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貢院號稱佈防比天牢嚴密,誇張地講蒼蠅飛過也得閹割。
貢院結構有點像排骨,一條脊路,兩側肋骨一樣分佈的單間。舍號按照《千字文》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排列,其中離龍門最近的天字第一號自然是二代的。
由於是恩科,守衛貢院的自然換成了清一色的錦衣衛。主考官王承花白鬍子、暗紅色牛袍,在幾位狗屁不懂的副考官陪同下一起巡閱考生。
走到荒字第三號,王承身邊的大胖嘆息道:“摸樣長的俊俏,怎奈就知道睡覺。”
藍白長衫的考生趴在桌子上靜靜睡着。身邊的二胖見狀,用手拍了拍冷刻舟的肩膀。還未等其開口,屋子裡颳起透骨的寒風。
“把他的試卷拿來與我觀瞧。”王承攆着白鬍須道。
二胖抽出試卷。好嘛,一張白紙四個大字——我困欲眠。
“這……”
“荒唐……”
“把恩科當成兒戲……”
周圍的嘲諷聲好像被過濾掉,藍白衫的青年仍然呼吸平穩。王承拿過試卷,仔細看了看字跡說道:“四個字力透紙背,好像是某種劍招。”大胖冷言道:“做不得‘經義之文’(八股大名)來考什麼恩科,不如讓人請了出去。”
“唉,”王承收起試卷道,“此人之文雖不和義理,但直抒胸臆、言簡意賅,足以留在此地酣睡。我們走吧,去前面……”
一行人整齊地來到荒字第二號,裡面情形讓王承險些歸天。一位赤裸着上身的漢子,用毛筆沾着墨汁在胸前繪猛虎紋身。畫虎不成反類犬,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再看這考生,獐腦鼠目,鷹鉤鼻子,是人見了先畏三分。二胖擦擦汗說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大胖咽口吐沫道:“此人恐是匪類,我等還是不進去爲妙。”王承搖搖頭說道:“這次恩科怎麼竟是些另類奇胎,記錄下這個考生的名字,我要親自看他的試卷。如我觀之有不臣忤逆之心,着錦衣衛隊擒拿之。”
荒字第一號房裡面是一位老學究,蓬亂頭髮、乾淨文衫,正用嘴舔着開叉的毛筆。王承等人見老者聚精會神地書寫不忍打擾。大胖趁機拍馬屁道:“見到這位好學不倦的老人家,我總能想起恩師說的金玉良言——學到老要活到老。啊,不是,是活到老學到老。”二胖低頭嘿嘿一笑,其他幾人也捫心竊喜。老者揮毫潑墨表情專注,王承不禁有了感觸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記下這老人家的名字,他的試卷直接呈報與我。”
……
天字號考試條件明顯好轉,個位數字房間外還有婢女捧着糕點、墨盒。
主考官王承、幾位一流堵門副考官信步來到。
“大人您看,這天字號的考生素質多好,既沒有睡覺的,也沒有紋身的。”
“是啊大人,天字號的考生大多是書香門第,很多人的長輩都在朝中爲官,”
王承也並非食古不化的腐儒,也點頭說道:“韓愈的《師說》有過這麼句話——“今其知乃反不能及’。這乃反二字道出了先賢龍生龍、鳳生鳳的態度。”
二胖恭維道:“大人所知如天上繁星、地下河流,我等無不景行行止,高山仰止。”這句話很對王承的胃口,一行人再次諂媚起來。好吃點,好吃你就多吃點。
“我草尼瑪個大血和諧。”
爆一聲粗口打碎了衆人的美好心情,只見天字第五號房門裡闖出一人,打了婢女一個耳光而後大叫道:“老四、老三,這答案根本就是胡扯。”又有兩個腳步虛浮、酒色過度的年輕人走出了房間,貢院的規矩在這裡難以爲繼。瘦得皮包骨頭的考生扶着婢女的肩膀道:“二哥,我更悲催……”另一位瘦弱的考生打着哈氣道:“三百兩買個教訓——值了。”
王承咳嗽兩聲,大胖二胖擠弄着眼暗示三人收斂。
“別讓我抓到那個混蛋。”愛罵人的考生怒氣衝衝地回到房間。他爹是胡中庸他怕誰?
剩下兩個病怏怏考生施禮道:“王老先生好。”
“你們兩個做得好下場,居然去買答案。”
考生有氣無力地說:“只有作弊的是罪,買答案不是錯。老先生要抓的話,應該去找出答案那個人。”王承也不深說只道:“都回去考試吧。”
“告辭。”“告辭。”
二胖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剛纔一番美言全成了毒藥。大胖叫住兩位考生道:“且慢。你們剛纔說有人在賣試題答案?可有證據?”不大一會,腳步虛浮的考生送交一個信封。信封上垮大地寫道:“恩科之前不得拆封,絕密。”
“故弄玄虛。”大胖取出信封裡的手稿,打開一看天降神雷。同樣的字跡書寫道:“恭喜中獎,再來一瓶。”傳閱之後,王承捋着花白的鬍子微笑不語。蒙羞的考生轉身離去道:“不考了,我這就回去買官。”
……
考試結束之後大批考生離京而去,少數有自信或者有關係的纔有臉留下。未名湖的警戒嚴了很多,錦衣衛夜間探班從一次增加到了三次。呂高躺在牀板上數錢,忽然聽到樓下的錦衣衛又回來了。
“大力點、大力點、好厲害……”呂高捏着自己鼻子呻吟道。
門外偷聽的錦衣衛小聲道:“三英戰貂蟬?現在的學生花樣真多。”
哄走錦衣衛,呂高打開窗子,一隻柳林雀飛了進來。紙條上面冷刻舟的筆跡——所有線索,匯聚王承。呂高點起火燭焚盡紙條,躺在牀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冷刻舟穿着夜行衣悄悄潛入燈火通明的太學院。
“你剛纔看到什麼了麼?”提着燈籠的衛兵甲問。
衛兵乙道:“別疑神疑鬼的,內心強大什麼都不怕。”
黑衣一閃,路上的兩名衛兵相對着打了個噴氣。
“你他孃的噴我一臉。”衛兵甲怒道。
衛兵乙擡起燈籠四下照看道:“好像真的有什麼東西飛過去。”
“看來你的內心還是不夠強大……”
此時太學院正院,幾位副考官因爲名次問題爭得不可開交。身爲主考官的王承在一旁卻很安靜,他身前的榆木長桌上呈放着三張試卷。大胖副考官拿着一片文章走過來道:“大人,這是胡中庸的公子寫的妙文,還請您過目。”
王承接過文章一目十行,片刻之後黑着臉道:“這位宰相的公子叫什麼名字?”
“胡長舟,長舟渡河的長舟。”
王承將文章一丟道:“胡長舟?不如把長字去掉,叫胡謅得了。這次的試題是宋元之替,他倒好,寫得好人百度哥。”大胖還想再說些什麼,奈何王承的臉比炭還黑。
大胖不過關,二胖想達標。
“大人,這裡有篇驚世駭俗的絕妙文章。真可謂是下筆千言,一氣呵成。”
“哦。我倒要看看。”王承拉過字跡工整的試卷,看了不大一會兒嘴撅如魚。
二胖撿起地下的試卷苦笑道:“怎麼樣?”
怒不可遏的王承白鬚根根直立道:“罵完皇帝罵奸臣,除了罵人他就不能說點別的。真是下筆千言匯成一句話——我草泥馬(由小風那個吹提供,希望大家熱心發言)。”
✿тт kдn ✿C 〇
二胖愁眉苦臉地往後退,王承卻一擺手叫住衆人道:“你們都過來,看看這三篇文章。”
“我困欲眠。簡單明確直奔主題。在科考中敢寫這樣的文章,更需要力撼千軍的勇氣。”
“這頭豬畫的非常有趣,鼻子裡插着蔥——裝象。尤其是這腿畫的不倫不類,頗有中肥瘦五
花肉的感覺。”
“咦,這篇文章怎麼沒見到過?我來細細讀讀。”
這些翰林中還是有高人的,並非都是雙胖那樣的空心竹子。
王承會心一笑道:“你就把這篇文章讀一下,大家都過來聽聽。”
“哦。”“哦。”受挫的大胖二胖不悅地走了過來。
那藍衣翰林展開文章郎朗道:
“元宋之替——朝代更迭,恆河沙數。或曰在君,然宋君比元汗,才學數倍、情才數十倍;或曰在臣,然宋臣比元官,知禮數倍、忠君數十倍;或曰武裝,然宋兵之比元戎,民智數倍、兵甲數十倍;其在皆不在,元之替宋在民。元人遊牧,獵以爲生;生性剛毅果敢,驍勇彪悍;宋民耕種,農以爲業,業豐衣足食,便不思進取。遼來犯,以錢給之;金來犯,亦以錢養之。久而久之,民以錢能活之,是故貪享樂而俠喪,求安生而義消。俠義之氣殆盡,元人來犯,官無必死之心,民有稱臣之意,是以亡之必然。”
“史記立,遊俠傳。太史公後,無人再敢之俠。之宋家王,豪俠爲官員;民間佳話,徐良展朋舉。……俠與義不可廢。”
翰林讀罷大呼過癮,唯大胖二胖不明所以然。
“諸位覺得這篇文章如何?”
諸位翰林探討一番,推舉藍衣翰林道:“斯文,立意深刻也字字珠璣。奈何天朝盛世,斷斷不會容其言辭。不如封此文,再善待此人。”
王承笑笑道:“呵呵,那餘下這兩篇如何?”
藍衣翰林說道:“我困欲眠者率真自我,畫象類豬者看不出深淺……”
潛伏在房頂的冷刻舟掀起一塊瓦片,屏住呼吸嚮明亮的房中看去。
王承捧起字跡公整的奇文,高興地讀道:“俠與義不可廢——李衛東,寫於荒字第一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