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陽城東門,吊橋收起,城門緊閉,沿護城河無數拒馬、鹿角一字鋪開,城外遍灑鐵蒺藜。城頭有甲士巡弋如梭,弓手引弓在後。下方翁城裡,數列鐵甲精騎整裝待發,城外但有絲毫異動,他等便將雷霆殺出。自上而下,由裡及外,防備森嚴,如臨大敵。
城牆內側的馬道上,一羣人正自快步上城。爲首者身材敦厚、頭大脖粗,虯髯方臉上一雙眼睛既長且細。他步履如山,氣淵如海,正是大秦之主,天王苻堅。徵南大將軍、陽平公苻融緊隨在側,略欠半個身位。再往後,乃是秦國徵南大軍前鋒衆將——後將軍張蠔、左衛將軍苻雅、平南將軍毛當等是也。此刻個個神情嚴峻,悶着頭直往城頭而去。
且說那日西硤石山下,因着八千羽林郎不戰自潰,段隨“奸計得逞”,一舉突圍,揚長而去。此役裡堂堂大秦天王苻堅本已困住段隨,更皆坐擁重兵,最後卻落得個狼狽逃竄,自忖顏面大失,哪裡還肯回去項城受底下臣子們的嘮叨?遂收拾餘衆,直往壽陽而來。他將一腔怒氣全數發泄在羽林郎頭上,下令將那八千少年郎盡數交付有司論罪,又將少年都統朱肜革職,暫且關在壽陽城的地牢裡,容後再行發落。
苻堅一邊走,目光掃過城上城下,皺起眉頭,語氣極爲不豫:“晉人頂天也不到十萬兵馬,來了就來了,這壽陽城裡自有二十萬國族精兵,何須這般如臨大敵?豈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麼?哼!”他端的是鬱悶壞了,前番才“放走”自己恨之入骨的段隨,一轉頭那段狗賊又在洛澗突襲得手,壞了自己五萬大軍不說,更害得心腹愛將樑成命喪九泉。
原來卻是謝玄領五萬北府兵大舉而來,已至數裡外的淝水東岸。苻融收到消息,大爲緊張,命全城戒備,三軍備戰,又報與苻堅知曉。
苻堅便令衆將上城,一觀敵情。只因心情大壞,苻融一番小心佈置落在他的眼裡,竟也成了“畏敵之舉”。
其實須怪不得苻融如此謹慎——試想,樑成何等勇悍之人?不在張蠔之下,在座其他人皆不可望其背也!其麾下更有整整五萬國族精兵。。。結果呢?爲區區幾千晉軍破入營中,苦戰不下,反至一朝崩潰,全軍覆沒,命殞當場!雖說這裡頭少不了段賊子的“出力”,非劉牢之一軍之功,可戰報傳來,壽陽城裡上至徵南大將軍苻融,下至巡門小卒,人人都覺着不可思議,震駭莫名。
待洛澗敗兵不斷回返,一個個直若驚弓之鳥,但有說起洛澗之役的,無不牙關打戰,瑟瑟發抖。其所述叫人聽着,那叫一個膽戰心驚。不久軍中遍傳流言碎語:當面晉軍謂北府兵者,每一人皆如瘋如魔,兇狂嗜血,不可以常理度之!
只一兩日裡,壽陽城中譁然一片,議論紛紛間,軍心不覺低落。
苻融等秦軍將領亦自心驚,此時驟聞晉軍跨過洛澗,直抵淝水東岸,一派有恃無恐狀,焉能不緊張?更何況,如今天王苻堅亦在城中,身臨一線。。。
。。。。。。
今日這天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有風,不大;日照,不強。河面煙波淡緲,山間流雲半遮。凡入眼簾,萬物皆似隱又現,時而清晰,轉瞬難辨。
當此時,秦國君臣業已登臨壽陽東門之上。舉目眺望,但見風景儼然,雖冬日草木凋零,難掩河山壯闊。
登高望遠,睹山川勝景,本人生快事也。。。只可惜那天穹之下,流水岸邊,正有數萬晉軍搖旗吶喊,虎虎生威,撥弄得秦國君臣心煩氣躁。
戰鼓擂動,晉軍陣中謝玄升起前鋒都督將旗,有熊虎其上,析彩羽其下,風爲之蕩,云爲之幻。五萬北府兒郎山呼“威武”,其聲如龍吟,泛徹四野。。。壽陽城頭***變。
俄爾,奔馬疾出,四面八方令旗展舒,金鼓號角不絕於耳,晉軍大陣隨之遊移幻行——先有青色大旗招搖,便見東方晉軍忽而前後,直陣儼然;繼而白棋晃動,西方晉軍闊步苒苒,方陣已成;乃起赤旗,南方晉軍鱗次櫛比,銳陣如火;再黑旗,北方晉軍遊動無常,曲陣龍飛;及至黃旗高擎,中央晉軍氣衝牛斗,環陣重逾泰山!
自壽陽城上正望東方,但見晉軍軍容肅整,鎧甲鮮明;動靜之間氣象萬千,縱海天山淵而不及也!
東門城樓之上,秦軍衆將面面相覷,皆帶憂色;大秦天王苻堅迷迷愣愣,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盪風迭起,卷挾數叢亂雲,飄飄過了淝水,涌入城北八公山裡。秦國君臣不由自主移目望北,遂見八公山上雲霧繚繞,草木森森,皆類人形。。。
“嘶!”苻堅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退了半步,脫口而出:“那那那。。。那八公山上,影綽蓁蓁,豈非晉人兵馬乎?何其之多也!此。。。此實乃勁敵哉!”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
謝玄這一出演陣大戲精彩之極,壽陽城裡秦軍上下無不爲之震駭。雖二十萬大軍雲集,自天王苻堅以降,無一人敢言出戰,眼睜睜瞧着晉人耀武揚威而去。
苻堅徑回行轅,悶悶不樂,只借酒消愁。苻融作伴,亦是相對無言。
半醉迷離,苻堅探手再取盞時,卻不意摸到了案上堆積如山的書簡,隨意揀出一冊,仔細分辨,恰是《孫子兵法》。苻堅心中一動,努力坐直,展開觀瞻。
“凡用兵之法,全國爲上,破國次之;全軍爲上,破軍次之;全旅爲上,破旅次之;全卒爲上,破卒次之;全伍爲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此一段屬孫子兵法謀攻篇,千百年來爲兵家推崇,苻堅輕輕誦之,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推案而起,神情頗爲激動,叫道:“兵聖說得在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阿融!孤家此來,本爲江東百姓福祉,何忍見伏屍枕藉,血流漂櫓?”
苻融愕然,實不知苻堅這番沒頭沒腦的言語,究竟幾個意思。就聽苻堅自顧繼續:“阿融!速派快馬往項城,召度支尚書朱序、北部尚書張天錫至壽陽!還有,前番你攻取壽陽,擒獲的晉將徐元喜,現在何處?”
“徐元喜?僞晉平虜將軍?”苻融越發摸不着頭腦,愣愣答道:“正下在獄中。。。”
“提來見孤!”苻堅呵呵笑道:“孤要封他作我大秦的平虜將軍!”
“王兄!”
“怎麼?”
“呃。。。無事,臣弟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