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
緣分在命運的玄關口徘徊不定欲言又止之時,沙朗正在街頭吃瓜——瓜是空運過來的蜜水氾濫甜得膩死人的瓜,被剝皮去籽大卸八塊,用筷子插着,由一個滿臉諂媚的小弟恭恭敬敬遞到嘴邊,只消一張嘴,清涼的甜膩順着味蕾一路下滑至喉道到心口,怎一個爽字可言?
六月酷暑,太陽瘋狂地揮灑着它源源不斷的熱情,大街本很繁華,可大熱天的行人甚少,偶爾幾個匆匆而過帶起一陣焚風,令心情愈發鬱燥,雖然身邊李胖子正汗流浹背地扛着碩大的陽傘,沙朗還是覺得紫外線要把自己烤焦烤熟直接火化。動動指頭,裹着冰塊的毛巾隨即按上額頭,暫作消暑之用。可憐了拎瓜的那位,一手端瓜一手擡胳膊用冰毛巾幫大哥擦汗,渾身熱漲如蒸包,生怕沙朗把這股子桑拿天的邪火撒到自己身上,只得心中叫苦不迭地維持着萬年狗腿狀。
咔嚓咔嚓大口咀嚼着水果,口水四濺地呵斥幾聲,沙朗也恨不得快點回到空調屋子享受清涼冷氣。不過,作爲具有職業道德的人,不巡邏完整個地盤感覺比扒光了在太陽底下烤肉還難受。
“我唯一的缺點,就是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沙朗拄着下巴想道,得意洋洋地嚥下一口嚼剩的汁水。
除了這個缺點之外,他還有幾個同性質的短處,就是不亂搞女人,不吸食毒品,不背叛頭頭。當然,剩下的殺人放火恃強凌弱死皮賴臉不知廉恥等等混混的優質品質,在他身上也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作爲全國最大的□□組織炎容組——下設的再下設的頭兒的心腹的頭號下屬,直接掌管着梅景市兩間賭場和一家夜總會,外帶“保護”整個後溪街,三七年華的沙朗不可小覷。
展望未來無限好,他眼角放出燦爛的光芒,長大了嘴巴要發出一串長嘯,卻見小弟碩大的苦瓜臉好死不死橫在眼前,硬把沙朗的豪氣憋了回去。
“媽了個B你爹死了啊!”
“大哥,瓜沒了!”
“蠢貨!”沙朗擡腳要踹,一條長腿剛做出了發力的姿勢,小弟疾走而避,奔向最近的水果攤,以餓虎撲食之勢撲向了水靈靈鮮嫩嫩的紅紅白白們。
小弟名叫兔牙,即使在沙朗面前比兔子還乖,到了水果攤可就換了一副臉色,充滿了地痞流氓相的粗聲罵了幾句,抄起幾個賣相美麗的蘋果就要回去交差。
他平常可不是這麼好脾氣,只是時間緊急來不及大肆搜略一番,自覺有點仁慈的心腸,權當日行一善積攢陰德了,沒想到攤主不做臉,居然不溫不火地阻攔道:“您還沒付錢。”
“我靠,拿你的是看的起你!”兔牙兇狠地瞪眼,可惜年紀尚輕下巴溜光,差了吹鬍子一項。
男人眼睛很溫潤,深沉如水的眼波轉了轉,放棄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水果攤上,拾起一把扇子趕走了一隻停在蘋果上的蒼蠅。
兔牙雖長着個不甚靈敏的腦子,此時卻敏銳到推斷出自己被一個看水果攤的羞辱了,大熱天的丫的找抽是吧!秉着心動不如行動的原則,他臨門一踹顯示了現代□□文治武功的風範:嘩啦嘩啦——
男人沒有反應過來只是一驚,本能地探出身子挽救落難的水果,結果只抓住了三個落跑未成的嫩橘,而蘋果、梨、橘子、芒果、西瓜、哈密瓜、桃子以及不知名的熱帶水果若干,大小不一形狀不定,泥石流一般順着高起一截的攤位滾滾地向四處散去。滾得遠的,一路跋涉到了大街的另一頭,孤零零顫巍巍地零落着。
自兔牙走後,沙朗就斜着眼遠遠觀瞧,隨手從口袋掏出一根菸,經撐傘的胖子點燃,無聊地叼着菸頭噴雲吐霧,舌頭將煙轉到左嘴角,然後右嘴角,最後不耐煩地呸了一聲,心想爲了這個白癡本大爺等成乾菜了!
無視滿地鼻青臉腫的水果,他幾步上前拎起兔牙的領子,狠狠鑿了一個暴慄。無意間低頭看到自己光亮可鑑的皮鞋踩在一攤橘黃色黏黏膩膩噁心巴拉的東西上,不由得惡氣更勝。
兔牙可憐兮兮地擡眼,遙指空蕩蕩僅餘三個橘子的水果攤,“大哥,他對您出言不敬,小的爲大哥教訓他!”
“哦?”沙朗抖抖手扔掉兔牙,明知兔牙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一句話說得好,攘外必先安內,通俗點說,胳膊肘總得向內拐不是。
咯吱咯吱地握拳,沙朗渾身的熱血都燃燒了起來,兩眼泛着兇惡的獸光,嘴角冒着痞子的邪笑,吐着菸圈踱方步,高大的身軀鐵塔一般走到那人近前,準備要給不識好歹的普通民衆一點顏色看看,順便解暑降溫舒緩心情。
毒辣辣的太陽從沙朗背後照射過來,以致影子都壓到了那人身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仍舊坐着的男人仰起臉,毫不畏懼地看着他。
那眼神交錯的一瞬間,沙朗記了一輩子。
猶如天雷轟頂,理智與火氣齊飛,粉紅色果甜味的迷迭夢幻從滿地爛水果咧開的口子裡揮發飄散——
沙朗呼吸一滯,拳頭鬆了,嗓子啞了,眼睛直了,吃瓜過剩的汁水反涌,他很沒有形象地打了個飽嗝,才從雷劈似的驚豔裡暫時迴歸意識。
不知道用什麼形容好,他只知道眼前的人,第一很順眼,第二非常順眼,第三無比順眼,“簡直是把我肖想已久的形象用模子拓了下來,扣在了他的腦袋和身子上。嗯。”沙朗心中受到聖氣感染般肯定道。
身材不纖秀,臉並不漂亮,眼神也不妖嬈,甚至年齡都比自己大。也難爲了沙朗,眼前皺着眉發愁的男人推翻了自己心中四大擇對定律,跨越性地成了心目中的完美模子。客觀來說,男人長相斯文,眉眼清爽帶着一股子沁人的涼氣,彷彿呼出的氣都是溫柔繾綣的,雖不具有一見傾心的魅力,卻是消暑醒神的一大良藥。
“嗯……”沙朗撓撓頭,把菸頭吐到地上,伸腳攆滅。
他還沒有從酷暑怒氣和情感滌盪中返過味來,仍停留在仗勢欺人的惡霸狀態,開了開口,噎住一般又縮了回去。
“老大是要你……”兔牙勇猛地提着拳頭,大吼着衝過來解圍,被擋在前面的沙朗一個漂亮華麗的回身踢清出場外。
尷尬地掠過一地狼籍,伸到胖子兜裡掏出了幾張一百的紙幣,放到空蕩蕩的攤子上,惡聲惡氣地說:“賠你的。”
沒辦法,十來歲就開始混的他,根本不習慣好聲好氣。
男人點了點頭,費勁地從攤後平移過來,失去遮擋的男人暴露在刺目的陽光裡。
恍惚間他發現自己的真命天子坐在輪椅中,大腿下褲管空空,竟是從大腿之下便截斷了。
“……”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男人大聲說,“你你你……你是個……”勉強嚥下了後面兩個字,憋得臉色鐵青。只覺燃起的熱情還沒有閃爍美麗的火花,“譁——”的一聲,就被瓢潑大雨壓抑了所有的熱量。所有的花花心思瞬間枯萎頹敗,縮成了小小一團,猶如剛剛的圓蘋果一般滾得無影無蹤。
對方並沒有回話,彷彿是習慣了旁人的異樣眼光,一手抓住輪椅的一端,儘量將上身俯低,費力地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撿起較近的水果,再繃一口氣擡起身子,把摔得半殘的水果整整齊齊地碼到攤子上。
沙朗想對天長嘆,可惜了這幅中意的皮相,原來是個殘廢。
“天待我不公,給了我希望又當面毀掉,這是什麼破爛人生!”
啐了一口,沙朗也沒好意思要回幾百塊錢,就當助殘好了。拾起失落的兔牙和胖子的擺回龐大的陣容,螃蟹一般橫穿過馬路來到大街另一側,繼續剛剛中斷的視察。
“居然路上遇到個殘廢,晦氣!”兔牙削好了一個完好的蘋果,點評道。
胖子唯唯諾諾地說:“瞧着怪可憐的,你咋砸殘疾人的攤子?”
兔牙鼻子嗤了一聲:“我又沒有透視眼,哪裡知道他沒腿?!”
“住嘴。”沙朗冷颼颼地下了結語。
靜默。
眼角的餘光裡,似乎那個男人還在竭盡全力地探身撿起散落的水果。
切,估計都碰壞了,得了錢還惦記着爛水果,貪圖小營小利的殘廢傢伙,跌下來了可沒有人管。可惜了那個臉蛋,那個小腰……
宛如吃到一盤美味佳餚最後發現盤底有一隻蒼蠅,在無限的惋惜、悔恨、不適交織的思緒裡,沙朗走完了酷熱的後溪街道。
當天晚上來到衆人彙集處梅景夜總會之後,幾個哥們賊笑着圍上來,滿臉的猥瑣。
“砸了攤子還賠錢,嘖嘖,那個小妞是不是人比花嬌水靈靈的很?”勇哥率先開口,幾個人伸長脖子眼冒金光:這個死小子還沒看上過哪家姑娘,連哪家小子都沒有興趣,如今來了猛料,必須盤問之。
沙朗木然地搖頭:“男人,還是殘廢。”
五秒的沉默時間。
“哈哈!怎麼可能?!”勇哥使勁拍了拍沙朗的肩膀。
“沒聽說幫助殘疾人啊?”沙朗輕飄飄拋下一句,徑自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失望的人們作鳥獸散各自取樂去也,不過也算對他刮目相看,平時可絲毫沒覺出這不要命的閻王爺有什麼慈悲心肝!
沙朗晚上沒回平時的住處,而是來到了小窩。
小窩是一套普通的公寓,坐落在正常的住宅區,兩室兩廳,本打算作爲安頓老婆的處所,因爲條件不存在,所以一直空置,他偶爾回來打掃收拾,或者睡個小覺。遠非頭腦中單身漢的寓所,裡面乾乾淨淨舒舒服服的,沙發、窗簾、牀單被罩通通是粉紅色,粉嫩地宛如小姑娘的閨房,毛茸茸粉嘟嘟地圍起一個易碎的世界。他從沒帶幫派裡的人進過小窩。下意識的,他保持着它獨有的純淨馨香。
把自己摔進柔軟的牀鋪裡,四肢大敞地瞪着屋頂,然後拽過一隻碩大的熊寶寶摟入懷中,準備香香地入眠。
不知道把他抱進懷裡會是什麼感覺?熱熱的,軟軟的,帶着柔韌和脆弱?額,打住!白天中暑嚴重纔看走了眼,怎麼晚上還想入非非?沙朗解氣似的捶了捶熊寶寶,結果眼睜睜看它肥大的笨拙身子翻滾着掉到牀下。
頹喪地閉上眼,默唸殘疾殘疾殘疾,輪椅輪椅輪椅,截肢截肢截肢……直唸到自己也覺得對那個人僅是基本的人道同情,頓時倍感安心,舒舒服服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