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明臣的視線一下子收緊了,側着的身子,一下子扭轉了過來,向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旁人都發現青天白日下,道明臣的眼睛突然變的就象只正在捕食的大蟒一樣,瞳孔裡綻放着妖異的光芒。
那是食肉動物的眼神,每個人都打了個寒戰。
說話的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斯文到你會誤認爲她是個還在學校唸書的學生,有着東方女性所特有的恬靜,兩條小羊角辮子靜靜垂在上身的海軍服上,散發着說不出的舒服味道。
漂亮的女人無其數,但讓人看着舒服的女孩,一百個之中找不到一個。
道明臣的顏色稍霽,畢竟對着漂亮的女孩,誰也不能老是板着個臉不是,道明臣翹起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道:“剛剛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是的,我是在對大哥你說話。”女孩不卑不亢,彷彿這是是在和老師在談心一樣。
衆人一片譁然。老壩頭的視線也眯了起來,先朝劉思甜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劉思甜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小丫頭,你是哪個寶號的?哪兒發財?剛剛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道明臣深深吸了口氣,將自己的心情平復了一下,連珠炮一樣問出一堆問題。
“望廈路程青衣。”女孩精靜地說道,她的視線悄悄地掃視了一下還在唧唧喳喳的人羣。在冷冰冰的目光下,很多人都自覺地閉上了嘴,讓開了她炙熱的視線。這裡的人以包工頭爲多,這些人深知什麼是自覺。
道明臣頓時腦袋變成了兩個那麼大,他已經聽小貝介紹過這個女人了,出了名的硬吃,有膽識,但是他還是沒料到,這個程青衣的膽子大到如此的地步。
道明臣沒說話,他在等着程青衣開口。
“道大哥是道上的魁首,眼光也是超羣,埋下這隻聚寶盆在紂臣墩,上山一條路,神仙難插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訴個苦,青衣在這一方街道上行走,保一方平安,箇中難處,道大哥應該知道,希望道大哥看在海內同道的份子上,每個月撥點茶水錢給青衣手下的弟兄們,青衣感謝不盡。”程青衣的臉紅了一紅,“今天來不是想給大哥難堪,只是想趁着大哥大喜之時,討點好處而已。”
好個會說話的小娘皮!道明臣若是現在沒人,只怕已經罵出口了,但是這辰光只好繼續臉上堆着笑道:“討點好處是嗎?小貝!包個五百的份子給這位大姐。”
所有的人都以爲程青衣一定是就坡下驢了,誰知道程青衣只是用手輕輕撥開了小貝的手,把散落下來的髮梢向後掠了掠,繼續說道:“餓死不食嗟來之食,渴死不飲盜泉之水。青衣只想每個月收點茶水錢。”
道明臣冷笑連連,“小丫頭,你是想收保護費是不是?”
“不是。”程青衣大聲說道;“青衣只想在這裡吃個長生俸祿,依照賭檯規矩辦就是了。”
賭檯規矩其實也是老規矩了,就是當有個人想在賭場裡每個月拿個份子錢,就要躺在賭檯上,被賭檯老闆打夠辰光,中間不能喊痛,不能求饒。這也是古江湖禮節中的一種。黃幫一向是最遵守這樣的規矩的。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住了道明臣,看看他究竟要怎麼辦。很多人也替程青衣捏了把汗,面前的這個魔頭不是街面上那些怕事的飯店老闆,他手底下捏着的人命是大家都知道的。
老壩頭悄悄捅了捅劉思甜,低聲說道:“這個丫頭嘴夠刁的。小月經不知道要怎麼辦啊?”
“他給錢,面子坍臺,不給錢,就要動手打,打出命來,江湖兄弟會笑話他打手無寸鐵的女人,面子還是沒有。”劉思甜賊兮兮地笑笑,“難啊,嘿嘿,今天有好戲看了。”
道明臣這時候何嘗不知道有這麼多的花頭精,(天都俚語:名堂的意思)鼻子都被氣的歪了,臉上卻還是一臉的漠然;“既然如此,青衣姐跟我進房間裡頭吧。上得賭檯,你撐的下來,就依你的條件。”
道明臣也橫下心了,今天這個供奉是無論怎麼樣也不能給這個丫頭拿走的,要不然就太坍臺了。
衆人又是一片譁然,今天的全武行看來是又要再看個飽了。
程青衣倒是昂然不懼,跟着帶路的漢子往新造的房子裡走去。鎮定自若的派頭讓道明臣也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
劉思甜和老壩頭也隨着人流,一起想跟着向房子裡走去。到了門口,小貝已經和幾個挺胸凸肚的壯漢把門口封住了。個子高的都在踮腳往裡看,卻沒人敢往裡頭擠,門口站的是出名的鬼神不認的小紅袍,高高挽起的衣角下的斧頭,一看就知道是剛磨過,上面的米粒缺口不知道是砍在哪個黴鬼身上的傑作,大家沒人想做黴鬼。
“各位叔伯兄弟,既然來了,大家不妨處處轉轉,我們處理完家事,馬上去大酒店吃飯,師傅已經定好了位置了。”小貝手叉在了腰裡,嘴上恭敬,臉上卻是令人膽寒的殺氣。
劉思甜和老壩頭相視一笑,老壩頭搖搖腦袋道;“小月經這手夠狡猾的啊,前頭賣生薑,後頭煮鹹蛋。沒吩咐,這些手下就把路封了,就憑手下這些人的眼頭見識,就證明這小子還是有門道的。”
“那有什麼用,不管程青衣是站着出來還是躺着出來,道明臣都免不了有閒話給人講了。我倒要看看這個愛面子的人怎麼收場。”劉思甜從口袋掏出了一隻手帕,把鼻涕潷了潷,把手指在牆上蹭了蹭。
“這小子愛面子嗎?我聽說他在齊和尚的靈堂上可是表演的一點不要什麼面子啊。”老壩頭疑惑道。
“管他呢,我今天就想看看這出怎麼收場。”劉思甜一屁股坐在了外面的石凳子上。
賭場外的綠化做的很好,桂花飄香,還有幾張點綴用的鞦韆和石凳。本來已經有人坐了,看到兩個大人物過來,坐着的老早站起來,閃邊上去了。
看到這麼多人都散在賭場外,三三兩兩,扎着堆,臉上是詭異的笑,小貝恨不能抽斧頭上去剁翻倆。
小貝的牙咬的咯吱咯吱響。
道明臣的牙也咬的咯吱咯吱響。
“坐!”道明臣的手指向了椅子。荷花被道明臣攙扶着坐到了椅子上。“荷花,今天我要給兒子做個胎教。”
荷花笑的很燦爛。說起來雖然她已經快好了,可是現實總有點殘酷。
程青衣是看着荷花笑起來的兩個酒窩上寫着的幸福坐下的。
道明臣斜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直勾勾的目光盯住了程青衣,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這個文靜的女孩憑什麼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上門觸他的黴頭。程青衣的眼簾垂了下來,眼光避開了道明臣象刀子一樣的眼神,道明臣的眼神不是人能直視的。他的眼神裡只有無止盡的瘋狂。
“擡起腦袋,小丫頭。”道明臣把長髮向後掠了掠,“你知道我是誰嗎?”
“曉得。”程青衣擡起頭莞爾一笑。她的臉上也有兩個深深的酒窩。“你是龍騰的月經哥,大家都說你是“麒腳踏城西”,麾下全是亡命之徒,還是這個村的土皇帝,這裡的村民只知道有你,不知道市長是誰。”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手下下手打人有多重麼?”道明臣掏出了支菸,一根火柴在皮靴底一蹭,就點燃了。身後的一個紅鬍子拎起了一張椅子,“喀嚓”一聲,上好的棗木椅腿被他象扳斷了火柴一樣扳斷了。
“比我想象中更厲害。”程青衣實話實說。
“我現在想知道是誰派你來的。或者說是誰唆使你,慫恿你來的。”道明臣把頭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裡滿是嘲笑。
“沒有人,是我自己來的。”程青衣倔強地咬了咬嘴脣。她不喜歡道明臣這樣嘲笑的眼光。“我相信自己能抗住這頓打,我不是椅子。”
“好,好,好!”道明臣有點氣糊塗了,想不到這丫頭有這麼倔。“打!我倒要看看你是鐵澆的還是銅鑄的。”
幾個紅鬍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剩下的打手也是面面相闕。
“恩?你們耳朵是聾了還是怎麼的?”道明臣眼睛盯住了幾個打手。
“大哥,我從來都不打女人的。”阿坤嘟噥道,其他幾個紅鬍子全低下了頭,道明臣看向了另外幾個,有個小子壯着膽子說道:“師傅,你不是說過我們要尊重婦女麼?”
“呵呵、、、、、、、”道明臣笑了起來,“你們不來我自己來,她不是女人,她的膽子比你們還大!她可是望廈路的地霸!”
程青衣還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只是眼眶有點紅了。幾個紅鬍子你推我我推你來到她跟前,手剛剛揚起來,就看到了程青衣眼眶裡的淚花在打轉。紅鬍子們的手在空中湊了半晌,就是落不下去。
“媽的個巴子。”道明臣把外套一把扯去,穿着個背心衝了上來,一把推開紅鬍子,“我自己來,你們他媽也太沒用了。”
他文的龍飛鳳舞的胳膊揚到了半空,看了看程青衣的眼睛,怔了怔,手還是放了下來,回頭對紅鬍子說道,“還是你們來,快點打,打完就算吧、、、、、、”
紅鬍子們相互看了一眼,心有靈犀地來開了架勢打了起來,手擡的都要摸到屋頂了,落下了卻是悄無聲息;打了半天,除了程青衣的海軍服背後多了幾個四十五碼的大腳印外,沒什麼醒目的了。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這也是以後很長時間裡,程青衣被人喊作“鐵道游擊隊長”、“鐵逼大青衣”的外號的原因。
“媽的,是哪個十三點,敢來我們這搗亂?還吃長生供奉?”大牛人沒來,聲音已經遠遠地傳來。剛剛去後面換了條褲子的他,聽人說有人搗亂,連上衣都沒穿,就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
“你們這也是揍人?沒吃飽還是怎麼的?*那?”大牛蒲扇也似的大手一把推開了幾個紅鬍子,幾個紅鬍子每人一個屁股墩坐到了地上。
“碰!!”大牛想也沒想,就是一個撩陰腿,結結實實踢在了程青衣最隱秘的地方。
全傻了眼。道明臣手上的香菸燒到了手指才反映過來。大牛的舌頭吐出來半截,他也沒想到,居然是個女人,也怪他自己,沒聽人講完個囫圇話,就衝了過來。只到這時候,才明白爲什麼那些紅鬍子出工不出力了。
“還打不打?”程青衣把散亂的頭髮理了一下,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她的臉上還是那種令道明臣光火的倔強。幾個紅鬍子看着她的淚水轉來轉去的眼睛,面上滿是不忍之色。
大牛看到道明臣的眼睛給了他一個顏色,咬了咬牙,大步走過來,一把揪住程青衣的頭髮,另外一隻手扭着她的胳膊,象拎着一個雞崽一樣,將她提到了一張新做的賭檯前。
程青衣沒有一絲掙扎,她只用一雙眼睛盯住了大牛,大牛沒敢和她的眼神對視,大牛感覺她的眼光象極了一個人。
深邃的眸子裡只有瘋狂。
賭檯是新做的,刨花和油漆混合成一股好聞的味道,鋪在上面的天鵝絨在燈光下散發着童話裡纔有的光澤。四個角都古雅的直角,上面雕着古樸的花紋。
程青衣的眼睛被對住了這個直角。“還吃不吃供奉了?”大牛問道,他的舌頭在舔嘴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大牛舔嘴脣就是要見血的前兆,就和道明臣的笑一樣有異曲同工的用處。他的臉左邊寫着猙獰,右邊寫着狠毒。傻瓜都知道,不答應的後果就是一隻眼睛。
“大哥!”幾個紅鬍子全都望向了道明臣,欲言又止。其實不只是他們,場內的所有打手都打心底忍不住有點佩服這個女孩子。
“當然吃。”程青衣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只有不屈。被倒着提溜着的充血過度的臉上浮現的只有倔強。大牛明白,這個女孩的腦袋就是被砍下來,大概也就是這句話了。大牛的手在發抖,他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倔強的女人,他沒有料到。
真的要廢了她的眼?大牛擡頭看向了道明臣。
“臣,算了。”荷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自己男人的手掌上。“這個妹妹一定受過很多苦,你就不要爲難她了。”
道明臣拍了拍她的柔荑,朝大牛點點頭。
青衣的嘴角依然咬的緊緊的,幾乎要出血。
“你面前有兩條路。第一條,每個月拿五千塊走,我保證你的兄弟手足會在一夜間全變成殘廢。”道明臣冷笑道:“還有一條路,你和你所有的人都跟着我,今天你被人指使的事我當沒發生過。”
“你是在威脅我。”青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努力想把衣服的皺摺熨平。
只可惜,皺摺還是皺摺。
“你要是個男人,你今天就活着走不出去了。”道明臣活動了一下手指,“想知道爲什麼嗎?”
“、、、、、、、、、、、”
“我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桀驁不訓,你要是個男人,遲早會有一天和我分庭抗禮。我不喜歡把威脅留到最後才解決。還好,長着這雙眼睛的只是個女人。”
“爲什麼我是女人你就放過我?”程青衣似乎帶着很多的疑惑,畢竟還是小女孩,問話的時候,天真的樣子盡現。
“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女人不適合江湖。”道明臣帶着一絲讚賞的神情繼續說道;“不過,你可以算是個例外。但是你想在天都闖出更大的名堂,幾乎可以斷定是不可能的了。”
“爲什麼?”
“就因爲你是個女人。沒有哪個男人喜歡被女人踩在腳下的,江湖尤其是這樣。江湖不只是血勇的時代了。其實我倒是很希望,能在一個世界裡,和對手們真刀真槍地對博,而不是象現在這樣的成天玩鈔票。小丫頭,我今天可以讓你有一百種死法,你相信不相信?”道明臣的眼神從居高臨下變成了欣賞。
“這個我相信。”
“那你還不順着我的意思?”
“不管你怎麼說,我只要我的供奉。”程青衣嘟起了嘴,她的眼睛裡寫滿了自尊和驕傲。
“我真是又喜歡又討厭你這副倔強的表情!”道明臣拿出了一根香菸,旁邊的紅鬍子馬上幫他點着了,“我其實已經猜到了誰唆使你來搗亂的了,我更是喜歡你牙關緊咬,不出賣他人的樣子,你符合了道上好漢的所有標準。”
“我不強迫你,你自己看着辦。”道明臣對阿坤說道,“去拿五千塊過來。”
錢很快就拿過來了,全是嶄新的十圓票子,碼的厚厚的。房間裡每個人都聞到了錢上的油墨的香氣。
“你知道麼?”青衣毫不示弱地盯住了道明臣的眼睛說道,“我要是男人,十年後,天都一定是我的。”
“哈哈、、、、、、”道明臣笑得前仰後合,“除非天都沒有我道明臣纔會有這樣的可能。”他就象在述說一件和吃飯睡覺一樣正常的事情。
青衣的手已經伸向了鈔票,突然,道明臣上來一把挽住了她的肩膀,“得了,小丫頭,我在大酒店已經訂了位子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道明臣居然會這麼的無恥。大牛扭頭看了看左右,好在都是自己人。青衣的臉紅了一紅,想掙扎,強壯的過分的臂彎,真的不是女孩可以抗拒的。
“這根鏈子你戴着一定很合適。”道明臣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個銀鏈子,套在了青衣的脖子上,回頭對着所有人說道:“叫青衣姐。”
幾個五大三粗的打手還算玲瓏,參差不齊地喊道“青衣姐”!
“我甚至有個錯覺,你今天就是故意這樣博得我的注意的。”道明臣悄悄向青衣說道。
“大哥,你真會開玩笑。”青衣的臉紅了。
“哈哈,這樣比你扳着個苦瓜臉好看多了。”道明臣笑的很愉快。
大牛和阿坤悄悄說道,怎麼以前沒看大哥笑的這麼開懷過,歐必斯拉奇!
誰也沒注意,青衣在低頭時偷偷地笑了笑。
門外的人全都傻了眼,怎麼進去以後,搖身一變又變成了一家人了。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的馬屁發揮。
劉思甜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結果,猛地掐了把大腿,“*,怎麼會是這樣?”
掐的是老壩頭的大腿。
老壩頭倒吸了口涼氣,“你掐我幹什麼?這麼個潑辣的女人還真是不簡單,這個道明臣也夠奸的,把這個妞一收,面子上也好看,這個妞弄了大靠山,雙贏。”
“她有什麼不簡單的,我怎麼看不出?”劉思甜嗤之以鼻。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看到她剛剛楚楚可憐的演技,這個女孩應該不簡單。能讓月經哥收的人應該差不到哪兒去的。”老壩頭回頭看了看劉思甜,臉上全是壞笑。
“先別得意,這事還沒完呢。”劉思甜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