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今春的雪幫了格桑大忙了,九月頭上西山坡上已經見綠了,東山坡上的苜蓿也綠油油脆生生的,別看它們長得不高,但比起過去光禿禿的荒山來,簡直就成了希望的田野。所有人都開心的笑了,不管將來的效益如何,從目前來看,總算是大部分草木都成活了。
快兩個月了,格桑天天早出晚歸的忙碌在這片荒山上。他瘦了些,臉色也變黑變紅了,可這更像一個藏民了。腿腳也好多了,格桑看起來很健壯的樣子。
照最近幾年的氣溫,夏天的陽光曰照時間很長,溫度也能達到個三十六七度,只要精心侍弄,後年差不多就可以看到沙棘和枸杞掛果了——產量不會太高——只要掛果就成功了。在這個地方,幾代人誰正經栽過這些東西呢?以前只是在自家菜園四周胡亂的栽上幾棵,不兩年不也能掛果嗎?格桑用了那麼多的肥料,應該是可以成活的。
“等過兩年把水引到山上後,再栽一些杏樹——這種樹皮實,只要春雪別凍着,一般都可以成活!”格桑站在山上,看着自己這些天來的勞動成果不無感慨。
“以後這裡就成花果山了。”汪副總自豪的說。
“不管怎麼說,我要把治理荒山的項目帶動起來。如果氣溫再持續上升,祁連山的雪線恐怕就不是白帽子的問題了,說不定……”格桑不敢往下想了,全球氣溫持續上升的最終結局將是大量的物種因找不到可以生存的環境而瀕臨滅絕,低於海平面或是低海拔地區將被大量的淹沒,說不定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內蒙古高原交匯地都會變成“沿海城市”。
“我想不會那麼糟糕,去年一下就連續下了幾十天的大雪,今年春天的春雪又是幾十年不遇的,我看全球天氣變暖只是個科學的預言,不會在你我這代人身上發生的。”汪副總寬慰。
“但願我是杞人憂天了,最好也不要在我們的子孫後代身上發生。”
“但願吧……”
“最近一到太陽落山,我眼前就是殷紅的一片,雪山,草地,森林,莊稼地……一切的一切都是紅的,非常可怕。”格桑的眼睛不知怎麼的,視力越來越差了,原先五點一的視力再也沒有了,看什麼都模糊不清,眼前就像有一層紅紅的薄膜,看什麼都是紅色的。
“我倒覺得這是一幅完美的油畫——雪域殘陽!”汪副總並不知道格桑視力急劇下降的事,還以爲格桑在描述着一幅雪域夏末圖呢。
“雪域殘陽?聽着倒挺富有詩情畫意,可是,沒有了大雪山,草原再沙化,加上現在不可逆轉的民族大融合,我擔心藏民族有一天真的會成爲一種簡單的‘民族成分’而已——僅僅成爲記述先祖歷史的符號。”格桑越加的深沉了,好像這些事迫在眉睫一樣。
“你不是常說,只要有雪山草地,男人和女人,你們藏民族就永遠不會消亡嗎?”
“消亡當然不會!可失去本民族語言文字,忘卻祖宗文化傳統,丟棄藏民族生活習慣和共同心理素質的‘藏民族’還是藏民族嗎?”格桑躺在地上,好像在問着天空。
“你活得太累了,船長……”汪副總不能理解,格桑心裡想着的永遠都那麼的難以捉摸。人生短暫,也就是幾十年的物件,何必呢?
“是啊,我也覺得累,真想皈依我佛,從此青燈黃卷了此一生……”格桑似乎很認真。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的使命並不是在佛前誦經,而是讓更多貧窮中的人獲得豐富的物質生活,你不是常說嗎,建立人間天堂纔是佛家的最高境界嗎?”汪副總瞭解格桑,他這個人說到做到,他真不願意看到格桑撂下集團三萬多人出家爲僧。
“你看,益西拉在招手呢,我們回去吧。”
“益西小姐很是個好姑娘啊……”汪副總在格桑面前說了好多讚美益西的好話。
“開飯了——”遠遠地就能聽見益西拉那高亢的如同歌聲一般的吆喝聲。
“來了——喔喔喔——”格桑也扯開了嗓子迴應着,腳步更快了,真好像放牧晚歸的牧人聽到了妻子的召喚一樣,汪副總跟在後面竊竊的笑着,有時候他也在想,如果益西旺姆和格桑成了兩口子該有多好啊。
今天趕上改善伙食,工地上殺了二十來只羊,還殺了兩頭大肥豬,可以讓着一千來口子人吃一頓肉了。人均一斤,不多不少,孟隊長親自在那裡維持秩序呢。益西拉早早的爲格桑打了一份肉,燉在工棚的火爐上,正是香飄一里,聞味知香。
“益西拉,有我的嗎?”汪副總手都不洗就想着吃一塊羊肉。
“有有有,我打了五個人的呢,等會兒孟隊長和老支書來了就可以開飯了。”益西拉拿着毛巾和熱水臉盆到格桑跟前,“洗洗吧,格桑。”
“謝謝你,真是我們藏家的好閨女啊,誰要是娶了你就享福了。”
“我是不會結婚的,誰也想不了福,也就是你纔有這樣的待遇,讓我這個博士伺候你……”
“今天真餓了,趕緊招呼孟隊長他們來吃飯吧。”格桑示意汪副總去請人了。
不一會兒,老支書和孟隊長一前一後進來了。
“你們吃就行了,還等我們幹啥啊,歲數大了吃了肉反倒不好消化……”孟隊長說着。
“你是年輕時公家的吃多了,我這肚子裡還缺油水呢,來,小汪,先給我盛一碗,餓了。”老支書和孟隊長住在一起,沒事就互相掐,倒覺得兩三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
“也不怕撐死,把我那份你也吃了吧,老東西黃土埋到脖子了還這麼能吃……”
“吃就吃,撐死還好了,黃泉路上有你給我做伴我也不寂寞……”
“我說你們兩個能不能不鬥嘴了,加起來趕上我們三個的歲數了,怎麼就不能消停一會兒?”格桑拿出一瓶酒,分別給大家親自倒上。
“有酒有肉,這生活趕上過年了。”老支書接過杯子,激動地說道。
“天馬上就冷了,我們抓緊趕上幾天,等下了雪之後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是啊,這已經進了九月門了,這天說冷就冷,搞不好十天半個月之後就下雪了。”
“但願老天爺不要把我的苗給凍死了……”
“應該不會,專家不是說了嗎,只要入冬前把新長的嫩芽而剪了就不會有事的。”
“最好在樹幹上纏上草繩,好歹能保溫啊。”
“今年就讓我和孟隊長看山吧,可不敢讓牲口們禍害了。”
“你們兩個人怎麼能行,歲數這麼大了,還是回家過年去吧。”
“格桑,我們商量好了,年輕人回家過年,就讓我們兩個老傢伙留下吧……”
“那我再安排幾個人給你們作伴,再把大師傅留下做飯。”
“沒必要,我們有手有腳的自己不會做啊,不該花的錢就不花了,剩下來明年還能買幾顆苗子呢。”
“是啊,你就聽我們的吧。”老支書繼續堅持。
“格桑,今天尼瑪給我打電話了,說是索朗達傑被省紀委的帶走了……”
“他可是個清官啊,怎麼……”格桑一直以來都覺得索朗是個好人。
“他做了很多壞事,這也是罪有應得吧,具體的我也沒有問。”孟隊長沒有詳細再說。
“管他呢,喝酒。”格桑舉起杯子,開始敬酒。
這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格桑不想再管什麼官場的事了,做好自己就行了,管他呢,有馬書記掌舵,就算再抓掉幾個領導幹部又能怎樣?黨和人民給了你權力是幹什麼的,你要是用它來謀取私利,上天是遲早會睜眼的。
格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老吳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可以讓王部長回家了。
他沒有怪罪老吳沒有及時彙報,因爲這些事對他已經不再重要了,集團最近還算穩定,格桑默默的觀察着,不說話並不代表他不知道。
也許他是孤獨的,曲高和寡。他不能走進別人的世界——別人,也永遠都不能走進他的世界。格桑的心漸漸的沉靜下來,夜深了,一個人躺在工地的工棚裡,他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
家,多麼溫暖的字眼,可格桑的家究竟在哪裡呢?也許藏民是沒有家的,他們的祖先逐水草而居,從春到冬,一年四季,哪裡有草場,哪裡就是他們的家,黑犛牛的氈帳,再加上一口鐵鍋和一把奶壺,以及三塊石頭,就算是有家了;也許,家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搭夥過曰子……
滿天的繁星漂亮極了,住在半山腰裡,離天很近很近,彷彿伸手就可以摘下滿天的星星,聽媽媽講,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天堂裡的靈魂,每當天上多出一顆星星,地上就會少一個人。
益西旺姆陪着格桑在山裡面散步,兩個人看着天上的繁星地道,內心清淨的就像剛剛洗過一樣。
山裡的空氣很是舒服,每天起牀,臉上都溼溼的,就像掛在葉面上的小露珠一樣。
天氣果然冷了許多,早晨不穿棉衣都感覺冷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