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蘆是北方冬天常見的小吃,只是現在已近清明,天氣轉暖,在別處已經看不到有叫賣的。
慈縣在華蓋山下,當離着百多裡外帝都已然春光明媚了,這裡卻還春寒料峭着……
嶽西站在小攤子前,聞着淡淡的熬糖稀的味道有些失神,還有兩天就到清明瞭……
焦黃的糖稀在鍋裡冒着小泡泡,賣糖葫蘆的老者將用竹籤穿好的山楂果麻利地在鍋裡轉個圈裹上一層糖衣,糖衣遇冷馬上變硬,在山楂外面形成一個透亮的硬殼,一咬‘嘎嘣脆’!
攤子前沒什麼主顧,蘸糖葫蘆的老者擡頭看看嶽西只是笑了笑,並未殷勤的招攬生意。
嶽西魂遊天外,看着糖葫蘆想到了杜三娘。
石板上擺了兩排蘸好的糖葫蘆,鍋裡的糖稀已然見了底,老者把最後一點糖稀倒在了石板上,沒多大功夫,熱熱的糖稀就成了一片硬硬的板塘。
半瓢冷水倒進鍋裡,一股熱氣升騰起來撲在嶽西臉上,贏素趕緊拉了她一把。
“老伯,這些我都要了。”嶽西如夢初醒,輕聲說道。老者做了一輩子小生意,今天的生意尤爲痛快!
主顧痛快他也痛快,把攤子上秸稈草做的草把子也一併給了她。
付了銀子,嶽西打發一名侍衛拿了兩把糖葫蘆回了鋪子給孩子們吃,她則舉着那個插滿了糖葫蘆的草把子站在街上東張西望。
“把這個放車上去吧。”娘子這樣子實在是……贏素看不下去了,怕過往的行人把她當了賣糖葫蘆的小販!
“拿着,你先回車上等我。”嶽西揮手把草把子遞到他手中,自己大步朝着一間鋪子走去。
贏素舉着這麼個東西委實沒有勇氣站在大庭廣衆之下,看着娘子只是去了不遠處的鋪子,他忙目不斜視的走到了馬車前,侍衛早就掀了簾子,皇帝陛下卻上不去!
草把子上面插滿糖葫蘆,支支楞楞的挺佔地方,並且它還有個木頭把子,贏素舉着狼牙棒似的東西在車廂門口比劃了幾下,橫豎都放不進去……
很快,嶽西就提着一個巨大的包袱出了那間雜貨鋪子,看見自己的馬車已然停在了門口,而那一草把子糖葫蘆則被站在車前的侍衛舉着,並且侍衛的站姿很標準威武,雙手一上一下的握住了草把子舉在了胸前如同舉着一面旗幟,侍衛愁眉苦臉的看着眼前的一片山楂果,口裡泛着酸,沒完沒了的冒着口水……侍衛天生就不愛吃酸的,哪怕是看見了酸的東西都會口冒酸水……
嶽西看了那侍衛幾眼,贏素從車裡伸出手來接了她手裡的包袱:“快上來吧,有什麼好看的……”
“我不是沒見過挎着刀賣糖葫蘆的麼……”嶽西笑着說道。
“你也看出不好看來了?”贏素把那個大包袱放在一邊,口中小聲嘀咕道:“方纔爲夫就這這麼舉着的!”
“哈哈!哈哈!”嶽西看着他笑道:“那剛纔看見的那些人可有福了,一準兒沒見過你這麼漂亮的小販!”
“去哪兒?”聽她嘻嘻哈哈地又開始沒了正經話,贏素撩了車窗上的簾子向外看去,沒有再順着她的話說下去。娘子的腦子裡裝的東西與常人迥異,他可不想被她白白地調侃。
“調個頭,順着大道走吧……”嶽西止住了笑對着馭夫說道。
由她指着道兒,走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了華蓋山的山根下。
“這裡車馬都上不去,你在這裡等等,我上去看個人,一會兒就會來……”嶽西先跳下車對跟在身後的贏素說道。
贏素仰頭往山上看了看,不聲不響地朝前走去。
嶽西又讓一名侍衛拿了車上的大包袱,她趕緊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皇帝陛下。
兩個人帶着幾名侍衛上了山,沒爬多高,嶽西在一處山窪處停住,她沉了口氣才往裡走去:“到了。”
贏素沒想到娘子說要看的人是個死人。
看到山窪裡的孤墳的時候,他皺了下眉,看着娘子忽然凝重起來的神色,贏素還是跟了過去。
讓兩名護衛放下各自手裡的東西,嶽西對着他們揮揮手。
護衛們行了禮退到了山路上。
“這裡面睡得是我胖妹妹。”墳塋的四周沒有一棵荒草,甚至連山窪的土地都被平整又夯實了,原本用土堆起來的墳頭如今被用大塊的青磚圍了起來,看着氣派了不少,但墳前依舊沒有立碑。
看得出,葉勉程是很盡心的維護了一番。
嶽西輕聲說道:“我答應過她,年年清明都要過來看看她……”
韓花朝與杜三孃的那些恩怨贏素是聽說過的,他只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娘子爲何獨獨對這個平常的女子用了這麼多心思。
嶽西把草把子上的糖葫蘆一支一支地取了下去插在了墳頭上:“胖妹妹,這些都是哥哥給你買的,哥哥把一個攤子的糖葫蘆都包圓了,你可勁的吃……要是牙酸倒了可不怨我……都是你嘴饞……”
紅豔豔的山楂果包着一層透明的糖衣在陽光下閃着光,流光溢彩的如同一顆顆紅寶石,山風吹過,帶着山桃山杏混合在一起的花香微微的有些發苦。
那一串串被插在墳頭上的糖葫蘆就在微苦的花香裡輕輕搖曳着,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拂過……
“看見哥哥身後站着的那個人了麼?他是你姐夫……”嶽西蹲了下來,猶自輕聲細語的說着話:“怎麼樣?我眼光不賴吧?給你找了個這麼俊的姐夫……”
打開地上的包袱,裡面是一堆疊的整齊的金元寶以及幾摞厚厚的燒紙,還有幾樣香燭之類的東西。
“還差幾天清明,哥哥先來看看你。”拿起包袱裡的酒罈,打開上面的泥封,嶽西把酒圍着墳塋撒了一圈,只在朝西的方向留了個豁口:“來拿元寶,哥哥能掙錢,你別給我省着,在下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花完了,我給你……”
嶽西說的語調輕柔和緩,是和平時一樣的心平氣和,可贏素卻在這刻意的心平氣和裡聽出了比痛哭更讓人心疼的悲傷……
嶽西悲傷來自內心,帶着種痛徹心扉的愧疚。
對着這座連墓碑都不能立的孤墳,她始終不能原諒自己!
燒紙被點燃了,嶽西一張接着一張地往火裡放,火,越燒越大,已經攢起了老高!
“幾年了……哥哥總怕你一個人悶得慌……”把最後幾隻金箔紙疊的元寶扔進火中,嶽西拍了拍手面向墳塋說道:“仇報了就別老想着了,人心裡總是裝着恨可不好……”
“不知道你投胎沒有。”嶽西微笑道:“我有兩個兒子了,現在都滿地跑了,你若是沒尋到好人家,就來找我吧,做我的女兒好不好?只要你肯來……我一定好好疼你……”
“娘子。”贏素走過去蹲在了她的身邊讓嶽西靠在自己身上:“心裡難受就哭出來,不要總悶在心裡……”
“在胖妹妹面前我沒臉哭……”嶽西輕輕的搖頭,她閉了眼又馬上睜開:“胖妹妹是被韓花朝燒死的……身上的皮肉都燒熟了又爛掉……你說她得多疼……那她都沒在我跟前掉一滴淚,我哪兒有臉哭啊……”
贏素扶着她站了起來,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站在杜三孃的墳前。
他知道這是娘子一直埋在心底的悲哀。哪怕她殺了韓花朝,這份悲哀仍舊難以釋懷。
聽着她那些喃喃自語,他懂了。
杜三娘如此痛苦的死去若深究起來,可以說是因他而起的。
娘子的悲哀在於她連恨都不能!
輕拍着她單薄的後背,贏素的視線落在那些隨風晃動的糖葫蘆上,他輕聲說道:“她會來的……來做我們的小公主,爲夫與娘子一起疼她。”
“真的?”嶽西仰起頭眼神閃動。
“嗯。”贏素注視着她的眼睛點了頭:“朕是天子,君無戲言。”
“呵呵!看你厲害的……”這樣的回答雖然並不能當真,嶽西聽了還是覺得高興。她甚至又編排起贏素來:“你是人間的帝王,怎麼連鬼衆投胎的事兒都管了?”
“人鬼殊途,本來朕是不管這些的。”贏素一本正經的說道:“但我娘子要給朕添個公主,這是正經事,朕自然要管一管了……”
“管得好!”嶽西回身說道:“胖妹妹,聽到沒有啊?他許了你做公主呢……”
“妹妹……是不是你在上面啊……”嶽西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山下吵鬧的聲音打斷。
“他怎麼回來這裡?”嶽西與贏素對視了一眼,一起往前走去。
山腳下,韓陽春被一衆侍衛攔下,只能扯着脖子朝着山上喊:“妹妹……你說句話,讓這些不開眼的東西放愚兄上去!”
“嗯?!”看着同時出現在山崖邊的兩個人,韓陽春愣住,沒想到皇帝陛下也到了慈縣。
“怎麼?見到朕就不想上來了?”贏素面無表情的說道。
“陛下。”遠遠的,韓陽春對着贏素行了禮:“微臣還是得上去!”
“娘子看着辦吧。”山下的那些侍衛都是嶽西的,他指使不動。
嶽西朝着那些侍衛一揮手:“請昭毅將軍上來吧。”
韓陽春上來的很快,手裡也提着一個包袱。
在狹窄的小道上嶽西攔住了他的去路:“找我有急事兒?”
“非也。”韓陽春臉色並不好看,兩隻眼睛都帶着明顯的黑暈:“愚兄是來找她的。”
他伸手指向山窪裡的那座孤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