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娜娜(二)

王金娜到底是全國有名的外科專家,所以很快便被放了出來,而且入城的解放軍方面還專門派出代表登門向她作了賠禮道歉。對於被抓的誤會,王金娜並沒有放在心上,就她來說,能夠帶着小虎平安回家,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武漢市新政府成立的時候,還專門給她發了一份邀請函,並且有人過來請她能夠去同仁醫院任副院長,這些都被她委婉地回拒了。但是,還是因爲名聲在外,許多地方的熟人也好、新政權裡的領導也好,三天兩頭的過來邀請她,希望她能夠出來工作,美其名曰是爲人民服務;便是連某支解放軍部隊的醫院也派人過來盛情邀請,搞得王金娜不勝其擾,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共產黨方面所關注的對象,短時期內逃離武漢去臺灣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爲了怕秀秀擔心,她還是託自己的一個記者朋友專門在香港的《大公報》上刊登了一則啓示,連載五天,以報道自己和小虎的平安。這也是她與田秀秀分手時所約定的一個事項。

武小陽的身份最終也得到了確認,被放了出來。只是這個時候的武小陽很是沮喪,沒有能夠完成劉興華交給的任務,小梅到底還是跟着田秀秀乘着飛機離開了武漢。

重新獲得自由的武小陽也覺出了自己的不對,在準備離開武漢迴歸部隊之前,於是來到王金娜的家裡向她道歉。王金娜並沒有爲難這個有些渾頭渾腦的小子,在她看來,這個武小陽也不過是因爲劉興華的指使,在她的心裡面只有一種對於劉興華恩將仇報的痛恨與憤怒。

出乎了武小陽的意料之外,王金娜竟然主動地提出來要隨着他們去七十二軍,見一見劉興華,同時還告訴他,她已經接受了他們第二野戰軍總醫院周院長的邀請,準備前往南昌,正好可以隨他們同行。此時的中原野戰軍醫院已經改名爲了第二野戰軍總醫院,也到了南昌。武小陽當然知道當初王金娜在野戰軍醫院裡妙手回春的手段,她如果能夠接受周院長的邀請,那對於第二野戰軍方面來說,的確是一件十分可喜的事。

武小陽自然不會料到,在見到劉興華的時候,王金娜竟然會做出如此激烈的動作來。只是此時的劉興華,滿腹的委屈也已然無處去訴了。

※※※

面對着怒火依然未消的王金娜,儘管劉興華身爲軍長之軀,卻也知道男不與女斗的道理。就算是被打了這一個巴掌,也必須要有海量來承受,更何況打他的人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與女兒的養母,他着實欠着這個女人太多了。

陳大興與熊三娃接住了王金娜母子,熊三娃一把便抱起了小虎來,用自己的鬍子扎着小虎的小臉,引得小虎“格格”笑着,快樂地“熊叔叔、熊叔叔”的叫着,一下子便將這僵持的場面打破,王金娜圓睜的怒目這才投向了熊三娃這邊來,漸漸有所緩和。可是,小虎笑過了之後,卻問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尷尬不已的問題:“熊叔叔,我爸在哪兒?”

聽到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不由得一愣,夏陽看了看劉興華,此時的劉軍長默默地低下頭去,一隻手還在撫摸着自己的臉,讓人看不到他的表情;陳大興看了看王金娜,剛纔她還怒目圓睜的面孔中,驀然現出了一絲傷感。熊三娃望着抱在懷裡的小虎,卻是轉頭看了看還在江堤之上,向這邊的張望的張賢,竟然不知道如何來回答這個孩子的問題。

“熊叔叔,媽媽和姆媽都說爸爸跟你在一起,說見到你就可以見到爸爸了!”小虎天真地告訴着熊三娃,顯然他是一直在盼望着見到熊三娃的。熊三娃知道,在小虎的嘴裡,媽媽指的是他的親身母親田秀秀;而姆媽指的卻是王金娜。其實湖北人、也包括九江一帶的人,管自己的媽媽就是叫做姆媽的,這是一種方言,其實是母親的同一個稱呼,只是對於才六歲多的小虎而言,已經是代表着兩個人了。

陳大興看了看抱在熊三娃懷裡的小虎,又看了看王金娜,知道她一定是跟小虎撒了謊,他也是有孩子的人,也是一個父親,能夠理解小虎此時急於想見到父親的渴望,連忙走過來,笑着摸了摸小虎的頭,打着岔道:“小虎,你還認識我嗎?”

小虎使勁地點着頭,道:“認識,你是興叔叔,是鳳兒的爸爸!”

陳大興不由得一呆,鳳兒,正是他的女兒,經不住地問道:“你還跟鳳兒一起玩嗎?”

“是呀!”小虎認真的道:“有一陣子鳳兒還住在我們家裡呢!我跟她可好了,她就是太好哭了!前天我來的時候,她還哭了呢!要跟我一起來!”

聽着小虎的話,陳大興的心裡暖呼呼的,這說明江小蓮跟鳳兒沒有事,劉興華軍長沒有騙大家。

“興叔叔,你見到我爸爸了嗎?”小虎見熊三娃不回答自己,經不住地又問着陳大興。

陳大興笑了一下,連忙點了點頭,告訴小虎:“呵呵,對呀,小虎的爸爸是跟熊叔叔和興叔叔在一起的,但是後來又分開了,他去了另一個部隊,不在這裡!”

聽到這個話,小虎很是失望,又追問着:“那麼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他呀?”

陳大興擡起頭,看了眼王金娜,又轉頭看了看遠處江堤上的張賢,然後面對着小虎,告訴他:“可能過幾天就能夠見到吧!”

“那要過幾天呀?”小虎已然是迫不及待了。

劉興華終於還是走了過來,從熊三娃懷裡抱過了小虎來,已然沒有了剛纔的那種忿悶與喪氣,面對着這個天真的孩子,他的臉上也顯露出了笑容來。可是,小虎卻有些不願意被他抱,掙扎着想要擺脫他的懷抱,畢竟他剛纔也看到了自己的姆媽打了這個人。

“呵呵,別怕!”劉興華連忙安慰着他:“你爸爸雖然不在,但是明天你可以見到你的細爸爸,他跟你爸爸長得一模一樣!”細爸爸,這也是湖北人對於自己父親最小弟弟的一種稱謂,小虎的細爸爸,指得當然是張義。

一聽到劉興華的這個許諾,小虎馬上又高興了起來,他對自己的這個細爸爸看來還是有些印象的。轉頭看着王金娜叫道:“姆媽,明天我們是能見到細爸爸嗎?”

王金娜與劉興華對視了一眼,只好點了點頭,然後又把頭轉向了一邊,正看到遠處江堤之上正矗立在那裡呆呆發着愣的張賢。兩個人的目光再一次撞在了一起,張賢驀然驚醒了過來,卻是壓下了戴在頭上的那個寬大的軍帽,帽檐立刻罩住了那雙明亮的雙睛,然後一轉身,走下了江風撲面着的江堤。

※※※

回去的路上,劉興華專門把武小陽揪了過來,跟他同坐一輛軍車,要聽他對於在武漢行動的解釋;而王金娜帶着小虎也被夏陽專門安排在了熊三娃的車上,因爲王金娜說了,只坐熊三娃的車。倒是張賢,與熊三娃分開後,坐到了後面一輛車的車樓子裡。

但是,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偶然,在過了馬回嶺之後,熊三娃只說自己的肚子突然痛了起來,無法駕車,無奈之下,張賢這個副駕駛只好硬着頭皮坐進了那個車室裡,充當起了司機。

一路上,張賢目不斜視地駕着車,根本不敢轉頭來看坐在身邊的王金娜與小虎,他的心裡一直在忐忑不安着,有一種呼之欲出的企盼,同時又有一種澀澀生怯的難爲。不過,儘管沒有轉頭,他依然可以感覺得到王金娜那一雙幽怨的眼睛在盯視着自己。

“叔叔,你幹嗎遮着臉呀?熱不熱?”小虎也在打量着這個新來的司機,忍不住地問着。

對於自己的兒子叫自己作叔叔,張賢的心裡有一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但他還是不能不回答兒子的話:“我的臉不好看,所以遮住了!”

小虎愣了愣,卻問着身邊的王金娜:“那個武叔叔的臉好看的呀?那他爲什麼也要遮住呀?”

王金娜一愣,馬上想起了武小陽與石頭綁架小梅的事來,小虎問的定然是這個,當下告訴着孩子:“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長得都很醜陋,但是臉醜不是醜,只有心醜纔是真正的醜!”

小虎愣着神,不明白姆媽說得是什麼意思,但是也裝着聽懂的樣子點着頭。

張賢心裡卻是一片得感動,已然明白,王金娜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還是摘下來吧!”王金娜嘆了一聲,告訴着他:“應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

這話彷彿是在說自己,又彷彿是在說張賢,更彷彿是在指小虎。是呀,該面對的終是要面對的,張賢要面對自己的妻兒;王金娜要面對自己的丈夫;而小虎也要面對自己真正的父親。

張賢默然無語,又開了半天的車,這才一手扶住方向盤,一手緩緩摘下了帽子,解下了纏住半邊臉的那個圍巾。

“姆媽!我怕!”這是小虎的第一反應,然後一頭便扎進了王金娜的懷裡,不敢轉頭來再看張賢一眼。

張賢很是傷心,但是卻也能夠理解自己兒子的恐懼,想來這副面容一定會讓他作上惡夢。

“別怕!別怕!”王金娜拍着小虎的身子,平靜地安慰着,同時告訴他:“剛纔叔叔已經告訴你了,他長得醜;姆媽也告訴你了,人醜不是醜,只有心醜纔是醜!小虎,讓叔叔給你唱首歌吧,叔叔唱得歌可好聽了!”

“好呀!我要聽歌!”聽姆媽如此一說,小虎馬上來了興趣,從王金娜的懷裡擡起了頭來,依然不敢多看張賢一眼。

張賢愣了一下,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都沒有再唱過歌了,不過,王金娜還記得他的歌聲,那是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當然,最近的記憶裡,那也是當初在爲哄小虎的時候唱過。只是這麼久以來,自己的嗓子早已經沙啞了,話都說得不多,又哪有心情來唱歌?

“叔叔,唱呀?”見到半天張賢沒有張口,小虎不由得催促了起來。

張賢苦笑了一聲,卻問着:“你想聽什麼歌呢?”

小虎側着頭想了想,這才道:“那就先唱個《小二郎》吧!”

張賢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低聲地哼唱了起來:“小嘛小二郎,揹着個書包上學堂……”他唱着唱着,小虎也跟着哼唱了起來,卻是沒有一句唱得完整,不過曲調卻沒有錯。

聽着這一對父子的哼唱,王金娜忽然又有了一種回到當初一家人在一起團聚的時候情景,那個時候日子雖然過得平淡,但卻幸福。

很快,這首歌便唱完了,張賢偷偷轉頭看了一眼正在沉思中的王金娜,卻見她臉上帶着一絲微笑,就好象想起了什麼高興的往事。

“叔叔,再唱個我沒有聽過的好聽的歌吧!”小虎懇求着,已經有些忘記了張賢這張醜陋的臉。

“好!”張賢點着頭,稍一沉思,唱了起來: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歌聲就彷彿是梅雨一樣,緩緩地飄灑着,但是卻韻味悠長;又彷彿是山間的輕流,清澈得流淌着。

王金娜默默地聽着這首歌,分明聽出了張賢心中想要對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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