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霍安卻輾轉反側。
他翻第二十個身時,乾脆坐了起來,從角落裡的一個木箱子裡,摸出一把鑰匙,提着燈,推門走出去。
路過中間那正屋時,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只見那窗戶漆黑一片,想來那個沒心沒腸的奇葩姑娘早已睡着了。
他真的很費解吶,她死乞白賴留在這裡,還夜夜高枕無憂,就一點不擔心他對她動邪念?難道他長得像女人,還是她覺得自己長得很安全?
有沒有人跟她說過,姑娘,你真的長得很招搖。
腹誹過後,他走到右邊那間房門緊鎖的屋子,用鑰匙打開了門。
淡淡燈色裡,屋裡一景一物一桌一凳都還是多年前的模樣,恍然間,他那溫柔嫺靜的母親似乎還坐在牀邊做春衣,擡手一招,笑了喊他,阿安,來,試試娘給你做的新衣。
他有些動容,想張口喊一聲娘,一張口才驀然發現,自己已好多年沒有聲音。
重新換了一柱香,寥寥青煙裡,那黑漆牌位上“先妣姜氏朱雅”幾個字,默默注視着蹲在面前表情鬱結的霍安。
霍安在心裡說,娘,這個姑娘很棘手啊。
來歷不明,長得招搖,活潑得要翻天。他說話說不過她,臉厚厚不過她。她這麼住下去,時日一長,終歸會被桃花村的人發現,招惹閒言碎語,一來有損姑娘家名節,二來打亂他平靜生活,這樣他很不喜歡。
他換了一個姿勢,繼續蹲着沉思。
樂善好義,是娘教他的。
可明哲保身,也是娘教他的。
正天人交戰時,忽然耳邊聽得極微的風聲,他驀然回頭。
偷偷摸摸躲在門外的蘇換嚇了一跳,手裡抱的一牀薄被跌落在地。他的表情好凶狠啊。
霍安猛然站起來,大步跨出去,反手砰的一聲關上門,冷冰冰看她一眼,忽然出手如電,一把扭住門外那隻哆哆嗦嗦的小兔子,便向正屋拖去。
蘇換殺豬一般叫起來,“痛痛痛!啊啊啊啊啊!”
他力氣好大。她手要斷了,她要殘廢了,啊啊啊。
但霍安面色緊繃,毫不憐香惜玉,一路拖着她向正屋走去。
蘇換一邊掙扎一邊解釋,“我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看你睡地上夜裡涼怕你着涼我過意不去,所以給你抱牀被子出來……你你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啊啊啊放手放手,我好痛啊。”
霍安腳步一頓,手一鬆,踉踉蹌蹌跟在後面的蘇換一頭撞上來,頓時眼淚就撞出來了。
達達和小二被驚動了,從院角里站起來,汪汪叫了兩聲,盯着那站在門口的二人。
蘇換終於從那隻鐵掌裡掙脫出自己脆弱的小手,甩了又甩,擡頭去看那猛然間瘋魔的霍安,強忍了眼淚道,“你不要兇,我知道我賴着你是我無恥,我走,我現在就走!你以爲我願意這樣不要臉麼!”
她說完一甩頭髮,轉身噔噔噔跑下石階,一時怒氣加傲氣讓她頭腦爆炸,全然不顧後果地向院子外跑去。
霍安杵在那裡撓撓頭,一時有些發懵。
蘇換打開院門,摔門而出。
小二叫了一聲,想追出去,又轉頭看了看霍安,最終沒動。
這是鄉間的夜晚,非常寂靜,除了偶爾聽得幾聲蟲鳴。今晚無星無月,到處黑暗一片。
蘇換一腳高一腳低,跌跌碰碰,走得不知方向,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天高地闊,她卻沒有一個人可依靠。
那道士批得對,她命的確不太好。爹爹不喜歡她,大娘二孃不喜歡她,姐姐們不喜歡她,總算有個人喜歡她了,呸,又偏偏是個以淫賤聞名的二世祖。
腳下一絆,哭哭啼啼的蘇換姑娘噗通一聲又跌了個狗吃屎。
蘇換張口吐了滿嘴泥,乾脆趴在那裡傷傷心心大哭一場。她的手好痛,她的心好難過,她的未來好黑暗。
正哭得淋漓盡致,忽然聽見狗叫聲,她一噎,擡起頭來,手背被一條溫熱的舌頭一舔。
汪!
黑暗裡,小二閃亮的眼睛灼灼發光。
眼前有光亮漸近。
霍安提着一盞燈走過來時,第三次看見了蘇換那優雅的狗吃屎姿勢。達達跟在他身旁,炯炯看着地上的狗吃屎姑娘。
蘇換低頭在衣袖上胡亂擦了擦鼻涕眼淚,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坐在田埂上,捧着自己火辣辣的右手腕,作冷豔高貴狀。
霍安默默走到她身旁,蹲下來,將一個木牌放到她手裡。
蘇換借着那昏黃燈色低頭一看,上面寫着三個字:對不起。
蘇換咬着嘴脣不出聲,心裡在拿捏自己該進還是該退。
霍安抽了那木牌,抹了上面的字,又從腰間掏出焦炭來,寫了一行字:“剛纔是我錯怪你。這裡偏,山裡有野獸,你到處亂走,會被吃。”
蘇換哼了一聲,“被吃就被吃。山外面像野獸的人,還多着呢。”
霍安又耐心寫:“在山裡被野獸吃的人,連骨頭也沒有了,你這樣,怎麼作花肥?”
蘇換看了一眼,忍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睫毛上的眼淚抖落下來。她驚訝地轉頭去看霍安,這男人面目平靜寬厚,一如平日,既不像在說笑,也不像剛纔的暴怒。
她嘀咕一聲,“你才作花肥。”
然後大大方方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拍拍裙子,招呼小二,“小二,快回去睡覺,晚上不睡容易長醜。”
她向來不是個愛拿捏的孩子,也懂得審時度勢,別人給了她這麼大個臺階下,她再傲嬌就是蠢貨了。
霍安蹲在那裡看她歡歡喜喜和小二一起走的背影,不自覺脣邊微有笑意。
第二日起牀時,蘇換坐在那裡發了會兒呆。昨晚好像夢一場,那男人發怒的模樣太可怕了,當時她還以爲他會直接將她扔牆上去撞死呢。
她扁扁嘴,擡起自己右手腕看了看,一圈紫紅,很是猙獰。然後,她又看到了自己髒得可以去死的破衣裙,又有了新的煩惱。
她好想洗澡啊。
她好想換衣服啊。
她全身都要長蝨子了啊。
沒辦法,有時候是不得不向生活低頭的。蘇換姑娘整頓一下心情,又走出去迎接新的一天。
剛邁出門,她就看到霍安蹲在院子角落擺弄着一個大木桶,他似乎在錘錘打打,小二和達達很感興趣地圍觀他。
蘇換摸摸鼻子,畢竟昨晚鬧過彆扭,不好像往些天一樣,厚臉厚皮地跟他打招呼,於是徑直走進了廚房,胡亂洗漱了一下,隨手用布條綁起頭髮。
揭開鍋,鍋裡有昨晚剩下的蔥油麪餅。她拿了一個來吃,咬着麪餅靠在廚房門邊遠觀那一人二狗。
忽然,達達和小二原地一抽筋,猛然跳起來汪汪大叫。
霍安皺眉,吹了一聲口哨。隨即,院子外傳來一個大嬸聲音,“阿安兄弟。”
蘇換嗖地一聲縮進廚房裡,迅速關上門,在門縫裡偷偷往外瞄。
她賴在這裡的第十一天,終於出現了一個外人。
還有,他叫阿安?
廚房在院子右側,從門縫裡望出去視角不太好,她只看得見小二和達達躁動不安的狗屁股,耳朵倒聽得清楚。
“阿安兄弟,這幾日沒去山裡打獵麼?”還是大嬸的聲音。
霍安不會說話,自然不會應答。
大嬸又開始說,似乎有些吞吞吐吐,“這些餅是昨晚花穗做的,嬸子就給你捎了些來。”
隔了一會兒,想來是霍安在接餅,又響起那大嬸的聲音,“是這樣,這不是快進四月了麼,咱們慶餘這邊,梅雨季節來得早,一進五月就斷斷續續有些雨了……你也知道,我們那當家的身子垮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能吊着命就不錯了,我家裡裡外外就我和花穗兩個婦道人家,其他便也罷了,可……可……”
蘇換在門後聽得翻白眼。這個大嬸好羅嗦,鋪墊半天不就有求於人麼,乾脆痛快說了得了。照她的經驗來看,那男人雖不會說話,人可聰明,一定也聽得不耐煩了吧。
她並不知道,霍安手裡捧着一包餅,站在那裡耐心聽大嬸絮叨,面目平靜溫和。
終於,大嬸說出了此次到訪的意圖,“可我們家屋頂好幾年沒修補過了,所以想請阿安兄弟你幫個手,材料我們都備齊整了,嬸子這不厚着臉來問問,阿安兄弟可抽得出些空閒來?”
蘇換嚼着蔥油餅想,哦,原來是要他去當苦力。去吧去吧,反正那男人力氣大得很,人都掐得死。
這時,傳來大嬸喜悅的聲音,“真的?阿安兄弟,你真是好人吶。那便先謝過了。你來便是,你來便是。”
很快,一切歸於平靜。
蘇換偷聽舒坦了,正想拉開門,不料有人幫她推開了。陽光猛然照進來,她眼一眯,手裡拿着半塊蔥油餅,望着站在面前的霍安嘿嘿一笑。
霍安瞄一眼她嘴角邊掛着的餅渣。
哦,這姑娘吃相也不好。像只偷啃糧食的小耗子。
蘇換抹了抹嘴,“壯士,你叫阿安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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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木有話說
就祝跳這坑裡來勾搭姐的姑娘們夜夜春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