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明亮的房間, 和暖舒適的溫度,曖昧私密的氛圍。心愛之人正體貼備至的上藥裹紗布,感受着溫柔的手指, 含嗔帶怨的神情, 冰冷凌厲的眼刀, 沙朗彷如置身天堂, 一時都忘了自己正處於被羈押狀態。
“好了。”錢北冷冷地道。
“北北, 我錯了。”沙朗眼角下垂,嘴巴抿起,伸出爪子搖錢北的胳膊。當然, 另一隻手還貼在人家大腿上,繼續剛剛半小時未竟的事業, 以堅持不懈的精神努力揩油。
錢北嘆了一口氣, 伏在沙朗肩膀上低聲說:“我愛的就是這樣的你啊。”
怪不得英雄救美的戲碼陳舊卻百試不爽。錢北自知不是美人, 沙朗更不是英雄,他心裡其實明白得很, 炎夏非沒有傷害他的意思,所以連置身危險這種前提條件都不具備。
回想當時他親手把沙朗推了出去,希望他離開是非之地,不要再惹麻煩。不過當那個白癡以天崩地裂的氣勢衝出來的時候,錢北的內心翻騰不已, 混合着震驚和感動, 埋怨和自責, 辛酸和甜蜜的感情, 害得他瞬間神智大亂。
這個形象全無, 瘸着一隻腳,披着皺巴巴的外套, 面對着血腥場面還大聲嚷嚷着保護自己的沙朗,不會錯的,是他的男人。
他現在還記得任鶴挾持他的逃亡之路,整整二十三天,他的身體,他的驕傲,他的尊嚴和他的執着,都摧毀了。
同時崩塌的,還有他對炎最後一點的希望,最後一點的愛念。很可笑,明知道腿是炎廢的,人是炎送的,而種種任鶴加之於自己的凌虐羞辱,也是炎斬盡殺絕的做法間接導致的。暗無天日的時間無限拉長再拉長,錢北能做的只有等待。或許炎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把他救出來。然後,放了他,或者殺了他,他都沒有怨言。
可是他沒來。
來的只有任鶴日漸增長的怒氣和痛恨。
任鶴強迫他擡起下巴,惡狠狠地說:姓炎的,他夠狠!我把那幾段完整的錄像都寄給他了,你猜他什麼反應?
他的口鼻淌着血,頭腦懵懂一片。
姓炎的帶話來,讓我多找幾個人伺候你,乾死了算。
他笑了,無比的解脫和舒暢。
任鶴皺眉,揚手扇了一個耳光:被玩爛的賤貨,炎夏非已經不稀罕你了,你還想着他,哈哈哈。可不管他愛你與否,炎容組畢竟還有你的死忠,這次談判,需要你作籌碼,既然膝蓋骨都碎了,要腿還有什麼用?索性送給他作紀念吧。
後來,任鶴給他打了麻醉劑,他昏睡了兩天兩夜。談判期間,他看到了炎夏非,寵辱不驚氣定神閒,烏黑的眼睛飄過他的身體,就像掃過任何令人不悅的事物一樣,即使有些微的不快,也不會影響到整體的大好心情。
這場戰役,炎夏非完勝。哀莫大於心死,他終於死了心。只是機緣巧合,他沒有和任鶴一起上西天,靠着和穆家的交情,他撿了一條活命,拖着破敗的身軀和八九歲的孩子,躲到寧靜的小鎮裡苟延殘喘。
沙朗咳嗽了一聲,耙了耙腦袋,因爲錢北突如其來的表白而臉紅得要滴血,還極力裝成沉穩鎮定狀:“北北,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愛我。”
錢北的額頭落下幾道黑線。
沙朗撫摸着錢北的發頂,難得嚴肅地說:“所以你讓我等你,什麼事都自己去扛。你不該這麼做……我放不下你,生怕你生病了,受傷了,心裡難受了,還沒有人疼。姓炎的傢伙,他或許真心愛你,可他更愛權勢,北北,我不能把你交給他。不,退一萬步講,即使炎夏非變得疼惜你,肯放下權勢,一心一意對你好,我也不讓你走。”
“你還真以爲我是什麼香餑餑,誰都搶着要?”錢北埋下頭,眼睛對上沙朗露在衣服外的健壯胸肌,臉上滑過紅暈,“我早就打了一折賤賣給你了。”
“那你不能反悔。要什麼做保證呢?”沙朗撓頭。
錢北自動降低智商等級配合一下,“需要我寫……”
“哦!!”沙朗靈機一動,“我們拉鉤吧。”
錢北坐立不穩,砰地一聲倒進沙朗懷裡。沙朗牽起他一隻胳膊,右手小手指勾住錢北左手的手指,嘴裡念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先這輩子吧,下輩子的事我們晚點再定,省得死後忘記了。北北,你翻白眼都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沙朗一覺醒來,天光大亮。眨了眨眼,昨夜像是個夢,一片片花雨般劃過。伸出手,只摸到了空出的牀位,微涼的溫度。
沒有人。
?!
沙朗猛地爬起來,匆匆下牀穿好衣服,恰好此時,凌晨推門而入。
“看到你醒了,我過來交代一下。”凌晨毫不掩飾偷窺的事實,“你走吧。離齊宇羅遠遠的。這是他的意思。等到炎哥醒了,他也放不了你。”
“只有這些?”沙朗抱着雙臂,心情突然很平靜。
“他說,他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苦心,還有,不要再和小羽攪在一起。”
沙朗點點頭。“我會照做。”
凌晨顯然沒意料到過程竟然如此順利,怕這個愣頭小子心裡另有打算,好心地補充道:“小兄弟,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昨晚,你睡下後,他就守在炎哥身邊,到現在還沒有休息過。像從前,他是最關心炎哥安危的人,無論小傷大傷,都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
沙朗只覺得某根神經被碰觸了,生生的疼:“北北對他那麼好,炎夏非怎麼忍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了炎哥的位置,就會知道上位者連愛人都無法保護的苦處了。”
這一套一套的歪理……沙朗揉了揉太陽穴,說道:“等我梳洗完再走,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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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受傷的情況下,你纔會主動來到我身邊。有一次你抱着小羽罷工加逃家,結果一聽到報紙上以訛傳訛的消息,就風風火火地飛回來了。”炎夏非嘴脣很白,翹着微微的弧度,硬朗的線條溫柔起來,漂亮的眉目閃爍着異於蒼白麪色的飛揚神采。
錢北削了一個蘋果,切成塊,插着牙籤遞到炎夏非旁邊。“你居然記得我這些傻事。”
“我記得。七年的點點滴滴,什麼都記得。你走的五年時間,我日日夜夜都想你,這兩枚戒指我還掛在脖子上,你看,和當初一模一樣……”
“我以爲你已經扔掉了。”錢北止住了炎夏非扯衣服領子的動作,俯下身子幫他整理好。
“宇羅,我們很久沒有這麼平靜地說話了。”
“你有什麼想說的,都說了吧。”錢北偏過臉龐,他很想哭,不知道爲了什麼。
這個人,他真心的喜歡過,愛過,爲其傾盡所有的付出,可是太遲了。物是人非,病弱的熟悉俊顏能喚起他舊日的憐憫,卻點不燃成堆的灰燼。
“我知道任鶴對你有愛慕之情,所以我沒想到他會那樣折磨你。容華截下了你的消息,我,當時沒看過錄像帶。直到任鶴那個惡魔把……送到炎容組,容華瞞不住了,我才知道你的境況。我趕了過去,想要救你,可是你那麼虛弱,任鶴的看守太嚴密,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路上的□□,也是容華安放的。我知道這件事後,就把容華逐出了炎容組。”
“她是爲了你好,一直把你當做最親的弟弟,你不該那麼對她。”錢北說,“其實不止是她,原來容氏的人必然懷疑我害了容滿,都想殺了我吧。一報還一報,我也不虧。”
“宇羅……”炎夏非咬住嘴脣,“我恨不得將任鶴千刀萬剮,把動過你的人切碎了喂狗。試着原諒我,給我們的感情一次機會,我會加倍地補償,只要你在身邊就好……”
錢北呼吸一滯,眼底浮現出一絲悲涼:“炎。如果五年前你這麼說,我會很欣慰。可是,現在又有什麼必要呢?我愛的人不是你,我恨的人已經死去,炎,我最後一次求你,放我一條生路。”
炎夏非沒有接話,拿起一塊蘋果塞進嘴裡,寂靜的室內只剩下咀嚼蘋果的咔嚓聲。一個醫護人員走進來換了一袋新血漿,錢北看着暗紅色的粘稠血液順着管子注入到炎的體內,彷彿又看到了昨晚炎的鮮血,汩汩流逝的生命。他不得不在乎,因爲這個人,他已經在乎了太久,愛恨交織,最後沉澱成了某種棄婦式的哀怨。逞強般的口口聲聲說着不怨恨,卻緣於怨恨太深,不願回首。
“宇羅,陪我睡一會兒,你一夜沒睡吧?”炎夏非疲累地閉上雙眼,撩開被子一角。牀鋪很大,多一個人也不顯得擠。
錢北起身,十分鐘後返回,乾淨的浴袍帶着沐浴液的淡淡清香。他剛在邊上躺好,就被一把拉到了大牀中央。距離很近,近到能清清楚楚聽到彼此的心跳。錢北小心地避開炎夏非的傷腿,頭暈暈的,睏倦潮水般襲來。
“沙朗走了?”炎夏非本性驕傲,其實壓根不把小蝦小蟹放在眼裡。沙朗是個威脅,或者說麻煩,但絕沒有到對手的程度。
“嗯。我放的。”錢北打了個哈欠。
“小羽的事我來處理,你別插手。我怕他們對你不利。”
“炎容組的分裂勢力……還是這麼強啊……”錢北睜着眼睛,迷茫地想了想,然後又放棄地閉上。太困了。
安眠藥是不是放多了?炎夏非拍了拍錢北的肩,柔聲說:“傷害不了你。”
錢北搖了搖頭,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把半張臉壓到了枕頭底下。炎夏非盯着看了一會兒,伸出一隻手,將快要壓出印子的臉側過來,正對着自己。
俊秀的眉目,挺直的鼻樑,那漂亮的脣瓣只有嘗過了,才知道有多甜美。
碰過他的人,都不能活。任鶴死了,他的五個心腹,炸死了兩個,剩下的三個在多活的七天內生不如死。
沙朗不能留,但不急於一時,等到宇羅的感情淡了,再做不遲。有一點,炎夏非從沒有懷疑過——“炎和齊,一直在一起,無論何時,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發過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