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見慣了那種有年紀、且熱絡招呼的小賣店店主,乍然看見眼前這樣一位反應淡然,人也年輕細瘦的女店主,時年實在是有些不適應。
再看女店主的打扮,一件純棉布的長裙,曳到腳面。因爲水鎮裡的老屋子都顯潮溼,她又那麼細瘦,於是肩上便裹了條大紅的麻紗披肩。
瞧,這哪裡還像是個小賣店的店主,倒像是個文藝女青年。
只是聽這店主的語氣,對她依舊是熟稔的。時年只得尷尬地笑:“我剛聽人說,我好像很容易健忘。所以……囡”
那女子淡淡擡眼瞟了她一眼:“你該不會是又不認得我了吧?那也沒關係,反正咱們也不算有什麼私交。我不過就是個小店的店主,你不過就是經常帶着呦呦來買零食罷了。先生平素不準呦呦吃這些不明來路的小飾品,尤其不準隨便吃糖和含有反式脂肪酸的東西,可是你卻是個沒原則的母親,只要呦呦一央求,你既一定心軟,就會找各種理由帶她出門,實際卻是來買。”
“買到了,含到嘴裡,然後你們兩個就會像兩隻小老鼠似的,頭碰頭在我店裡吃吃地笑。接下來你就會跟我拜託,說讓我千萬替你保密,別告訴了你先生。”
她說着淡淡聳了聳肩:“你瞧,我跟你的交情不過這一點而已,所以你記得我還是忘了我,其實對我而言倒也沒什麼分別。”
時年再度被店主這份兒身在琳琅滿目的小食品叢中依舊保持的高冷氣質給折服了,便只好點頭微笑:“是我覺得不好意思,你要是不見怪,那我就舒服了。鯴”
女店主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時年便趕緊溜進貨架間去尋找醬菜,避開這尷尬的氣氛。
小村子裡的小賣店,果然是保持着小村落的水準,十分常見那些不見生產廠家、商標的那種紅彤彤的豆乾兒、辣條兒、素牛肉乾兒之類的;當然也還有各種加一筆、減一筆,絕對十眼之內分辨不清的那種“李鬼名牌”。
可是這些屬於小村落的標誌性現象並沒讓時年感到遺憾,反倒讓她悄然鬆了口氣。
因爲這些微小的細節也正是鄉村的標誌,看見這些,才確認這就是個普通的小村子,儘管有個高冷文藝範兒的女店主,也依舊還是小村落該有的模樣。
時年便笑了笑,按捺下心裡的異樣,買好了醬菜,到櫃檯結賬。
女店主正在看電視,播放着央視新聞頻道。正在播放國際熱點新聞的部分,女店主竟然看得津津有味。時年便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既是多看了這位小村裡愛看國際新聞的小賣店女店主,也多看了一眼那新聞畫面。
新聞畫面下角配即時的時間顯示,時年看了便不由得一愣。
怎麼竟然是9月了?
她記得她睡去的時候是剛剛入夏而已,天氣將熱而未熱,而她明明還記得到酷暑來臨的時候,該有一件大事來着。可是怎麼一晃,夏天已經過了,竟然已是到了9月了呢?
時年站在櫃檯前了愣了一會兒,見女店主起身走過來結賬,這纔回神,接着黯然嘆了口氣。
是了,一定又是忘了。
“年念,好了,拿走吧。”女店主結好了賬,卻麼收錢,只是在本子上寫下她的名字、日期和金額。
“你這是?”時年有些不解。
女店主抱着手肘,聳了聳肩:“這是小村落,我這樣的小超市是接受記賬的,允許村民到秋天賣完了稻米和蓮藕之後一併結賬。小村落比不得你們大城市,村民有時候手頭沒什麼現錢,總得到秋收之後才能一併結賬。”
時年便也明白了,可是還是盯着那行字:“可是你,叫我什麼?”
“年唸啊。”那女店主盯着她,目光微涼:“你姓年,名念。”
時年又愣了半晌。
年念……有點熟悉,卻也有點陌生。
真是的,怎麼竟然自己的名字,竟然也有點模糊了呢。她難道在忘記別的人、別的事的同時,竟然連自己也有些遺忘了麼?
她忍不住心頭升起迷茫。若一個人連自己是誰都給忘了,那這個人究竟是來沒來過這個世上啊?.
M國。
警監辦公室。
警監辦公桌對面坐着警服筆挺,坐得板直的湯燕卿。
警監沒看他,只看向躺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
警監的面色有些黯然:“燕卿啊,你真的想好了?算上這次,我已經拒絕了你七次。”
湯燕卿垂下頭去,深吸口氣笑了笑:“七,也不錯,我幸運數字。從小被叫燕七叫了這麼多年,如果能第七次辭職的時候被批准的話,那就也是有緣。”
警監靜靜看着這個心高氣盛的年輕下屬。
警監還記得這個年輕下屬剛到他手下來的時候。那時候他對這個下屬也是心有疑慮,因爲他出自湯家,因爲他是湯明翔最寵愛的小侄子;而衆所周知,因爲素昔劉因公負傷的緣故,湯明翔今生自己無法再有孩子,有
的只是個收養來的女兒,所以他對這個小侄兒比親生兒子還要疼。
從小到大,聽聞這個孩子因爲對他父親很有些懼怕,反倒是做了任何壞事都是私下裡去找湯明翔。而湯明翔公事上一向大公無私,只是爲了他這個小侄子才肯略作通融。所以這個從小自稱人渣的年輕人,曾經犯下的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過錯,都是湯明翔出面向人求情才擺平的。
而湯明翔是警監的上級,湯明翔將這個小侄子放在他所在的警局裡,警監明白這是一種無言的委託,他就更是要謹慎從事。
本來以爲只需要他小心翼翼護着這位小祖宗,能不駁了湯明翔和湯家的面子就夠了,沒指望過這個年輕人還能真的辦成什麼案。
卻沒想到,五年過來,這個昔日的混世小魔王竟然成長爲了他手下最可放心、最能指望的破案高手。他的管轄地裡出現了什麼疑案難案,他都只管丟給這個孩子去就可以了,過不了多久就等着將案犯手到擒來就是了。
五年過來,他由對那孩子的不放心,到今天的已經隱隱然心有依賴。於是當見這個孩子萬念俱灰地到他面前來辭職的,他第一時間就給否了。
這樣的年輕人,他手下能碰見幾個?他是瘋了纔會批准這個孩子的辭職申請!
再說,誰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爲什麼會引咎辭職?他不過是因爲時年的失蹤,一向驕傲的心受創極大,覺得無顏面對周遭的人罷了。
警監便嘆了口氣:“你小子就不用使心理戰術了,七再是你的幸運數字,也不等於我這次就答應你了。我再說一遍我不同意,我更不允許我的手下是因爲失去自信、心灰意冷纔要離開的。”
“你如果真的想不幹了,也行,不過你得把這案子給我破了,到時候你再辭職,我絕不攔你。”
湯燕卿黯然地笑:“Boss,我明白你的好意。我何嘗就想這麼離開?我何嘗不想把案子破了,把人給找回來?!”
說到那失蹤了的人,他的心還被狠狠揪着地疼。他轉開頭去,努力掩飾。
良久才緩緩說:“……可是我發現,我真的做不到了。”
“Capt.你拒絕了我七次,我每次回去都再做一次努力,所以您所知道的我已經至少做了七次努力。可是在這之前,在我下定決心寫辭職信之前,我也早就又做了許多次的努力。”
他說着,眼圈兒便紅了。今天終於梳整齊發絲、剃光了鬍子,整個儀表比前六次英挺了許多,可是一說到這裡,那眼睛裡驟然涌起的紅絲和絕望卻還是跟前六次沒什麼區別。
“我發現我做不到了。我已經沒辦法繼續保持冷靜,做不到客觀地分析和推理,我現在腦袋裡一片混亂。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湯燕卿,我現在就是個廢物。”
他的手指攥成拳,儘量平靜地放在桌面上,可是那指節分明都攥得青白,每根手指都在神經質地微微顫抖。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時浩然當年的感受。
一個曾經的神探,卻倒在了明明是自己當年已經順利偵破了的犯罪手法上,甚至輸得毫無還手之力,連最起碼的防範和分析、防禦的能力都沒有了。
其實那不是因爲他不是名副其實的神探,只是因爲自信散了,連自己都會質疑自己;更何況那個憑空失蹤了的人,是自己最最牽掛的人啊。
現在的他,已經沒資格繼續當一個警探,更沒資格繼續去擁有曾經獲得的那些榮耀。
他應該,以服輸告結——
題外話——【7號要趕路,實在沒時間寫稿了,所以更新得在晚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