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冬日不算強烈的陽光,樑成眯起眼睛,仔細觀察遠處的驍騎軍與周遭山川形勢。
打着“驍騎”旗號的敵軍龜縮在一片狹窄河灘上,一側瀕沔水,水流湍急寒冷,無可逾越;另一側山勢綿延不絕,雖不高陡,卻樹木叢生、溪澗橫流,騎軍定難通過。
敵軍人數不少,粗粗一瞧並不差己軍多少。百騎一排,層層不窮,將那寬不過一二里的河灘擠得滿滿當當,厚厚實實。
樑成嘆了口氣,喃喃道:“好賊子,地兒選得不賴。”
自胡集鄉到管城,沿沔水行走最是近捷,浰口正正卡在必經之路上。自空中俯瞰浰口,北頭最窄,越往南越是開闊,恰如一個倒三角形。驍騎軍堵在裡頭,自己佔着寬緩之地,卻將前頭最侷促的一段河灘空出來,穩穩佔了地利。秦軍自北向南衝擊,受地形所限,必然落得個“以少攻多”的局面;眼下兵力亦不佔優,縱然想不計傷亡以命換命,那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換作平日,樑成向管城進兵,倒也不是非要抄這浰口近道,大可繞過浰口西側的羣山走官道大路,多不了百十里路。不過今日不同,時間緊迫,一圈大彎子拐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又或者可以下馬登山,走山路繞過浰口。可若是沒了戰馬,樑成還怎麼進襲管城?再者說,驍騎軍焉能輕易放過沒了馬的秦軍騎兵?
驍騎軍不趕時間,天時本就在握;堵住浰口,又佔了地利;再以誘敵之計引開秦軍大部,連人和都扳了回來。不得不說,段隨這次動足了腦筋。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盡失,樑成悵然半晌,吐出兩個字來:“退兵!”
“啊?”“什麼?”秦軍諸將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那氣性狹隘的,忍不住輕聲嘟囔一句:“早說要退,偏偏不信,非要拖到此時。”性子急的則叫喚起來:“使君!都已到了此處,離着管城不過四五十里,何不盡力一搏,殺開一條血路?”
樑成便開口道:“先前晉軍騎兵接二連三出現,其實我豈不知我軍行蹤已然暴露?只是那時不能退,退了,管城難保。但有一絲希望在,我總要殺到管城之下,知會閻振一聲,免得他中了晉人的詭計。”
“然則晉人已然有了防備,我軍孤軍深入,豈不危哉?”一個部將問道。
樑成傲然一笑:“我樑成帶的騎軍,又不與敵人正面交鋒,我想走時,這天底下還沒人留得住我!”
“那爲何又止步於此?不若戰他一場,殺散晉人,也好到管城走一遭。”另一個部將追問道。
樑成搖了搖頭,戟指前方,說道:“我觀眼前這一軍戰力不俗,又佔着地利,我軍若是強攻,決計討不到好去。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說好聽點那叫鍥而不捨,說難聽了,嘿嘿,就是傻子。戰場形勢瞬息萬變,當隨機應變,豈能率由舊章?此時我軍已再無機會趕赴管城之下,既然如此,還不退兵?”
衆皆拜服。
樑成喟然嘆道:“終究是怪我弄險,如今行奇計不成,卻要害了閻振了。只盼他能探知消息,憑城固守罷。我等當速速趕回襄陽,點齊大軍來救。”頓了頓,聲音忽變得冷冽如刀:“驍騎,驍騎。。。竟然又是姓段的這個賊子!嘿嘿,我樑成有的是耐心,終有一日,取你項上人頭!”
秦軍動作好快,四千騎倏然轉身,頭也不回的去了。片刻功夫,消失得無影無蹤。
。。。。。。
大晉太元六年(氐秦建元十七年)年底,晉國竟陵太守、奮威將軍桓石虔攜手屯騎大都督、龍驤將軍段隨,先是巧渡滶水、大破來犯之敵,接着使計迫退了樑成一萬精騎,再設伏大敗管城秦軍,最後一鼓襲取管城,獲得全勝。秦國荊州司馬閻振以下,大小將帥二十九人盡數成擒。
襄陽那裡,秦國荊州刺史、都督荊揚諸軍事、南中郎將樑成眼見閻振全軍覆沒,當即收攏戰線,整飭襄陽附近諸城城防,以防晉軍來犯。
不久晉國荊州刺史、持節、車騎將軍桓衝引大軍自上明渡江北上,直取襄陽。不料途中天氣驟變,大雪封路,糧草、輜重皆難轉運,一時竟不得進。無奈之下,桓衝只得請段隨領輕騎往北遊襲,“以彰國威”,“以慰民心”。
段隨倒是膽大,一口氣進逼到襄陽城下,打出旗號耀武揚威。樑成只怕有詐,閉城不出。
段隨樂得輕鬆,大張旗鼓一路“掃蕩”過去,動靜弄得老大,先是放火焚燒秦國沔北屯田,又掠徙六百餘戶而回,順利達成了桓衝此次北討的戰略目標。
這一下總算是可以給建康朝廷以及天下百姓一個滿意的交待,桓衝鬆了口氣,遂引疲軍南還上明,又贈送段隨及屯騎軍錢糧甚衆,以示感激。如此這般,可謂皆大歡喜。
消息傳到建康,舉國振奮。皇帝司馬曜準司徒、琅琊王司馬道子所奏,下旨嘉獎。桓石虔論功升撫軍將軍,遷南平太守,又加河東太守;段隨則加都督幽州諸軍事,假節。
瞧來變化不大,段隨卻靠着這都督幽州諸軍事的新頭銜,頗是撈到些“實惠”——這麼說罷,他麾下軍馬自此不再受謝安節制,給獨立出來了。段隨本人一頭霧水,哭笑不得:琅琊王啊琅琊王,你我素未謀面,犯得着這般熱心麼?說來倒也是升官,可你這不是逼着安石公記恨於我麼?我又不稀罕這勞什子的都督幽州諸軍事,還不如銅錢布帛來得實惠!
到了大晉太元七年(氐秦建元十八年)正月底,諸事鹹定,荊州各路軍馬皆回各自鎮所,屯騎二軍亦東還盱眙。朝廷特令段隨獻俘建康,以示嘉獎。
。。。。。。
建康城專供來京辦事官員住憩的驛館裡,段隨心神不定。
昨日段隨在獻俘典禮上“大出風頭”,皇帝御口誇讚,百官輪番道賀,琅琊王更是與他執手謦談。可總覺得哪裡不對。。。是了,自始至終,安石公竟然未曾與自己說過一句話。。。誒!
段隨捏着一隻空酒盞,悵然呆坐,良久無語。忽然外面喧譁聲大起,有人喊道:“宮中來旨,明日朝會有大事要議論,館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員皆須上朝,無得缺席!”
一人訝然問道:“未知何事?竟如此大動干戈?”京外官員除非正好輪到入朝述職的日子,一般來說,極少參加朝會。
“聽說是因爲桓車騎與段龍驤進襲襄陽,焚田掠民,長安城裡那苻堅暴跳如雷,當廷叫囂,說我晉國膽敢犯境,要起舉國之兵百萬,南下攻我大晉!”秦晉乃當世大國,互爲寇仇,私下裡少不得互派奸細,抑或收買對方官員,但有些風吹草動,消息傳得賊快。
“什麼?起百萬大軍南來?這。。。這。。。消息屬實?”
“說不準。。。反正現如今陛下要召集羣臣商議對策,此所謂未雨綢繆也!”
“咚”!酒盞跌落,段隨一躍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