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前殿前跪着幾名身穿文官補服的官員, 我剛進去的時候,他們誰也沒看過來,直到聽見殿裡出來的太監出來道:“宣年氏見駕。”他們一下齊刷刷的朝我這邊看過來。我支着柺杖一瘸一瘸的往殿裡走, 剛進殿太監就示意我往右拐, 禛在東暖閣裡等着我。
我進門剛請完安, 禛擡起頭看了我一眼說:“回來了。”
“回皇上的話, 奴才回來了。”我仍舊跪在地上說。
禛脫掉鼻樑上的眼鏡, 揉了下眼睛說:“進宮前,暗衛已經把有人蔘你的事傳給你了吧?”
“回皇上的話,傳了。”我道。
東暖閣裡只有我和禛, 他不說話四周便靜悄悄的。只聽到啪的一聲,我微微擡頭見到, 原本拿在禛手裡的那本奏章, 已經被丟到几案上了。
“你知道上午朕就傳旨, 暗門上下即刻起不得擅自出入嗎?”禛語調清冷地問。
“回皇上的話,奴才知道, 暗衛們就是因爲接到這旨意才拼死傳訊出去給我。”我已經準備好,等着禛的龍庭大怒了。
“既然知道,還抗旨不遵!衡臣,你來擬旨,暗門門主年七, 聚衆教唆廝殺, 着罰俸三年, 以警效尤。”禛提聲道。原來張廷玉在我進來之前避到了東暖閣北側的隔間裡去。這時候禛出聲, 他才走了出來。
我莫名其妙的給禛按上個聚衆教唆廝殺的罪名, 罰掉了三年的薪俸。不過我原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薪俸,我真不知道這所謂的罰從何罰起。雖然完全想不明白, 我還是得磕頭道:“奴才知罪。”
禛擡頭朝我後面看去道:“年七已經被朕罰了,你們這些人該滿意了吧。”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剛纔跪在外面那批大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跪到了我後面不遠處。他們裡面其中一個頭發胡子一片花白的老頭,聽完禛的話頓時嚎啕大哭道:“皇上切勿再被這個妖女所矇蔽。這妖女夥同浙江劉海等人,煽動一些因爲攤丁入畝不滿的流民,擾亂地方安定,這可是危及社稷的大事,皇上您可不能對她心慈手軟啊!”
“年七你聽到紀大人說你什麼了嗎?”禛不動聲色的問我道。
“回皇上,年氏正有關於自己夥同劉海等人犯案的證據,想上呈御覽。”我話一出,東暖閣裡一陣抽氣聲,那剛纔指責我的紀大人更是當下指着我抖聲說:“你……你這個妖女還有沒有廉恥!皇上既然這妖女已經承認自己的確與劉海勾結,還請皇上現在就治這個妖女的罪。”
“紀大人大人您口口聲聲說年氏承認與劉海勾結,敢問紀大人年氏哪一句話承認過與劉海勾結了?”我駁那老頭道。我不過是說有自己與劉海勾結的證據,可承認自己與劉海勾結啊!
那老頭氣呼呼的指着我就想說,不過禛開口道:“好了,大家先看過年七呈上的東西,再說吧。”
我沒再吭聲,禛臉上更看不出什麼來,但剛纔我說的時候,他的目光裡泄出一絲震驚,我不知道先進宮的怡王有沒告訴他石碑的事情,不過顯然我當着那些參我的大臣面前,把石碑的事情捅出來,大出他意料之外。
太監們將石碑擡了進來,跪在我後面的大臣把脖子都伸長了就想看清楚那塊石碑,禛望了我一眼然後對站在一旁的張廷玉說:“你去把碑文讀出來給大家聽聽。”
張廷玉走到石碑前朗聲念道:“……天壽來降賀丹墀①……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②。”
大臣們聽了石碑上的內容面面相覷,這石碑上刻着的是篇沒頭沒尾的賀壽文,一個比較眼尖的大臣,對着碑文看又看忽然小聲道:“這字跡怎麼那麼眼熟。”
讀完碑文的張廷玉也一臉意外的轉頭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他們意外什麼道:“劉海稱這碑文上的內容 ,暗含了十五個有份參與密謀官員的名字,而書寫此碑文的人就是主謀。”
禛拿着眼鏡走近石碑,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轉身朝我微笑着問:“你知道他們爲什麼覺得字跡熟悉嗎?”
“奴才不知道。”我莫名說。
禛脫掉眼鏡,對我一臉溫柔地說:“你學字的時候臨的字帖是朕給你寫的,你的字跡與朕的有九分相似,他們看了這碑文當然意外。”
這事以前禛說過,只是我剛纔沒想起,跪在我後面的那批大臣,卻是到今天才知道,又見禛對我和顏悅色的樣子,有個膽小的已經直接軟下身子了。估計是之前從來沒想過,禛與我有那麼親近。
不過那紀大人倒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再又道:“皇上既然現在查有實證,還請皇上將此案交由刑部查辦。”他見到禛刻意提自己教我寫字的往事,認爲禛對我感情很深,未必就肯治我的罪,那倒不如求禛把案交出來,讓其他人查辦,那禛就算有心迴護我,也要顧慮朝野上下的議論。
我立刻開口道:“皇上這碑文上的十五個官員,近半人幾日前聯名參彈過年氏。”
“哦。”禛挑了挑眉示意我說下去。
那紀大人很不悅道:“妖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紀大人這可是在御前,您一口一句妖女,您不覺得有辱聖聽嗎?”我喝他道,他被我說得一愕,轉頭瞄了眼禛,見禛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才鬆了口氣。我接着繼續說:“年氏的意思很簡單,我被他們參彈威脅地方大僚,強加推行攤丁入畝一事,我想紀大人不會不知道吧?要年氏真的勾結了他們,那他們爲什麼要出死力來扳倒我。”
“你……你……”那紀大人你不出個什麼來。的確如果我與他們同黨,他們爲什麼要扳倒我,這根本有悖常理。
“皇上,臣好象在哪裡見過這篇賀壽文。”張廷玉眉頭緊皺道。
禛掃了我眼,沒好氣的笑着說:“衡臣,你見過這篇沒頭沒尾的東西也不奇怪。它是雍正四年萬壽節,年七給朕上的賀表。去讓內閣把這份賀表找來,讓紀大人他們也好好看看。”
“皇上您還記得這份賀表……”我激動的看着禛,他朝我點了點頭說:“這賀表存在內閣,看過的大臣雖然爲數不多,但也不是沒人看過。朕怎麼能單憑這樣一份東西定你的罪呢?平常你給朕辦事得罪了不少的人,朕都知道。”
我當即磕頭道:“皇上聖明。”
“好了,你們都給朕起來吧。”禛道。我沒起仍舊跪着,抽出方手絹來擦,刻意擠出的眼淚,後面那羣大臣先我起來,見我仍舊跪着,全都看着我。禛親自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雙手將我扶起溫柔地說:“今天委屈你了。”
他們誰都沒想到,難得抓住一個我的痛腳,居然如此收場,大臣們很快便跪安退出。等走在最後的張廷玉把東暖閣的門關上,屋裡真的只剩下我和禛兩個人,禛一下冷下臉,跨步走回御座。
“年容瑤你做得真是好啊!拖着朕幫你演這麼一場戲,不必到明日,朝廷內外文武百官沒人會不知道,皇上對暗門年七寵幸有加,誰都別想動她!”禛指着我破口大罵道。
我支着柺杖,忍住心裡的難過說:“年氏剛纔只是據實稟報並無他意,還望皇上明察。”
“你明知道眼下,朕決不能讓查辦劉海等人的暗門門主背上個勾結黨羽,策劃陰謀的罪名,你卻主動把那塊石碑呈上來。什麼時候起,你學足了你那狡詐的二哥這套,一有時機就脅迫朕在諸臣工面前,爲你們開脫!”禛越說越氣憤,剛纔坐下又站了起來。
“皇上您嘴裡說奴才那狡詐的二哥,指的可是年羹堯。”我真沒想到禛會氣成這樣。
禛聽我問的,頓時一愣,然後才說:“那等奸險狡詐之徒還能有誰。”
“奴才連年羹堯的面都沒見過,奴才怎麼學他奸險狡詐。”我別開臉冷冷道,知道那些大臣逼他處置我,我便什麼都不顧,一心回來爲他解圍,現在卻落得個奸險狡詐的罪名。
“你還要裝!那篇賀表是你自己寫的,賀表呈上以後會存放在內閣,這些你都知道,你今天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將石碑送到朕面前。你不就是等着朕幫你開脫嗎!”禛今天穿的馬甲上繡有他最喜愛的祥雲圖案,這圖案當初還是我和他一起選定的,如今看來那般刺眼,他夾帶着怒火的指責,與以前他和我在一起,事事都讓着我的他說出話完全不同,或許這纔是真正的雍正皇帝。
“皇上上次見面,你告訴過奴才,之前有僧人看過奴才,說奴才是從地府逃回皇上身邊的,皇上您還記得嗎?奴才沒有以前的記憶,別說雍正四年那麼遠的記憶,就是雍正六年六月之前的記憶,奴才也沒有。您要說奴才是脅迫皇上您,那奴才也不知該如何分辨。”說完我眼裡的淚水忍不住往下掉。
禛冷冷的掃了我眼說:“你剛纔已經裝過一次哭了。現在把你這些虛假的眼淚,統統給朕收回去。這裡是養心殿,不是你的戲臺子!”
我的心這時已經痛得麻木,你說我是假哭是吧,我乾脆支出個笑容道:“皇上果然好眼力,奴才想騙取皇上的同情,真是白費勁了。”禛看見我的笑容,眼睛裡反而閃過陣難過的神色,但是那眼神一閃而過,快得我覺得似乎是自己的幻覺。
“皇上,奴才進宮前看了江浙一帶奏報攤丁入畝弊端的揭貼,如今當務之急是要把這事件平息,然後纔是處置奴才。”我用商量的語氣道。
“你說的的確有理,所以朕命你立刻前往四川將此事查清楚。”禛將目光放到自己的手上說。
出事的是江浙一帶,他卻要我去四川,這不是牛頭不達馬尾嗎?我剛想分辯,禛已經惡狠狠道:“這是聖旨,你明天,不,一會出了宮,立刻給朕出發!”
禛今天像吃錯藥一樣,先是把我狠狠的罵了一頓,再又要我去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說什麼!”禛氣得指着我道。
我今天已經給他罵夠了,這時也怒道:“奴才說,奴才不去四川。不把劉海一案平息,奴才就哪都不去。”
“你剛纔說自己沒了記憶,現在朕給你提個醒,四川是你那個奸險狡詐的二哥經營多年的地方,那裡還有他的餘黨!”禛望着我,一副怎麼我還沒給想明白的表情。
我當下震驚道:“你要我逃?”
禛似乎已經給我氣爆炸了吼道:“朕是天下之主,怎麼會想留個爲了一己私慾,玩弄朕於掌心的女人在身邊。朕不是要你逃,朕是要你滾,滾得有多遠就多遠,遠到朕看不到你!”
“不把那名單上的人處理乾淨,奴才哪都不去。還請皇上再寬限五日給年七,五日之後年七一定給皇上一個交代,到時候年七任憑皇上處置。”我丟開柺杖,跪到地上說。這事情是我前世搞出來的,我一定要把它給解決掉。
禛一下把我從地上整個摟到自己懷裡,他將頭靠到我肩膀上說:“你怎麼就這樣頑固,朕讓李福去勸你,你不聽,朕現在罵你,你也不聽,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離開這次的是非。他們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的,你設計引他們入局,他們現在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去死,你到底知不知道?容兒,做皇帝很多時候,爲了江山社稷的安定得做些違心的事情,朕好怕自己,會有一天爲了這片江山,將你拋棄,你現在就離開朕,乘此機會遠遠的躲開朕,好不好?”
他摟得我很緊,我全身發僵的任憑他抱着我,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並不是真的氣我?他是想把我從他身邊趕走?
我用力從他懷裡爭脫,原本我想說不,但當我看到他望着我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時,我將嘴脣都咬出血才逼出個好字。我默默的轉身往後走,幾步就走到隔門前,卻擡不起手去開門。我扭頭朝着沒人的一邊說:“皇上,能幫容兒看個門嗎?”
禛走到我身後,伸出手越過我,我看着他將手搭到門栓上要拉,但一下那雙手就摟到我腰上,我聽見禛的聲音帶着哭腔道:“別走,不要走,朕……”
我雙手疊上他的手哭道:“皇上您不要趕容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