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其實傷得不重,不巧的是腦袋碰到了牆,鮮血直流,白袍染紅了一片,樣子看起來甚是嚇人。
頭昏眼花之際,幾個人攏了上來,看衣着多是家丁打扮。現場亂哄哄的,有人急着去牽馬,其他人則湊過來看段隨,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哎呀,不知道這是撞了哪家的公子爺。”有人喊道。戚里住着的非富即貴,段隨衣貌光鮮,這幾個家丁有些着急。他們家主人不是很顯貴的那種,可不要撞了惹不起的人。
“這公子爺流了恁多血,咱們府上不遠,要不趕緊擡將回去,求主人發落。”有個頭腦清醒點的家丁說道。“正是,正是!”其他人紛紛應聲,心想趕緊回去罷,叫這公子家裡人看到,萬一來個渾不講理的,大怒起來打死幾個小小家僕,也不是什麼大事。
於是家丁們七手八腳,將段隨擡起,呼啦一聲就跑。
段隨大怒,心想:“有你們這麼擡傷員的嗎?我要是真傷了哪裡,這麼一擡一顛,沒事也搞成殘廢了。”正要跳將下來,突然轉念一想,又老實不動了。他學過跌打,知道自己只是外傷,根本沒事,索性享受起這“四擡大轎”來。
原來段隨見衣服污了一大塊,想着就這麼回去無法解釋啊,隨便出個門就搞成這樣。若老實說是被驚馬撞了,定然要被慕容兄弟嘲笑。想想不如裝得慘些,這幾個家僕看着不是跋扈人家出來的,少不得去他們主家府上,弄套新袍子換換。。。
覺得自己心思縝密,演技上佳,段隨一時心情大好,泥血交加的臉上盪漾出迷人的笑容。
。。。。。。
閱兵大典以鬧劇的方式收了場。天子拂袖而去,臨了發話:太傅慕容評,吳王慕容垂速至太極殿奏對,其他人盡皆散朝回家。大軍即刻解散,鹹歸本部。
軍中諸事已由慕容臧接手,慕容德拱手與悉羅騰等交好的將士拜別。他急着回家沐浴更衣,然後去老丈人府上接愛妻回家。自慕容德出征,段季妃便回了孃家小住,順便陪陪幽居家中的胞姐小段妃。
慕容德清淡之人,只帶了三兩個隨從,催馬往回趕,城門口看到慕容兄弟一個個無所適從的樣子,他呵斥道:“速速回家去。別給你們父王添亂!”兄弟幾個唯唯稱是,拔馬去了。
大臣親貴們也各自散去了,場中最忙的依然是樂安王慕容臧,哭喪着一張大臉,強打精神指揮各路軍馬散場。
至於慕容衝,那隻驕傲的鳳凰,在天子轉身而去的那一刻,他就自顧自地打馬而去。太后早已遣人來信,儀式一畢,即刻回宮。這麼多天看不到心肝寶貝兒,可足渾氏大是難受。
范陽王慕容德趕回府中,卸甲沐浴,換了便裝,出門向東而去,老丈人段儀的府邸在戚里靠東一塊。說起來段儀也是名門之後,老爹是赫赫有名的鮮卑段部首領、晉封遼西公段末波。
段部一度是鮮卑各部裡最強盛的一支,也是相對最忠心於晉室的,前期一直和石趙打仗。段末波的族兄、渤海公段匹磾戰敗被俘後,既不參拜羯趙皇帝石勒,還常常身着晉朝朝服,持晉節,遊說附近的豪強以及投降的段氏鮮卑族人反抗羯胡。事情敗露後,段匹磾與其弟段文鴛皆被殺害。
後來段部內訌不斷,對北邊悄然崛起的慕容部卻疏於防範,最終在石趙與慕容部兩面夾擊之下被滅了國。因爲同是鮮卑人,段部餘衆多歸燕國。
作爲鮮卑貴族,段家後人富貴自然不虞。但段氏部衆甚多,慕容家深忌之。十年前段儀的兄長段勤造反被殺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故而像段儀這樣的,在朝中只是掛個右光祿大夫的虛職,無兵無權。兩個女兒倒是嫁了慕容皇室,可兩個女婿卻俱是不得志的。
慕容德跑到段府,敲門進去,發現府裡有些亂糟糟的。開門的家人說道:“姑爺請自往西廂去罷,老爺與兩位小姐眼下都在那邊。”慕容德心中大奇:“來了什麼要緊的客人麼?怎麼會在廂房,不坐正廳?”
慕容德性子清淡,雖然心中覺得奇怪,也不願與下人多費口舌。自顧自快步跑到西廂,果見其中一間房門大開,有不少人在裡面。廂房門口有家人看到他,喊了起來:“老爺,小姐!姑爺來啦!”
一個女聲傳了出來,“大王到了?那敢情好,他認識的人多,且來幫着瞧瞧這是哪家的公子。”聲若黃鶯出谷,清脆好聽,正是慕容德妻子段季妃的聲音。
慕容德邁步進了屋子,老丈人段儀,夫人段季妃,大姨子段元妃(就是小段妃。史載元妃、季妃是兩人的字,並非封號)果然都在。慕容德與段儀,元妃見完禮,被季妃一把拖了過來,只見榻上躺了一個人,頭上包着一圈白布,長袍上沾了不少血跡,閉着雙眼,昏迷不醒的樣子。
慕容德定睛一看,脫口叫道:“段隨?”那人驀然睜開雙眼,“范陽王?”兩人同時喊道:“怎麼是你?”只見這榻上之人頭髮甚短,身軀高大,不是段隨又是哪個?
段季妃喜道:“范陽王與這位公子認識?那太好了。咦?公子醒了?”
原來段隨被擡進府裡後,家人先送他到廂房裡躺着。有婢女給段隨包紮了頭上傷口,抹淨了臉孔,可總是不見他醒轉。原因無他,沒人替他換乾淨衣服啊,目標沒達成怎麼能夠收工?
過了一會,主人段儀到了,元妃因爲出事的馬匹是自己的,擔心不過也來了,季妃自然陪着過來。魏晉時候人物曠達,又是北方胡朝,倒也沒那麼多男女之防。
人越來越多,段隨有些做賊心虛起來,索性閉了雙眼裝死。不料被慕容德喊出姓名,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麼“醒”了。
段隨訕訕然說不出話來。慕容德問道:“究竟何事?”季妃大概說了一通。原來那黑馬正是段元妃的愛馬,早間幾個馬倌家丁遛馬回來時,黑馬不知爲何受了驚嚇,長街疾馳起來,撞倒了段隨。。。
這時候段元妃娉婷上前,柔聲道:“公子醒了,又與姑爺是熟識,這便好說了。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我替那黑毛畜生與你陪個不是。”她音色酥沉,氣若幽蘭,看着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長相極爲端莊姝麗。聽她口氣,倒是很在乎那匹黑馬。
慕容德聽元妃這麼說話,哈哈大笑起來,弄得段儀及段家二姝摸不着頭腦:姑爺平時不是這麼個熱鬧性子啊。
只聽慕容德揶揄道:“嫂嫂(他這是認元妃爲慕容垂的妻子)無須賠罪,這小子可是你段家人,說起來還要喊你聲姑姑纔是。”
段元妃大奇,段儀更是一呆:“老夫何時多了這麼個孫子?”段季妃急道:“大王,這到底是怎生回事?”她說話伶俐乾脆,顯然是個急性子,倒是與慕容德正好配一對。
慕容德便把段隨的事情說了,真是個曲折的故事,衆人聽得唏噓不已。更想這天下的事情還真是無巧不成書,自家的馬兒受驚,居然撞回來個“侄子”。
慕容德又給段隨介紹了下衆人,說到元妃時,頓了下,道:“元妃本是吳王夫人。。。”這故事段隨倒是聽慕容令酒後抱怨長安君的時候說過,當下討好道:“現下我正寄居在吳王府中。聽道全說,吳王可是思念夫人得緊啊。”
段元妃聞言眼睛一亮,問道:“隨哥兒,吳王近來過得可好?”不待段隨回答,蛾眉輕蹙,淡淡道:“他這人剛直不阿,總是過得不如意罷。這次立了大功,但願就此好起來。”
慕容德嘆了口氣,說道:“只怕不能如嫂嫂的願了。兄長這次,處境不是太妙啊。”屏退下人,將操典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
衆人聽得大是憤怒,段儀罵聲不斷,段季妃憤憤不平,段隨這個攪屎棍也在旁邊不住幫腔,反倒是段元妃一直沒有說話。
衆人望向她時,只見段元妃有些出神,悠悠道:“大驪四歲了。。。”
見段隨一頭霧水,心直口快的段季妃替他解惑:“大驪便是撞了你的黑馬,是姊姊那年回母家時,吳王贈她的禮物,當時才生下來呢。”
時光如梭,一晃四年,初生的小馬駒已經長大,一雙有情人卻還在遙遙相望。
衆皆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