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也許,說到底,一切從沒有發生過。

不知爲什麼,當燈光在身邊亮起,關鍵感覺剛纔的一切,黃詩怡的叫聲、黑暗中的摸索,都沒有發生過,包括衝進地下通道後,那如惡潮洶涌的疼痛。

他記得自己正是被再次襲來的劇烈疼痛“擊倒”,失去了知覺。

此刻,頭還在微微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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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小組裡其他人跟着自己下樓,發現了他昏倒在地,將他架回四號展廳……不對,這分明是在中西醫藥綜合研究所,那張他熟悉的實驗牀。

可是爲什麼,他有種感覺,身邊的人會告訴他,他一直就在四號展廳,他說的這一切頂多只發生在他的腦子裡。

他坐起身,安崎佐智子走過來,將關鍵身上聯接着的各類儀器和電極一一拆下,首先就是腦後拖着兩根電線的那小塊塑料板。

那小塊長條的塑料板薄而易曲,兩頭箍住太陽穴後上方的頭骨,拆裝都不難。關鍵清晰地記得,剛纔跑出展廳前,自己曾將它拉下來,扔在地上。

不久前的那段記憶真的“清晰”嗎?

“剛纔我……我難道睡着了?”

安崎佐智子沒說話,任泉說:“今晚我們觀察到一個以前沒注意到的現象,你在專注的時候竟然會完全摒棄了外界的干擾,或者說,是一種‘自我催眠’。這種自我催眠至少有一個好處,我們推你回來,經過那段地下室的時候,你看上去並沒有被過多地被疼痛打擾。”

安崎佐智子動作麻利,關鍵覺得頭上輕鬆了許多。

心中卻沉重了許多。他更迷惑了。

“你是說,我剛纔一直睡着?沒有跑出展廳?”如果一切的確沒有發生,這該是個多麼奇怪的問題!

果然,安崎佐智子收拾電極的手停了一下,任泉也一愣:“什麼?沒有的事,這段時間裡你沒有任何走動。你大多數時間裡非常安靜,但眼睛是睜着的,只有開始一小段時間,你有些焦躁不安……甚至捂住了頭,我差點兒又要過去幫你把電極去下,生怕你又是哮喘發作,但菊野不讓我動——山下博士大概又覺得不舒服,提前回去休息,菊野掌權——他的決定,也可以理解,你那時的腦電圖波動很大,從收集數據的角度說,的確有價值……”

“什麼樣的實驗結果?你們從儀器裡看到了什麼?”關鍵迷惑了。莫非,這一切再次說明,他不能相信自己的意識?

任泉遲疑了一下,正要開口,安崎佐智子忽然說:“對觀察結果的商討,按規定,應該通過我,或山下先生。”

不知什麼時候,菊野勇司已經走了過來,不難聽出,安崎佐智子只是在翻譯菊野勇司的“命令”。果然,她略帶惡作劇後歉意地微笑,說:“這是菊野先生的話,我搶先說了,怕說晚了,任教授泄露了‘機密’。”

關鍵起身,嘆口氣:“豈有此理!”

任泉說:“小關,佐智子沒說錯,的確是這樣的規定。”他又用日語對菊野勇司道:“菊野先生,我想關先生有權知道實驗的結果。”

菊野勇司面無表情:“我也有權不說。”

關鍵聽安崎佐智子翻譯後,盯着菊野勇司的臉看了陣,他女性化柔和的臉上有着一種不相稱的固執神情。關鍵不再多說,走出實驗室。

“關先生!”菊野勇司與其說是挽留,不如說在命令這個任性的大學生。

“小關!”任教授是個幾乎從不會動怒的人,仍狠狠地瞪了菊野勇司一眼。

關鍵在門口回過頭,說:“哦,我忘了,我應該保持基本的禮貌。你們有權不告訴我你們的發現,我也有權離開你們的實驗。再見。晚安。”

“關先生,留步!”千葉文香聽了安崎佐智子簡短的彙報後,追出來招呼。

關鍵並沒有停下,他已經後悔當初答應山下的古怪要求。

“關鍵!”

詩詩!

關鍵的心劇烈一顫,天哪,這聲音是如此熟悉,這呼喚清亮爽脆、不帶任何矯揉造作、卻充滿深情的,正是黃詩怡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他驀地回身,雖然幾乎在同時,知道叫他名字的,只是安崎佐智子。

他也這才意識到,這是安崎佐智子第一次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安崎佐智子沒有開口,因爲她永遠不會是這羣科學家中的主角。千葉文香說:“關先生,很抱歉我們可能有溝通上的誤會——我並不是說佐智子小姐翻譯得不到位——是我們對這次實驗的一些原則需要澄清和改善。你的確有權在任何時間離開實驗,但希望你理解,我們並不想對你保密實驗結果,菊野先生的意思,從數據轉化成結論,需要有很多的解釋工作,而且結論遠非黑和白那麼絕對,傳達錯了,或者含糊了,反而會引起更大的誤會和矛盾,尤其我們這樣的實驗,本身就被很多人排除在正常的科學之外。所以每次我們收集完實驗數據,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認真分析,小心地推導出結論,還要和今後的數據比較,因此今晚立刻說出結論是不現實的。”

“可是,菊野先生應該給我一個類似的合情合理的解釋,我的這個要求總是現實的吧?我只是覺得,這樣合作下去,彼此都會很痛苦。”關鍵隱隱覺得,菊野勇司的行止,不全是一個工作風格或個人性格的問題。

“尤其,現在的你,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痛苦。”安崎佐智子忽然淡淡地插了一句。她的話音很輕,但關鍵和千葉文香都聽清了。千葉文香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帶了責備,讓她翻譯這句插言。關鍵也擡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更多的是困惑:“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一會兒橫眉冷對,一會兒又善解人意?”

千葉文香又轉向關鍵,繼續她的外交工作:“關先生,雖然我們的合作開始了不過兩天,你對我們的幫助已經有目共睹,你的特異才華有目共睹,小組成員都對前景十分樂觀……”

快走到研究所後門時,關鍵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黃詩怡被害前的那幾個月裡,兩個人不知多少次依偎着從這一小片草地邊走過。

此刻,只有不遠處那鐵臺子,月色下,顯得莫名詭異。

可惡的歐陽姍一直沒有給他個滿意的解釋,爲什麼研究所竟然會是“江京第一鬼地”。解放前是國民黨的中草藥局,僅此而已嗎?

一陣“篤篤”的腳步聲出了樓。

他搖搖頭,開始走向後門,那腳步聲不遠不近跟在身後。

“佐智子小姐,謝謝你剛纔爲我說的那句話。”身後果然是安崎佐智子。

“我只是照實說出我的想法,你知道,我在實驗小組裡的地位,不能挑戰權威的。”

關鍵笑笑說:“你這是要去哪裡?”

“再尾隨你去江大呀。”佐智子露出難得見到的詭詭一笑。

“爲什麼……你要去你媽媽的宿舍?”

“差點兒騙住你了,”安崎佐智子和他並肩同行。“我一直在讀書,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來江京一次,當然要跟我媽媽好好親近一下,所以調查小組雖然要給我安排旅館,我還是主動幫他們省了這份開銷,每晚都住媽媽那裡。”

“你是學生?”

“京都大學,東方藝術史專業,之所以這次能來江京,還幸虧是因爲在畢業課題階段,相對比較自由……”

“佐智子!”身後傳來了豐川毅殷切的叫聲。

安崎佐智子向關鍵微微做了個鬼臉,轉身頷首:“豐川先生,有什麼吩咐。”隨即翻譯給關鍵聽。

豐川毅臉色微變,說了句什麼。關鍵幾乎可以猜到,他一定在說:“難道這也要翻譯給他聽?”

果然,安崎佐智子回頭又向關鍵看了一眼,似乎看出他已猜到豐川毅的話,笑着說了兩句什麼。豐川毅臉上帶着只有在佐智子面前才現出的溫柔之色,說了兩句,佐智子輕輕搖頭,又禮貌地頷首,轉身回到了關鍵身邊。

豐川毅又叫了一聲,安崎佐智子回過頭,見他揚起手,拇指、食指和小指伸出,中指和無名指扣在掌心。

愛的手勢。

安崎佐智子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你爲什麼不讓他送一下呢?男生受到這樣的拒絕,很沒面子的……”關鍵認爲猜得很準。

“你乍一看,並不像自作聰明的人。”安崎佐智子淡淡地說,“現在看來,你還是更適合保持沉默。”

“啊?”關鍵真的又沉默了。他回過頭,豐川毅仍站在樓前,晚風吹起長長的風衣,和飄逸的長髮,有點英雄(被美人冷落後)落寞的樣子。只是,豐川毅回望關鍵的目光似乎咄咄逼人。

關鍵和佐智子兩人就這樣默默地一直走到汽車站,安崎佐智子忽然說:“真難得,你能忍到現在一直不問。”

“問什麼?”

“豐川毅說了什麼?”

“你們倆的私事,可能還牽扯情感問題,我有那麼八卦嗎?哦對了,要我解釋一下‘現代漢語’裡‘八卦’是什麼意思嗎?”

“當我是老古董嗎?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誤會,他如果只是要送我回家,我說不定就讓了。”

“啊?怎麼……我真不大懂。”

“你很純情啊。”

“啊……難道他……”

“他希望我今晚不要回家。”不知爲什麼,關鍵覺得佐智子說這話時,聲音很冷。

這女孩子的直率讓關鍵心驚。

“哦……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說真的,我不想知道。”關鍵的回答一樣的冷。

“很簡單,我希望你信任我。”

關鍵閉緊了嘴,無法保證的事,他不願去承諾。

“坦白說,你並沒有猜錯,”終於還是安崎佐智子溫婉地開口,“其實也是好明顯的——我被派做你的助手,的確算是一種‘監視’,更確切說,是準確地記錄和彙報你的所有發現和感受,而只有得到你的信任,我才能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務,對小組的調查也有利,對你、對調查那兩起案子更有所幫助。”

實在看不出來,對你的信任,和調查詩詩和褚文光被害,有什麼關聯。

“你一定不信,被我‘監視’,對你會有什麼好處。其實從這兩天發生的一切,真的可以看出你是有種特殊的能力,你只有在這次合作過程中,認真瞭解如何去運用這種能力,纔有可能查明你女朋友被害的真相……即便,即便那可能是個你不願知道的真相,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不願知道的真相?關鍵心頭一凜: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答應你,信任你。但也希望你對我誠實,信任必須是相互的,對不對?你不便說的,可以不回答,但我們都保證誠實,好不好?”這是關鍵在沉默中一直想說的話。

他隱隱覺得,兩個人彼此的要求都太理想化。

所以他不期望安崎佐智子爽快地答應。

而她注視着他的雙眼,很誠懇地點了點頭。

“好,那請你告訴我,今天晚上,在四號展廳,我在接受實驗的過程中,是否真的一直沒有離開過原地?”

安崎佐智子避開了他的目光,望向稀疏車流穿梭中的燈光閃爍,她輕輕說:“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你可沒有到任何地方去。”

關鍵悵然若失,如果她說的是假話,“失”是對這清麗女孩的失望;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失”是對自己失魂落魄的震驚:黃詩怡淒厲的叫聲、黑暗中的摸索、要命的劇烈頭痛,難道都是虛幻的?

“再問你一個你比較容易回答的問題,你戴的螢火蟲耳丁,有什麼來歷嗎?”

安崎佐智子一怔:“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詩詩……我女朋友,生前也有一副。”

“你需要好好補課。”

“醫學院裡沒開‘女性裝飾品’這門課……開了我也會不及格。”

“我是說好好補補和我們調查相關的課。山下雅廣最著名的陶瓷作品是什麼?”

“考‘日本藝術史’嗎?我交白卷好了。”

“山下雅廣最著名的陶瓷品就叫《螢火蟲相望》,陶瓷品的主體是個類似花瓶的流線體陶器,大概一尺左右,陶器兩端各伏着一隻螢火蟲,小指指甲大小,遙遙相望,所以這個陶瓷品的擺置,一定是平放。專家一致鑑定,這件藝術品,尤其兩隻螢火蟲的製作,從成型到上釉,都妙到毫巔。從藝術角度說,最絕的是那兩隻小小蟲子,竟然好似有神態……”

“太誇張了,這麼小的蟲子,會有神態?什麼神態?”

“無奈,悽楚,哀傷,大致是這類描述,好像有藝術眼光的鑑賞家得出的都是這個結論,也符合山下雅廣的一貫風格。《螢火蟲相望》引起關注後,有商家靈機一動,和山下雅廣達成協議,將那兩隻螢火蟲的形象製成耳飾品出售,果然熱銷。”

“謝謝你。”關鍵道聲謝後,再無言語。

螢火蟲,螢火蟲相望,爲什麼會出現在殺人現場?

他在心中安排明天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