打球去。”

“玩完這把,玩完這把。”杜宇眼盯着屏幕敷衍着。

籃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腳下,蹭在牛仔褲上,留下一塊灰跡。

方木把球踢回去。

劉建軍見弄髒了方木的褲子,有點尷尬地說:“對不起啊。”

“沒關係。”方木擺擺手,回過頭去繼續瀏覽網頁。

“我靠,哎呀,這傢伙太厲害了。”杜宇懊惱地向後一靠,“不玩了,今天狀態不好。打球去。”

他彎腰從牀下拿出球鞋,蹬在腳上,轉頭對方木說:“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劉建軍也客氣地邀請。

“你這傢伙,當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場費啊?”杜宇笑着說。

方木猶豫了一下,從衣櫃裡拿出一條運動短褲。

分夥的時候,杜宇把方木要到了自己這一邊。

“你們要小心啊,他很厲害的。”杜宇指着方木,煞有介事地說。

半場四對四的比賽開始了。八個人在球場上跳躍着、爭搶着,不,準確地說應該是7個人。球賽的頭幾分鐘裡,方木一直手足無措地站着不動。既不上去爭搶,也沒有人給他傳球。

有多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都是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孤獨地練習罰球。參加這樣的球賽,他感到非常不適應。

杜宇費力地向籃下突破,起跳後,看見大個子劉建軍正揚着手準備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帽。情急之下,餘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罰球線附近,一揚手把球傳給了方木。

方木一愣,本能地接過球。這時一個同伴已經鑽進了籃下,周圍無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飛快地把球傳給了他。同伴非常輕鬆地投籃得分。

“漂亮!”好幾個人大聲地讚歎。

剛剛得分的同伴興奮地跑過來,衝方木高高地揚起一隻手,方木不知所措地也揚起手。

“啪”兩隻手掌響亮地拍在一起。

這一聲,讓方木的心陡然熱了一下,他感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正悄悄地回到他身上。

那些炎熱的下午,那些**的、淌着汗水的脊樑,那些大聲笑罵和友善的喝彩。

那些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傳過來,接住球,拍兩下,胯下運球,右肩探出,體前變相……

對,當時我就是這麼做的。

晃開的是老大麼?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覺。

“唰”,籃球直落網心。

“好球!”劉建軍大聲喝彩。

“我都說了吧,他很厲害的。”杜宇得意地說。

“我來防守他。”劉建軍跑到方木身邊,緊緊貼住他。

氣氛越來越熱烈,激烈的身體對抗,加速跑動,接球,傳球,搶籃板球,投籃,善意的拍打。

“靠,太準了。”

“這小子,真看不出來啊。”

“重新分夥吧,我們要方木!”

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方木閉上眼睛。

是的,當時,我就是這麼快樂。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球場。路過校園商店的時候,方木去買了一個冰鎮西瓜。

回到寢室裡,大家切開還帶着冰碴的西瓜,搶着往嘴裡塞,不時有人被西瓜子嗆得直咳嗽,引來一陣嘲弄。

“我說方木,”劉建軍抹抹嘴邊的西瓜汁,“加入法學院籃球隊吧,下次打‘碩士杯’,你來打得分後衛。”

“我?”方木扔掉一塊瓜皮,突然笑着說:“我可是要出場費的哦。”

大家“轟”地笑開了,劉建軍拿起一塊瓜皮作勢要扔過來,方木笑着做被擊中狀。

大家正鬧做一團,孟凡哲推門進來了,一進屋就差點被一塊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們幹什麼呢?”

“是你啊,來一塊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擺擺手,“我來找湯姆。”

“湯姆?什麼湯姆。”方木莫名其妙地說。

“呵呵,你不知道,”劉建軍說,“這小子這幾天養了只貓,起名叫湯姆。”他對方木擠擠眼睛,“所以我們現在都管孟凡哲叫傑瑞。”

再次爆發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劉建軍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貓在哪裡。”杜宇一本正經地說。

“在哪裡?”孟凡哲鬆開劉建軍。

“在這裡,”杜宇舉起飯盆,“還剩個尾巴,你要不要嚐嚐。”

“不會吧。”孟凡哲頓時臉色大變。

“真香啊。”杜宇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見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來了,忙開口說道。

“你這傢伙。”孟凡哲恢復了常態,悻悻地說。

“你也太單純了吧,這也相信?”杜宇大笑着。

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喊聲:“孟凡哲,快來,你的死貓在我牀上拉屎了!”

“來了來了。”孟凡哲急忙轉身跑出去,幾個人也跟了出去:“呵呵,哪個傻帽這麼倒黴。”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們好好較量一下,一對一。”劉建軍站起身來。

“好。”方木笑着說。

“至於這些瓜皮……”劉建軍裝作沉思狀,伸手去拉門,“你們自己收拾吧。”說完就笑着拉開門溜了。

杜宇撿起一隻拖鞋扔過去,結果“啪”的一聲打在門上。

“呵呵,這廝。”

臨睡前,方木去洗澡間衝了個涼。站在噴頭下,冰冷的水淋滿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方木仰起頭,讓水流盡情地衝刷着自己的臉龐。

身邊是兩個數學系的男生,邊洗邊討論今天在圖書館裡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着窗戶上的花紋貼膜,能隱約看到對面宿舍樓中的點點燈光,模糊又溫暖。

其實生活中有很多快樂,只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裡,杜宇已經開始打呼嚕了,不過這傢伙很細心,給方木留了一盞檯燈。

方木感到很疲憊,很久不運動了,膝蓋和肩膀痠疼得要命。不等頭髮乾透,他就躺在牀上。

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進枕頭裡,是那把軍刀。

躺在牀上,方木細細端詳着手裡的這把軍刀,墨綠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開來,刀鋒在臺燈光的映襯下寒冷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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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翻身下牀,把軍刀塞進衣櫃裡的一堆衣服下面。

重新上牀,關燈,睡覺。

夢中的杜宇隱隱地聽到自己的室友在牀上翻來覆去。

“這傢伙,不會又做惡夢了吧?”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一點,方木猛地翻身下牀,打開衣櫃,拿出那把軍刀。

面無表情地把它塞進枕頭下,扯開被子蒙在頭上。

終於,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悄然襲來。

星期三下午,全校大會。

會議的主題是貫徹省教委關於“學以致用,用科技推動偉大事業”的綱領。全校的教職工都參加了大會,禮堂裡擠得滿滿的。當然,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覺。

校長講話。校黨委書記講話。分管教學與科研的副校長講話。

齊副校長是剛剛從科研處處長提拔上來的,大概是第一次在全校亮相,看得出很緊張,也很興奮。前兩位領導的發言總共沒超過半個小時,這傢伙說了快一個小時了,才談到了“第二個問題的第二個方面”。

方木在下面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禮堂裡很熱,能感到汗水順着脖子向下淌,粘粘的很不舒服。他費力地睜開眼睛,邊揪起衣領呼扇着,邊四下張望。

呵呵,杜宇歪着頭睡得正香,口水都流到肩膀上了還不知道。旁邊的倒是沒睡着,不過頭一點一點的,估計也快堅持不住了。

“***同志就曾經說過:‘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既說明了科學技術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的重要地位,也給我們這些科研工作者們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究竟爲什麼要搞科研?”齊副校長故意停頓一下,不過臺下的聽衆們睡覺的睡覺,醒着的也是眼神散漫,並沒有起到引發深刻思考的效果,只好自答自問:“爲了服務實踐。”

爲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葉,打起精神說:“過去,我們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夠。教授們爲了評職稱,爲了出成果,就是悶頭搞課題,很少去考慮自己研究的東西究竟對社會實踐有沒有指導意義。這就造成科研和實踐的嚴重脫節。你搞出來的東西沒有人用,也沒有用,那你整天悶在屋子裡還有什麼意義?”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動作誇張地揚了揚:“這裡有一封表揚信,雖然是寫給我們的一個學生的,但是,我覺得,這個學生可以成爲在座每一個人的榜樣!”

全場頓時安靜下來,很多假寐的人都睜開了眼睛。

齊副校長顯然很滿意這種效果,他打開信封,抽出幾頁紙:“相信大家都知道,前段時間,J市連續發生了幾起殺人案,作案手段非常殘忍。公安機關也很撓頭啊,案子遲遲破不了。而我們的一個學生,把他在學校裡學到的知識,應用到司法實踐中,協助公安機關成功地破獲了系列殺人案……”

方木的眼睛瞪大了。

“……有一個被成功解救的被害人,她的父親送來了這封感謝信。我看了很受感動,一個在讀的學生,能夠不畏艱險,積極進取,發揚理論聯繫實際的優良作風,這種精神,就值得我們大力提倡和讚揚!”

臺下的人羣開始興奮地交頭接耳,互相打量着。

“靜一靜!靜一靜。”齊副校長滿面紅光地伸出雙手作安撫狀,“現在,我們就請法學院2001級犯罪學專業研究生方木上來談談自己的感想。”他把麥克風湊到嘴邊,“方木同學,方木同學,你在哪裡?”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杜宇推了他幾下,他纔回過神來,呆呆地舉起手。

一束聚光燈啪地照在他身上,一個大大的光圈籠罩在他周圍。

“快上來,到這裡來。”齊副校長熱情洋溢地站起身來。

方木的眼睛被燈光照得生疼,他茫然地看着周圍,坐在同一排的同學已經自動站起來,給他留出了空當。他只好站起來,費力地從同學們身邊擠過,沿着過道向臺上走去。那個光圈一直跟着他移動,身邊有照相機在不停地噼啪作響。

這段路有多遠,爲什麼總也走不到頭?方木的眼前全是白光,眩暈感接連襲來,他感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逃走吧,轉身,沿着過道一溜煙跑出去。

早就等不及的齊副校長站在臺邊,一把把正在拾階而上的方木拉了上去,順勢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把他拽到話筒前。

“來來來,方木同學,談談你的感想。”

方木身體僵直地站在話筒前,茫然地打量着臺下的人羣。每個人都緊盯着他,眼神中的含義各異:好奇、猜測、不屑、羨慕,還有嫉妒。

是做惡夢吧,都消失吧,眼前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足足過了半分鐘,方木蠕動着嘴脣,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我……”

在一旁早已不耐煩的副校長提醒道:“說說你協助公安機關破案的過程吧。”

聚光燈下,方木的臉慘白如紙,汗水從額頭上成綹地往下淌,牙齒彷彿痙攣般緊緊咬合在一起。

全場的聽衆都屏氣凝息,靜靜地看着臺上這個一言不發的男孩。

“好了。”齊副校長終於失去了耐心,他湊到麥克風前,勉強笑着,“此時無聲勝有聲。方木同學一定有很多話要講,不過看得出他太緊張了。請你先下去吧,方木同學。”

這時,力氣才彷彿回到了自己身上,方木邁着兩條僵硬的腿,走下臺。他沒有回座位,而是穿過過道,迎着兩邊的竊竊私語和無數目光徑直出了禮堂。

“喂?”話筒裡是邰偉冷漠的聲音。

“……”

“喂?哪位?”

“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訴那女孩的家長的?”

“呵呵,原來是你啊。怎麼樣,收到表揚信了?”邰偉的語氣歡快起來。

“你……”

“呵呵,學校表揚你了麼?”

“你怎麼想的?”方木不想罵髒話,忍住氣問。

“我怎麼了?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怎麼,你怕引來報復?不會的,放心吧,**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邰偉有點詫異。

“砰”,電話被狠狠地掛斷。

“這傢伙,怎麼了?”邰偉莫名其妙地看看手機,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他也挺惱火。

回寢室的路上,方木一直低着頭,儘量溜着牆根走。

已經散會了,校園裡到處都是奔向食堂和寢室的人羣。有人看見方木,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方木盯着腳下,飛快地往寢室走。

好不容易回到寢室,方木暗暗鬆了口氣,一推門,卻滿滿當當地擠了一屋子人。

他們好像在熱烈地討論着什麼,方木一進門,大家安靜了幾秒鐘,隨後就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個不停:

“方木,校長說的事是真的麼?”

“那傢伙長什麼樣?”

“聽說他還吸血,是麼?”

“公安局給你獎金了麼?”

方木奮力撥開人羣,站到自己的電腦桌前,轉身,掃視了一眼滿懷期待的人羣,突然冷冷地說:

“出去。”

有人還要開口。方木大喊一聲:“出去!”

大家被嚇了一跳,有人不滿地嘟囔着:“有什麼啊?不就是破了個案麼?”

方木轉身坐下,把後背對着他們。

他們尷尬地站着,杜宇出來小聲地打着圓場:“他心情不好,你們先走吧。”

終於,寢室裡只剩下方木和杜宇兩個人。方木拿出一根菸,顫抖着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頭向後,疲憊地靠在椅子上。

杜宇小心翼翼的看着方木的臉色,想了想,開口說道:“校長也真是的,讓人家上臺發言,好歹也得給點心理準備啊。就那麼上去,多尷尬。”

“我謝謝你了,”方木有氣無力地說,“不過請你閉嘴,否則你也給我出去。”

杜宇滿不高興地撇撇嘴,不過沒再說什麼。

電話響了,杜宇看方木沒有動彈的意思,就走過去拿起話筒,說了幾句,就把話筒遞過來。

“方木,喬老師找你。”

方木打起精神,接過電話。

“喂,喬老師您好。”

“方木?你現在忙麼?”話筒裡是喬老師底氣十足的聲音,可是語氣冰冷,全沒有往日的親切。

“不,不忙。”

“好,那你來我家一趟。”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喬老師就掛斷了電話。

喬允平教授坐在客廳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菸,時間不長就覺得胸口發悶。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盡力向遠處眺望着。鉛灰色的天空,有大朵的烏雲,看起來並不讓人感到舒暢。低下頭,看見方木正在和樓下賣水果的小販討價還價。

他滿頭大汗,看得出是跑來的。挑選了一會後,買了一掛香蕉,兩個菠蘿,幾個桃子和山竹。

喬允平看着方木急切的樣子,心中的火氣消了大半。

在所有的學生中,喬允平最喜歡方木。記得在研究生入學複試中,這個筆試成績很一般的學生在口試中表現出了相當的天賦。喬允平連問了幾個西方犯罪史的問題,方木都對答如流,不僅基本理論紮實,見解也頗爲獨到。喬允平當時就決定收他做弟子。而且和那些入學後就無所事事地混日子的學生相比,方木要勤奮得多,除了必要的功課之外,還經常去司法機關收集資料。喬允平很贊同這種做法,他始終認爲犯罪學研究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事實說話。但是今天,這個一直讓他寵愛有加的弟子讓他大動肝火。

門鈴響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伴看看陰沉着臉的喬允平,嘆了口氣,起身去開門。

“是方木啊。快進來。”

“師母您好。”

“哎呀,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你這孩子真是的。”

“應該的,也沒花多少錢。”

師母接過方木手裡的水果,轉頭向客廳裡喊道:“老喬,方木來了。”

喬教授眼瞅着窗外,板着臉一聲不吭。

方木有點尷尬,勉強笑着換上拖鞋。師母拉拉他的袖子,小聲說:“老頭又犯倔脾氣了,順着他點,無論說你什麼你都別反駁。”方木點點頭,走進了客廳。

喬教授看也不看方木一眼,起身去了書房。方木只好也跟着他走了進去,想了想,又回手把門關好。

喬教授眉頭緊鎖,坐在轉椅上一言不發地噴雲吐霧。方木不敢坐下,只能垂着手站着。喬教授吸完一根菸後,指指旁邊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煙盒推過去。方木小心翼翼地坐下,猶豫了一下,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菸點燃。

兩個人沉默着吸菸,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最後還是喬教授打破了沉寂:

“下午,齊校長說的事,是真的?”

方木心裡咯噔一下。其實在他來這裡之前,就預料到喬教授可能是爲了這件事找他。邰偉擅自把自己的名字透露給徐傑的家屬,以及齊副校長在全校師生面前讓他上臺講話,這些都讓方木很惱火。其實平心而論,幫助公安機關偵破刑事案件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但是方木並不想因此受到很多人的關注,所以對他的惱火來講,究其原因,主要還是方木的個性所致。不過喬教授對這件事的強烈反感,倒是出乎方木的意料。

“嗯,這個……”方木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就說是,還是不是!”喬教授的音量很高。

“是真的。”方木老老實實的承認。

“你詳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一案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喬教授。

聽完,喬教授沉思了一會,開口問道:“你是第一次這麼做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

喬教授“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從煙盒裡拿出一根香菸,“啪”的一聲點燃,皺着眉頭吸起來。

方木想開口問問,又不敢說話,只能手足無措地坐着。

“方木,”喬教授突然開口了,“犯罪心理畫像的本質是什麼?”

“哦?”方木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犯罪心理畫像是一種經過專業訓練後對犯罪進行的推斷或推測,”他頓了一下,“這種意見並不是科學的結論。”

“那你覺得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犯罪心理畫像者麼?”

“……不是。”方木低下頭,小聲說。

“那你憑什麼認爲自己可以向司法機關提供所謂的意見,去影響案件的偵破和對犯罪嫌疑人的認定?!”喬教授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

方木沒有作聲,不過他覺得已經知道喬教授爲什麼發火了。

“一個好的犯罪學研究者,要對自己的專業和研究對象充滿敬畏。”喬教授表情激動地說,“尤其當他用科學知識去指導司法實踐的時候,他首先需要堅實的學術基礎,其次需要嚴謹、認真的態度。你要知道,我們的意見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權利、自由,甚至生命。這不是兒戲,”他用手指敲敲桌面,“衡量一個犯罪學研究者的真正價值並不是看他發表了多少論文,主持了多少課題,而是要看他的學術良知,看他能否用紮實的理論、豐富的經驗去真正爲司法實踐提供科學的幫助,”他把臉轉向方木,“而不是依靠看過幾本書,依靠所謂的天賦,依靠小聰明去碰運氣!”

方木面紅耳赤地聽着,一聲也不敢吭。

“**的案子,看起來你大獲全勝。可是在我看來,完全是你走運!”

方木擡起頭。

“不服氣是麼?”喬教授板着臉,“第一,**作爲‘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的特徵太明顯了,將來沒有人把他當作典型案例我都會感到奇怪;第二,你在判斷佟卉被殺的現場的時候,依據是什麼?直覺?你雖然僥倖碰對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判斷錯了,可能會延誤解救被害人的時間!佟卉可能那個時候還沒有死!第三,徐傑被綁架後,你明明感到不符合兇手的作案規律,爲什麼沒有考慮可能是其他人模仿他作案,而是堅持認爲那是兇手在儲存血源?”

方木的額頭冒出冷汗,腦子在飛快地回憶**一案的整個過程。

的確,是我自己太走運了。

我太自信了,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疏漏的話,都有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

喬教授說累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掉的龍井,擡頭看看滿頭大汗的方木,心有些軟了,語氣也平和了好多。

“你的實證主義研究精神值得肯定,不過小夥子,你心急了點。要想在刑事司法領域發揮作用,你還要紮紮實實地學上二十年。”

方木拼命點頭。

這時師母推門進來,“我包了餃子,方木留下來吃晚飯吧。”方木連忙推辭,喬教授一瞪眼睛:“怎麼,批評了你幾句,你就有意見了?”說完,就推着方木去了飯廳。

臨走的時候,喬教授塞給方木一條芙蓉王。站在陽臺上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喬教授嘆了口氣:多好的學生。儘管對方木的畫像和推理百般挑剔,可是喬教授不得不承認,心中更多的是對他的讚賞。

只是,希望同樣的錯誤不會出現兩次。

進了校園,方木卻不想回寢室,一想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就受不了,猶豫了一下,繞道去了體育場。

體育場的臺階上還有白天陽光照射後的餘溫,暖暖的,坐上去很舒服。

夜色中,成雙成對的人們繞着體育場不知疲倦的一圈圈走着,不時有歡快的笑聲穿過夜幕傳到方木耳朵裡,讓人沒來由地微笑。

突然很想吸菸。方木拆開那條芙蓉王,拿了一支點燃。

其實很長時間以來,方木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似乎一直在追求某種生活,而讓他去描述一下那種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他卻常常感到茫然。無休止的思索;瞬間的判斷;冰冷的現場;電腦裡讓人不寒而慄的資料;沒有盡頭的噩夢。這些在兩年來如影相隨的“夥伴”,此刻,卻讓他感到疲憊無比。

我究竟要什麼?

擡頭望望繁星點點的夜空,彷彿有人在親切地眨着眼睛俯望着自己。

你們,能告訴我麼?

快關寢的時候,方木回到了宿舍。一進門,杜宇就告訴他,媽媽已經打過好多遍電話了。

打回去。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聽到媽媽的聲音。

可能她一直在電話邊守着吧。

“怎麼纔回來?”

“哦,出去了。”方木不想多說話,“找我有事麼?”

“沒什麼事,你上次回來的時候瘦了很多,我和你爸爸都很擔心你,本來想找你好好談談。可是你那麼快就回去了。”

“哦,我沒事,別擔心我。你和爸爸怎麼樣?”

“我們都很好。”媽媽頓了一下,“小木,能不能告訴媽媽你最近究竟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啊,上課,看書。”

“你是不是還在幫公安局辦案子?”

“沒有。”對自己的親人撒謊是最難的,方木自己都感到聲音的異樣。

媽媽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孩子,媽媽歲數大了,別再讓媽媽操心了好麼?你整天搞那些東西,跟那些人打交道,你知道媽媽多擔心麼?”

方木無語。

“這幾天我老是做惡夢,夢見你被那個吳涵殺了,每次都嚇醒,你爸爸問我怎麼了,我也不敢跟他說。”

“媽,你別亂想,那件事都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媽媽的聲音有些哽咽,“小木,能不能答應媽媽,永遠不要再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了,就做個本本分分的普通人,好不好?”

“好。”

“你保證?”

“我保證。”

放下電話,方木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隨後就拿起洗漱用具,起身去了盥洗室。

盥洗室牆上的大鏡子裡,映出一個年輕人略顯消瘦的身軀。上身**,膚色發白,胸膛乾癟。

方木湊近了打量着鏡子裡的自己:硬硬的短髮,寬闊的額頭,蒼白、凹陷的臉頰,眼睛裡有紅紅的血絲,下巴上黑黑的胡茬,擰擰眉毛,眼角的皺紋很深。

這是隻有24歲的自己麼?

方木在鏡子前左右偏着頭,細細地端詳着自己。

旁邊洗臉的是民商法專業的鄒團結,他的臉上全是泡沫,正在認認真真地揉搓着。

“臉上起疙瘩了?”他眯縫着眼睛看着正對着鏡子出神的方木,摸索着拿起一瓶洗面奶,“要不要試試這個?”

“哦?不用了。”

鄒團結又揉了好一陣,才用清水把臉上的泡沫衝得一乾二淨。他擦乾臉,衝着鏡子照了半天,最後呲呲牙,滿意地走了。

方木看着他完成了繁瑣的洗臉程序,想了想,學着他的樣子衝鏡子裡微笑了一下。

靠,比哭還難看。

不過還是要微笑。

方木把臉浸在臉盆裡的冷水中。

生活中,不是隻有連環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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