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泛黃的白牀單, 高高掛起的袋狀液體,充斥在鼻端的消毒水味,走廊中運送藥品的小車發出的清脆碰撞聲, 每一樣都極大地刺激了百無聊賴的黃了了, 只覺得小醫院的缺點被放大了一百倍, 變得愈發不可忍受。連屁股底下的木頭椅子, 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突起的釘子都硌得慌。
更不用提赫然躺在眼前、面目如豬頭的某人屍。
她心火頓起, 把修指甲的銼子扔到一邊,指着他的鼻子橫眉立目地指責道:“你這隻傻瓜,世界第一號的大傻瓜, 弄得雞飛狗跳、人財兩空才滿意是不?”心念一轉,口氣馬上軟了下來, 尖厲的語調也帶上了哭腔, “小沙啊別生氣, 我不怪你,都怪我光顧着美男, 把兄弟撂在一邊不管,好幾個月都沒有聯繫你,害得你成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儘管正處於深度昏迷狀態,沙朗的眉梢還是反射性地跳了跳,假如放在平常他早就將吵吵鬧鬧的女孩兒一掌削飛——當然, 看在性別的份上, 他下手會輕點。
直到護士透過半開的房門, 嚴正警告“醫院重地禁止吵鬧”之後, 黃了了才抹乾眼角擠出來的眼淚, 抽抽噎噎、楚楚可憐地安靜了下來。雖然她那顆漂亮的小腦瓜裡除了美男、外表、吃喝玩樂之外很少有其他的考慮,但無論如何, 沙朗在她的感情列表中畢竟佔據着一席之地。具體地說,一段時間內她迷上了某帥哥,沙朗的地位便退居其次,而帥哥常變而哥們長存,因此就綜合排名來說,第一位的是老爹,第二位就排上沙朗了。她偶爾想起許久未聯繫沙朗這個事實,心裡頭還是愧疚加埋怨的,混合而酸酸的情懷。
她最近一次聽說沙朗的消息,是從黃老爹那裡——她聽說死孩子居然決意脫離炎容組,改頭換面做個本分人,而這根本和沙朗的痞子本性不符嘛!肯定是爲了錢北自我犧牲唄,這個白癡。
黃了了自我檢討,覺得自己只知道趴在沙灘上曬膚色,而對沙朗不聞不問的行爲的確不妥,但是和錢北令人髮指的行爲比較起來,她也就算個無知而善良的少女。當收到胖子的信息後,黃了了匆忙地從度假勝地趕回來,結果發現小小的古鎮已經被各路人馬翻得底朝天,沙朗和錢北不知所蹤,而且和兩隻小跟班都失去了聯繫。她心急火燎地懇求老爹放乾兒子一馬時,只看到他眼中的失望和無奈。
“自作孽,不可活,我不是不想幫,而是根本幫不了。”四十歲的老爹碾滅菸頭,彷彿蒼老了十歲,“他想讓誰死誰就會死。除非那個人肯求情。”
錢北不是愛他的嗎?看起來那麼倔強的人不可能輕易點頭,不過應該一旦默認了就會堅持到底吧。她羨慕兩人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甜蜜,敬佩嫂子居然能夠安於那種過分平淡的家庭生活,淹沒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尤其是在百花怒放的春天裡只守着一根枯黃小草。沙朗當哥們還可以,做伴侶的話……黃了了打了一個寒戰,她會忍不住投毒謀害親夫。
退一萬步說,即使錢北不喜歡和沙朗在一起了,也不會見死不救啊。她焦急地在鎮子周圍四處轉悠,回想着所有可能的藏身地,頭髮都掉了一把,仍然沒有頭緒。
直到她接到錢北的電話,那邊的聲音平靜得像遼闊的海面,內裡暗涌的情緒她聽不懂。當她激動地問你爲什麼不自己告訴沙朗時,錢北淡淡地答道:“那樣只會讓他更激動。”
黃了了怒,事實證明沙朗確實不激動,他根本就不聽她的話!
活該!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都是你自找的啊你!
手心癢癢的黃了了舉起手掌,掃了一眼悲慼的豬頭、斷裂的肋骨、包紮的手臂、石膏包裹的大腿,不得不忿忿地砸在牀墊上,震得牀上的人猛地一顛。
“喂,大姐!”兔牙端着雞湯全速衝進病房,用身體將黃了了隔絕在安全距離之外,抖着小嗓門說:“這才一會兒功夫,我剛把飯買回來您就要對病人伸出魔爪?”
“……”
沙朗身上的傷說輕不輕,說重也不重,本着一貫打不死的小強的旺盛生命力,昏睡兩天之後,終於在黃了了兔牙胖子殷切的目光裡幽幽轉醒。他眨了眨眼,環顧四周,打了個小哈欠,然後接着睡。
他只是閉着眼睛,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眼前黑漆,猶如覆蓋着大團看不穿的厚重暮靄。睡了很久,他仍然覺得疲累,或許是因爲夢境太長太真實,讓人不能自拔陷入其中。
夢裡沙朗興高采烈地準備了一桌家常便飯,有菜有肉有湯,看起來豐盛美味。他還點了幾根蠟燭,插了兩根玫瑰花在水晶瓶子裡,工工整整地擺在中央,打開窗簾關上主燈,一室幽暗獨留一隅溫馨。
他坐立不安地在屋子裡來回走動,挺括的西服、緊緊的領結、硬邦邦的皮鞋,沒有一樣是沙朗習慣的,但是錢北喜歡,說這樣打扮顯得他莊重英俊,如同換了一個人。
換了一個人?沙朗當時來不及多想,已經被錢北突然而來的親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飯菜有些涼,沙朗垂頭喪氣地回到沙發上,心想他再不回來,這還驚喜什麼勁,虧得今天還是他們的紀念日,難道他都忘了不成?沙朗耷拉着腦袋,怨婦狀冥想許久,充分發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直覺綠雲壓頂、熱血沸騰。
“媽的,敢搶老子的人!我不宰了你不姓沙!”豪言一出,立即奔向廚房操起兩把新開刃的菜刀,做飯時他還用來切過排骨,快着呢!師出有名的沙朗健步如飛,磨刀霍霍地衝出家門,驀地闖進了另一個寬敞豁亮的空間,一個大牀不期地闖入眼簾,還是酒紅色啊酒紅色!
惡俗的顏色不要緊,倒是把白皙的身體襯托地愈發明顯。底下人的一條腿還纏在上面人的腰上,隨着節奏不住的扭動身軀。雖然沙朗也知道錢北身體上的殘缺,可是雪亮的眼睛告訴他,那個蛇一樣折起身體的青年可不就是錢北嗎?只是更加年輕鮮活,小腿修長結實,連腳都長得秀氣白皙,玉雕的一般。
沙朗抹了一把汗,深刻體會了捉姦在牀的丈夫的沉痛而憤懣的心情。尤其令人髮指的是,牀上的人絲毫不受他的影響,繼續着某種少兒不宜的運動。沙朗劍眉倒豎虎目圓睜,手舞兇器大義凜然地喝道:“姦夫銀婦,還不……住手!!!”
錢北推了推身上的男人,男人隨之回頭,正是炎夏非。與匆忙穿衣服的錢北不同,恬不知恥的西門慶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原始狀態,反而鎮定地面向沙朗,毫無愧疚羞恥之色,反而一臉冰凍的不爽與警覺:“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靠,剛打了老子,就不知道老子姓甚名誰了!挺清楚了,我叫沙——朗——”沙朗把刀在炎夏非脖子上比劃,掃了一眼低着頭的錢北,以爲老婆正處於悔恨加內疚的漩渦之中,心中暗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回家再進行忠貞觀念再教育吧!他撤下滿臉兇相,和顏悅色地對錢北說,“北北,我不怪你,快點跟我回去。”
“你認錯人了吧,我姓齊,不是你說的北北。”錢北披着白襯衫,也就二十歲出頭和沙朗差不多的年紀,相貌精緻俊美,帶着蘋果色的健康紅潤。
“你……多大了?”
“二十二。和你一樣。”錢北展顏一笑,既陽光又傲氣,是他沒有見過的、屬於齊宇羅的表情,“我的世界裡沒有沙朗。從來沒有過。”
沙朗退後了幾步。這是十年前,他十歲,和錢北是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如果事情按照原本的軌道發展,錢北擁有雙腿,愛人,朝氣而美麗的生命。
那他現在又在什麼時候?他們不是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年了嗎?不不,他記得……那個人把老婆搶走了……
“喂,老孃眼巴巴守了你兩天,既然醒了就別挺屍好不好?”
沙朗睜眼,瞅着眼前放大的慘白麪孔與猩紅嘴脣,乾巴巴地喚道:“兔牙……”
“到!老大,喝口清湯~”兔牙端着湯上前,恰好把黃大小姐擠到一邊。後者不悅地嘟起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沙朗抿了一口湯,溼潤了乾澀的喉嚨,“有他的消息嗎?”
兔牙和胖子面面相覷,然後同情的眼光落在糉子似的沙朗身上,沉重地點點頭。
“他現在G市,和炎哥在一起安樂得很,怎麼看也不像被強迫的。”兔牙咬咬下脣,“他甚至……走之前都打個電話沒有問老大的情況,更沒有親自過來看看。天涯何處無芳草,老大,您……”
沙朗沒出聲,默默地喝湯。黃了瞭望了他一眼,冒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錢北通知她去救人,證明他對小沙還有幾分情分,不願事情變得太糟。不過這樣冒失地告訴沙朗的話,非但於事無補,反而可能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他死了心最好,再癡纏過去,諒炎夏非心大量寬,也絕不會允許情敵整天在眼皮子底下晃盪挑事。
唉,做女人難,做體貼的女人更難!黃了了搖搖頭,伸了個大懶腰步出病房,盤算着是按照從前的標準給沙朗物色標緻的妹妹好呢,還是按照最新標準找一個瓷娃娃小正太?嗯,要清秀,單蠢,無感情前科、各種殘疾一概不要,如果神似充氣娃娃或者小人偶,那就完美了。
她很少做計劃,可是一旦制定了就會施行。正當沙朗蝸牛一般趴在窩裡養傷養神的時候,她放下了自己後宮經營,專心挑選起美少年美少女,在外美其名曰“梅景鎮第一屆選美大賽”。鎮子小是小,但作爲南方臨水的小鎮,頗有小橋流水的古典味道,養出來的小孩也水潤潤的,掐一把都能捏出水來。海選很嚴格,複選更是苛刻,黃了了的幾個美男妃子被支使着主持選美大賽,搞得眼花繚亂、眼冒金星。小太妹的影響力果然不可小覷,還有鉅額獎金和美人評委的加盟,此活動紅紅火火的展開,清清冷冷的落幕。
參選的有幾百,只剩下孤零零一位,算上黃了了和美男ABCD,總共六個大神存活在異度酒吧的平臺上。公佈結果後,粉絲觀衆們撇着嘴紛紛散去,七嘴八舌地議論着。“這是暗箱操作啊!那個男孩子,要氣質沒氣質,要長相沒長相,小學沒畢業的娘娘腔,哪裡比得上人家的橙子!橙子橙子長得好帥啊!據說是叉叉中學的校草?”
“我還是喜歡小西,甜甜的女孩兒,那個智力題的環節她答了滿分!全對!除了那個白癡之外,所有的人最差也會作對三分之一啊!而他……我敢確定他一個都不會,唯一的正確答案肯定是蒙的……”
周圍的人狂表同感。
兔牙擦了擦腦門的汗,分開衆人,笨拙地爬上臺子,對着一直低着頭絞手指的少年打了一個招呼。
少年長得不矮,一米七左右,就是這一身打扮土氣了點,頭髮長的蓋過眼睛,膽怯而羞澀,說話簡直像蚊子嗡嗡叫。聽到兔牙喊他,他粉嫩的脣抿緊,兔子似的縮到了黃了了身後。
“這個不是傻的吧?”兔牙有幸觀看了決賽,對於這個3號的表現非常無語,拉過黃了了小聲問道。
“智商管P用?這樣的男孩纔是理想的小寵物!小兔子小貓小狗,他扮起來絕對超萌!記住,聰明的沒好貨,不知道三從四德婦道人家的本分,遲早爬牆跑路!”
兔牙瞅着唾沫橫飛的黃了了,沒捕捉到一絲一毫婦道人家的氣息和潛力。
“我帶小兔子走啦,嘿嘿,去撫平小沙內心的傷痕……”黃了了攬着3號小白兔,在美男環繞下高調離場。
兔牙歪着腦袋,心想好眼熟的男孩兒,在哪兒見過捏?3號,代號小羽,想起他磕磕巴巴地說什麼天使的小羽毛的時候,自己差點沒把隔夜飯吐出來,衆人也彎下腰嘔吐狀。
不用說,這件新年第一件囧事,胖子和他都一致同意瞞着沙朗,可俗話說醜媳婦也得見公婆,額,見相公。面對這樣極品的生物,老大會是什麼反應呢?兔牙點了一杯小酒,不由得擔心起大病初癒的沙朗,能否經受得住這份天降大雷。
沙朗確實被實實在在的雷住了。他還拄着柺杖,在自家窗前向北遙望G市,感慨萬千,恨不得身插雙翅飛到千里之外的北國,在一襲風雪之中和錢北無意中邂逅……
酸是酸了點,但情感是真的。
咚的一聲,沙朗反身望去,見以黃了了爲首的一干人等破門而入衝進客廳,正中的女孩兒蹬着高跟小皮靴,“登登登”踏破若干板磚,氣勢十足地來到沙朗近前,雙手平伸,誇張地喊道:“Surprise!!”
沉浸在愉悅的憂鬱裡的沙朗,頓時滿臉黑線。
黃了了甜美一笑,閃開身子,背後站着一個少年,純白毛衣發白的牛仔,米色圍巾鬆鬆的圍在頸間,新吹的頭髮在臉頰一側形成微卷的弧度,顯然之前被黃了了仔仔細細地打理了一番,可以稱得上簡單大方、純純美美的小正太。極度符合黃了了爲沙朗量身制定的擇偶理想。
她充滿期待地,看到了沙朗臉上驚豔的呆滯表情,和與此同時少年亮出的招牌純情笑,毫無心計的可愛模樣。她得意洋洋地向愛妃們比了一個V字。
“怎麼是你?”沙朗不可置信地問。
黃了了感嘆道,相逢何必曾相識啊!話說回來,她也覺得收拾過後,這個男孩有點像錢北……
“半年不見了,你過得不大好啊。”兔子少年答道,兩人無聲的眼神交流中,貌似擦出了某種閃亮亮的火花,但是也貌似……咳咳,溫情的成分少了一點。
“錢帆羽,北北不在這裡。”
“我知道,他和我爸在一塊。我來找你,也是爲了這件事。”說道“我爸”的時候,他的眼中的陰霾轉瞬即逝。
“了了,我有話和這個男孩說。他是錢北的侄子,你還沒見過,怪不得不知道。”沙朗翻着白眼送客,這個大禮包,他還真的消受不起。明知帆羽和錢北沒有血緣關係,可是瞧着他的臉,卻和北北有三分相似,活生生的刺激啊。
黃了了扭曲着嘴角,黯淡地飄出房門,美男A扶着她的小腰,說:“剛纔3號的笑好腹黑……”
“白癡!你們都是一羣白癡!錢北的侄子,肯定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一直在裝傻,太卑鄙了!”黃了了指着他們罵道,仰天長嘆,發覺自己白鬧騰了一個月,結果空歡喜一場,丟錢不要緊,丟人哪。
房間內錢帆羽和沙朗相對而坐。
“你要害炎夏非?他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你不懂的。”錢帆羽喝了一口劣質茶水,皺皺眉頭,平靜地說,“他不該動宇羅的主意,更不該通過我來要挾宇羅。我不能坐以待斃。”
“他要挾北北?你不是他的兒子嗎,炎夏非爲什麼這麼做……”沙朗眼睛一亮,問道。
“我只是個私生子,一直和宇羅生活。你的確配不上他,但是他絕不會主動回到姓炎的身邊,除了威脅之外,炎夏非不會其他溫情的手段。”
沙朗心裡突然通透了起來,一切都變得清晰明白,某一晚的記憶突然涌上心頭,錢北對他說過:“信我,等我,別做傻事。”
抑制住翻涌的情緒,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我同意合作。雖然你是個小鬼,如果你更有把握救出錢北,那麼我願意相信你一次。”
元旦後第三天,黃了了收到了一張賀卡。上面寫着:謝謝你,了了,新年第一份大禮,我已經收到了。
那一天,沙朗輕裝簡行,隨身攜帶美少年一隻,動身飛往G市,炎容組的中心地帶。
“北北!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