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瞧得到安如的臉上的神情,滿是不情願地一步一挪着。
房裡這位估計亦是不會情願的,這不,她的足尚未邁過門檻,已聽得房內傳來軒轅聿素來淡漠的聲音。
“帶去伺候遠汐侯。”
夕顏的步子一怔,安如顯見是不會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只磨蹭在那。
旦聽得,李公公在房裡輕聲道:“皇上,您不瞧一眼再送?”
“小李子,是不是一出宮,你就忘記規矩了?”軒轅聿冷冷地說出這句話,接着,是往裡行去的步聲。
他,今晚,還有其他的部署安排,不會因任何事貽誤的部署。
夕顏忙緊走幾步下得臺階,被他以爲她故意拖着不走,聽人耳角,並不好。
卻聽得身後傳來李公公似喃喃自語,又似對安如道:“唉,瞧着你長得也有幾分形似皇貴妃娘娘,可惜啊,皇上卻是不要。來,隨我帶你去遠汐侯那吧。”
本是知府見白日裡把女兒生生地往皇上跟前帶,都不得皇上瞧一眼,於是晚膳前輾轉來求他,做個引薦,他本是不願多管這事,卻見那知府女兒確張的眉眼有幾分相似皇貴妃,想着,皇上這一路來,身邊一直沒個女子伺候着,如今雖逢兩軍對壘,但也沒明限着必須要遠離女色。
而今晚,眼見着皇上不要一直隨伺的小卓子值夜,倒不如就讓這女子晚上伺候皇上,至於蒙不蒙得聖恩,全看這女子的造化了。畢竟,私底下議論皇上好斷袖的謠言紛紛日上,他哪裡管的住別人的嘴,暗裡,哪封得住呢?
只是,看來,今晚這趟安排,遠是不得皇上的心意。
“唉,你,帶安如去遠汐侯那。”李公公輕喚夕顏。
夕顏本往偏房行去的步子稍停了一下,李公公早走到她的跟前:
“杵着幹嘛,快去,皇上不要值夜,其他事你就不用做了?”
李公公心裡不止爲這個小卓子誤了皇上的清名惱着,也爲前任掌膳太監一事窩了一肚子氣,聽說今兒個哪怕安如給了銀子打發他走,也是一路罵着出去,當然,罵的都是他李公公的祖宗。這事,說到底,還不是這小卓子攤給他的?
“諾。”夕顏轉對安如道:“請安小姐跟我來。”
安如一點頭,反正今晚把她送哪伺候都差不多,交代過老爹那關就成了。
非要她換上節日才穿的衣裳,用了口脂水粉,還說什麼下半輩子振興家業就全看她的了,讓她好好伺候着皇上,皇上要她做什麼,都不能拂了皇上的意。
她愣是聽得一頭霧水,哪怕那皇上,長得確實還挺俊的,但只是讓她覺得俊而已。
隨着李公公過來皇上的廂房外,又打發了出來。但,既然老爹說了,皇上要她做什麼,都聽得,那去遠汐侯那,她自然亦該聽得的。
“李公公,請問遠汐侯的廂房在哪?”夕顏纔要引着安如往銀啻蒼那行去,突然想起什麼,停下步子問道。
進府她就緊跟上軒轅聿,避開銀啻蒼,自不知道他歇於哪。
“出了院子,往左那院,就是了。”
夕顏聽得出李公公口氣不好,不再多說什麼,只帶着安如往銀啻蒼那行去。
兩院離得很近,一會,也就到了,心裡倒思忖着,眼見着安如該是被知府老爺安排着去接近軒轅聿,如今被軒轅聿推出來送去銀啻蒼那,雖說銀啻蒼並非是外表那樣獨喜女色的,但有一點,李公公說安如眉眼似她,那這些許相似,會不會——
她止了這份念頭,不再讓自己想下去。其實,也沒有時間再想了,面前,已到銀啻蒼的院落。
曾說過不想再見到他,可自出宮後,卻兩次不得不見他。
這樣,對誰,實都是不好的。
只願,他快快打發了她和安如纔好。
院落的正房內由亮着燈,想是還沒有就寢。
值門的侍衛見夕顏取了腰牌,是皇上近身太監專用的,忙去通稟,不一會便讓夕顏進房。
甫進房,只見銀啻蒼站於窗前,兀自仰首,在瞧着什麼。
“侯爺,皇上吩咐奴才,帶這位宮人來伺候侯爺。”
她行禮,話語裡特意加重皇上吩咐這四個字,若不出意外,他對於軒轅聿給他安排的一切都該是牴觸的。
銀啻蒼並不回身,然,亦並沒有讓她們退下。
“侯爺,您在瞧什麼呢?”安如口快地問道,她隨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除了那散開硝煙處,猶是昏沌一片的夜色,其他,則再看不得真切。
夕顏卻隨着銀啻蒼的望向處,心裡稍滯了滯,不遠處,懸着幾面巽軍的旗幟,該是糧倉的所在。
難道,銀啻蒼對這糧倉也感興趣,還是另有計較呢?
她知道,今晚軒轅聿一定會命人暗中將大部分軍糧轉移,只留了表面的糧草去引那些歸巢的雀鳥。
而銀啻蒼畢竟昔日是斟國的國君,與軒轅聿哪怕表面恭謹,心裡總不是臣服的。
如今,二十萬斟兵編入巽軍,又將他隨軍帶着,不過是種挾持。
若他心底起了些許別的計較,恐怕,從巽軍的糧草着手,恰是最直接的。
“今晚應該會有隕星。”他的聲音甫起,僅是這麼不輕不淡的一句。
“原來侯爺要看隕星啊。那您在這,肯定是看不清楚的。那硝煙哪怕停了仗,沒幾日都不會散去,這麼昏沌,連星星都瞧不清呢。”安如快嘴地道。
“哦?”銀啻蒼轉身,凝向安如。
安如看着銀啻蒼轉身,臉,突然地,就有些紅,然後,眉眼彎彎地一笑:
“侯爺真的確定今晚會有隕星麼?”
“你知道哪裡可以看到麼?”
“嗯,當然我知道。”她頓了一頓,複道,“長這麼大,我只聽姥姥說過,有一種星星會帶着絢麗墜入凡間,那種就叫隕星,可我真沒見過呢,但,我可以帶你去一個,最適合看星星的地方。”
“是麼?”
銀啻蒼冰灰的眸子微微地眯起,這一眯,安如的臉更加紅,猛點頭道:
“是。”
“那就由你帶本侯去吧。”銀啻蒼說着,返身,往房外行來。
夕顏下意識地往前阻了一阻,她並不能確定,銀啻蒼是真的要看什麼隕星,抑或是他實是發現了糧倉的異樣,藉着安如去確定?
銀啻蒼瞧到她的動作,微微一笑,笑裡,滿是蠱惑的味道:
“孤男寡女,多有不便。你,是否要跟着?”
這話出自他脣,她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讓安如和他同去,無疑是一隻小白兔落進大銀狼的嘴裡。
“侯爺若要奴才跟着,奴才自會跟着。”
只是跟着罷了,又有安如在,不會怎樣。
並且,她也能看他是否對糧倉存了心。
銀啻蒼的笑意愈濃。
本說好,要放手,只這一晚,容許他再不放一次。
幾日的星相異變,根據史冊的記載,或許,今晚該有千年間最大的隕星雨,他想帶她去看,又不知尋什麼藉口。
想不到,老天,始終還是眷顧他的。
安如瞧銀啻蒼和那小太監嘀咕着什麼,倒也並不在意,只往門外行去,卻聽得銀啻蒼道:“從這出去,外面人多,他們跟着,反倒瞧不見隕星了。”
“好啊。”
安如見銀啻蒼一指窗臺,絲毫沒有忌諱率先一個蹬踏,爬了上去,身手敏捷地翻到窗外。
窗外,是後花園的一條小湖,邊上有着花圃,確實人跡罕至的地方。
夕顏皺了下眉,這知府家的千金果真是豪邁啊。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監,總不能反扭捏得不像個太監樣,她的手撐住窗臺,纔要將足跨到窗臺,只覺身後被一隻手一提,順勢將她拋出窗外。
接着在她跌到地上時,那手又輕輕的一扶她,她倒是輕盈盈地落在了安如的身後。
她沒有回身,她知道,是銀啻蒼。
安如蹦跳着帶他們從花葉間行去,那樣子,讓她恍惚似回到了王府那一夜,瞞着家人,僅帶了碧落潛出府去。
終是那一夜,什麼都變了。
一路縱偶爾碰到傭人,皆是見到安如都均福身請安,除了那些傭人外,因着是知府後院的小路,只碰到一隊禁軍,也讓他們閃躲了過去。
從小後門出去,沿街,仍有着未曾散去硝煙味道。
街道兩旁,除了一家客棧還開着門,其餘家家戶戶都門庭緊閉。
這些百姓,若有家業在城外的,之前,就該是避難去了。
留下,不過是最無力去往外地的人,和巽軍共這一戰罷了。
是以,不論白天黑夜,閉關着自家門戶,於被戰火燎及的城中,無疑是最妥當的做法。
街道中,沒有一人。若不是那家客棧,以及不遠處,猶亮着燈火的一處營地,這座杭京城,充斥着死寂的味道。
夕顏望向那處亮着燈火的營地,步子稍頓了下,卻被銀啻蒼輕輕帶上她的腰部,往前行去。
那地方,該是安置傷兵的營地。隱約的,有痛苦的呻吟聲傳來,只讓人不忍再聽,恨不能離開逃離這種氛圍。
他不希望夕顏去目睹這些,從彼時,斟、巽兩國對戰,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軟。
這份柔軟,於疆場的無情,實是沒有任何益處的,反會成爲一種束縛。
她避開他的手,迅速跟上安如的步子,穿過那條街道。
安如走得很快,帶着他們,拐過幾條街道,走過一小片林子,便來到一處臺階前。
那臺階,長長地延伸上去,仿似一眼瞧不到頭一般。
“喏,就是這裡了,杭京陵。以前不打仗的時候,晚上啊,這裡都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可現在,這城裡,除了士兵,百姓哪怕留下的,都閉門不出,自然這裡也沒人了,我們爬上去,那上面,是杭京最高的地方,看星星好清楚的。”
夕顏望上瞧去,這臺階少說得有幾百階吧,隱隱地,只能瞧見臺階最上方,有石望柱矗立着。
銀啻蒼的目光微微流連於夕顏的身上,纔想着,是否要帶她掠上去,突聽安如一邊輕快地走臺階,一邊道:
“聽姥姥說啊,這臺階,總共有一千零一層呢,一步步地走上去,當中不停的話,在老槐樹下許什麼願,都是會靈驗的。對了,今晚如果真的看到星星隕落,是不是許下的願會更靈驗呢?”
沒有人回答得了這個問題,夕顏只是默默地走上臺階,她走得很慢,知道自己的身體底子,她不能求快,既然,要不能停歇地走到臺階頂上,惟有緩,才能連貫吧。
只是,倘若感情一味地求緩,則必會在經年累月中蹉跎掉所有的激情。
這一念起時,她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今晚到底怎麼了?
是因爲看到戰火的殘忍,慨嘆起生命的無常?
還是,源於對戰役的擔心,想要牢牢握住些什麼嗎?
銀啻蒼隨着她,一併走上臺階,這麼高的臺階對他來說,並不會很辛苦。
只是,跟着她走,每一步走得,都是那麼辛苦。
然,再辛苦,卻是沒有任何怨尤的。
走了一半,一直遙遙領先走在前面的安如已經就地坐下,嚷着:
“不行了,不行了,我是不要許願的,太累了。從小到大,我就沒一口氣走到臺階頂的。”
其實,安如離最頂層的臺階,不過只剩下百階不到了。
夕顏淡淡一笑,依舊保持着很緩慢的速度,而,她的胸腔內,呼吸,卻是愈來愈急促。
真累啊。
看着,那石望柱彷彿近在眼前,可,每走一步,卻覺得,那路似乎並沒有縮短一步。
腿象灌了重重的沙擔一樣的沉重,偏是憑着一股執拗的氣撐着。
什麼時候,她竟會相信,一步不停,在老槐樹下許願就能成真呢?
哪怕僅是種慰藉,卻讓她如今,甘願去試。
是的,她想要許一個心願,關於未來的心願。
好累,真的要停了,一口氣感覺,快要喘不過來,真的好累。
手方要撫到胸口平下那口氣,募地被人一牽,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隨着那人,步履輕快地往臺階上行去。
對,步履輕快。
彷彿,那些臺階不是臺階一樣,她的足尖只點到臺階的邊沿上,便很快地邁上下個臺階。
不用順着牽她的手望去,她就知道,只有他。
他牽着她,用他的輕功,帶着她躍至最上層的臺階,身後,傳來安如清脆的聲音:
“哇,你們不累啊。”
接着,是安如不假掩飾氣喘吁吁地接着奔上來。
確實不累。
夕顏的腦海中浮過這個念頭時,忙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
這一抽離,迅速,不帶一絲的留戀。
他看着手心的空落,其實,早就習慣。
除了脣邊漾過一絲笑意外,他不會有其他的動容。
“哪有星星隕落啊,連星星都那麼少。”安如的聲音打破一隅的靜寂。
夕顏環顧四周,臺階之上,兩根雕刻着祥雲的石望柱後,是一棵很高很高的老槐樹,這麼高的槐樹,樹齡該有很長了吧。而這老槐樹的每根枝丫上,都掛着一些瓔珞,每個瓔珞下,皆繫着一個小小的竹筒子。
安如瞅見她不解的神色,笑道:
“這個竹筒裡呢,裝的就是許願的紙箋了呢。”安如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個竹筒,道:“倘若這個願望,老天爺沒法幫你實現,這個竹筒就會掉下來,如果一直能掛在樹上,那麼,這個願望,終究是能實現的,待到實現願望的那天呢,要再回到這棵樹下,把這竹筒取下來,就算是還願了。”
老槐樹下,零零散散的,確實有不少的竹筒不知是被風吹落,還是本身系的不牢,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地上。
這人世間,真的沒有許成的願望,就這麼少嗎?
是的,相對於書上那密密麻麻懸着的竹筒而言,散落的竹筒相對太少了。
“小姐有在這許過願麼?”夕顏輕聲問了這一句。
“我?纔沒許過呢,首先,長這麼大,似乎沒啥值得我許的,其次每次來這裡,我沒一次能一氣走到臺階頂的,不過是好奇和無聊罷了。但是,假如今天晚上能看到星星隕落的話,我突然很想許一個願望呢。”
安如隨意找到一處老槐樹下的空地,倚在樹身上,頭歪歪地靠着,望着皓渺的夜空。
夜空中,有隱約的星星閃爍着,可,連月華都是看不到的。
四周,是黑壓壓地一片樹,除了這些之外,視線能看到的東西實在有限。
真的會有隕星墜落麼?
她怎麼也想這個呢?
目光,落到繫於樹上的瓔珞,密密地垂着,大部分下面都懸掛着竹筒,只有很高的接近樹冠部分,還有幾根孤零零地飄着。
眸華流轉,看到,離老槐樹不遠的地方,一座井池旁,是一處小小龕室,該是很久沒有人打理的緣故,裡面散落着一些紙箋,還有乾涸的墨塊。
有紙,有墨——
也就是說,可以許願。
收回目光,她望向銀啻蒼,他僅是斜靠於樹杆,仰望着穹宇。
或許,他真的僅是對星隕有興致吧。
或許,真的是她多心了。
她低下臉兀自縮進樹影裡,步子,想往那龕室移去,甫要移去,突聽安如道:
“好睏啊,怎麼還沒有,我太困了,先睡會,麻煩侯爺看到有星星隕落,叫我一聲!”
“嗯。”銀啻蒼低低地應了一聲。
這一語,夕顏知道,她不能去到龕室,銀啻蒼定是注意到她了。
不知爲什麼,她怕他洞悉到她的心思。
停了步子,當是隨意地走着。
只越走,她越離他遠一些。
“你,也休息會,等有星星隕落,我喊你。”他仿似對她說,但,仍是背身向她。
“奴才多謝侯爺。奴才對這並不感興趣,只是,奉命伺候着主子。”
主子?
銀啻蒼不再說話,她有她的堅持,而他的堅持,哪怕是有,也是隱於她的堅持之後。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夕顏有些擔心,這麼晚回去,是否會引起軒轅聿的注意,開始躊躇時,突然,銀啻蒼的聲音在耳邊再次響起:
“快看!”
第一次,聽到他用這種語調說話,很嘹亮,一掃以前的低沉。
夕顏不自禁地隨着他的話,往天上看去,旦見,那漆黑的天幕中,有一道閃亮的光弧滑過,接着,又是一道,漸漸地,越來越多,仿似雨一般的滑過,卻帶着最絢麗的光亮。
那些光亮,將昏沌天際勾勒出最美的一幅畫卷。
那幅畫卷,只要看過,這一輩子,終是無法忘卻。
她驚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除了震撼,惟有震撼。
震撼中,夾雜着絲絲的欣喜。
原來,今晚,真的有他口中說的隕星,這種,只有在史冊裡記載的景觀,真切的展現在她的眼前。
她覺得腰部一緊,還沒有來得及驚喚出聲,足尖是離開地面的感覺。
他挾着她,往上飛去,這一飛,彷彿,那漫天散落的星辰觸手可及。
漫天的星輝間,他帶着,宛如天人一般地往上飛去。
不是第一次有這種飛躍的感覺,彼時,上元夜那次,那一人,也是這般帶着她掠過東城,足下,不過是場絕殺。
一如今晚,她除了看到漫天的滑過的隕星,眸華稍往下,越過斑駁的樹影,遠眺間,恰是疆場的滿目瘡痍。
那些疆場,即便在夜色裡望去,在蒼茫的一望無垠裡呈現出整片詭暗的紫色,那該是凝結的鮮血染就吧。
她可以想象得到戰役的悲愴,這種悲愴,只將彼時隕星滑落的驚愕欣喜盡數地衝淡,他覺得到她神色的暗淡,足尖輕掂間,帶着她穩穩落至樹冠之上。
“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隕星,在這個時候許願,該會是最靈驗的。”他的語音溫柔。
有剎那的恍惚,讓她彷彿就要以爲,她身邊站着的,是軒轅聿。
只是,勾住她腰際的手是溫暖的,而軒轅聿手,除了冰冷,惟有冰冷。
她沒有說話,站在樹冠上,身子是不穩的,使得她必須要靠他的相扶,然,她卻並不喜歡這種相扶,稍避身欠開,未曾想,身子一晃,眼見就要栽落下去,他一急,猛地把她一提,她收勢不及,身子差點栽進他的懷中,忙用手去一擋,他卻不由她再躲,反手扣住她的身子:
“我只想帶你看這一場隕星,我知道你心裡有些結放不開,也有些事一直擔心着,這樣下去,你能撐得到幾時呢?”
夕顏冷聲道:“難道,侯爺認爲對着這種隕落的星星許願,真的能讓人得償所願不成?它自己就是一個最悲哀的逃兵,如若還能全得了人的心願,那倒真是稀罕了。如果侯爺沒事,還請放奴才下去,奴才不習慣站這麼高,只怕萬一跌了下去,卻是不值得的。”
爲什麼,對着他說出這句話時,她的心底,突然會有一絲的搐痛呢?
是不是因爲,在說這句話時,她對着他的眼睛,沒有逃避的原因呢?
那冰灰的眸子,曾幾何時少了那些輕佻、少了那些桀驁,有的,竟是這樣的一泓平靜呢?
這,還是昔日那個銀啻蒼麼?
他的改變,讓她僅覺得那樣的搐痛。
“讓我下去。”她低下眸華,不再去瞧他。
“顏,如果真的那麼難撐下去,或許,我可以幫你。”
“不!”她斷然地拒絕道,“你別害我就行了。”
說出這句話,誰的心,碎了呢?
只是,這樣碎了,總歸能再複合的吧。
倘若說,之前因着赤魈丸的事,她對他有過計較,那麼,現在,真的再沒有了。
她知道,他能幫她很多,可是,她不能再自私到要他去幫什麼。
二十萬斟國收編的軍隊,哪怕她不說,她明白,他都不會從中做梗的。
所以,就容她不再說吧。
她不想欠他太多,多到,她會覺得,這是她心裡最深的障礙,最無法回報的虧欠。
“三日後,軒轅聿會第一次正面和百里南交鋒,這一戰,不會是最終的決戰,但,卻隨士氣至關重要。如果你有什麼擔心,與其憋悶在心裡,爲什麼不說出來呢?”
他,連這都知道。
她擡起眸子,他的眸底,依舊是平靜無波:“我雖然知道這些,可,我不會做任何暗中的勾當。他和他之間的戰役,我做不到幫誰,我也不回去害誰。今晚,你願隨我來,是不是,就是擔心我,動了糧倉的主意呢?”
他,瞧穿她的所想。
她在他的跟前,真是太狹隘了。
越來越多的星星從他和她的身旁隕落,他和她站在樹冠上,哪怕彼此相望着,只不知這份相望,是否會隨某一個節點變成遺忘。
如果能遺忘,人,是不是真的會比較快樂呢?
或許,她真該許下一個心願,哪怕,那些逃跑的隕星並不能實現她的心願。
她現在所想的,該僅是,戰爭能儘快平息,還兩國百姓一個安寧!
即便一統天下又如何,不過是用人的性命做爲祭奠換來的。
而,這一統,終將隨着時間的流逝再次分開。
誰,都做不到千秋萬代。
她閉上眼睛,許出這個願望,他凝着她,心底裡有一個願望,只是,再是許不出。
“今晚,我只想帶你,看這一場墜落的隕星。一千年,纔有一次的隕星雨。”
他擁着她,他的聲音,那樣的輕柔,輕柔地,彷彿,下一刻就會隨着這隕星一併的歸去。
饒是這份輕柔,她拒絕不了,瞬間,失去所有力氣。
然,只是這樣,只不過是這樣!
“顏,倘有來世,一千年後,下一場隕星雨的時候,你會不會選我一次呢?”
這句話,問出口,心下釋然。
這句話,聽入耳,胸口悲涼。
惟有,沉寂在下一刻蔓延。
“啊!真的有星星隕落啊!”樹下傳來安如的聲音,終是將她和他的之間蔓延的沉寂打斷,“侯爺,侯爺!”
安如急急喚着,銀啻蒼手輕輕一帶,終是帶着夕顏落於樹下,安如的身後。
安如回身的時候,他和她早已站兩旁,一如來時一樣。
“真的有星星隕落呢,真的太神奇了!”安如喊跳着。
星隕,成雨,來得快,消逝得,也不算慢。
當,天際恢復墨黑一片時,只間或,還有幾點閃亮滑過時,安如突然想起什麼,她跑道龕室前,選了三張比較乾淨的紙箋,再從一旁的水井裡提了些許水,把乾涸的墨塊用力地轉開,道:“你們快過來!”
她轉身衝他們揚着手上的紙箋:“今晚既然能看到星星隕落,我聽姥姥說呀,是最有福氣的象徵,許什麼都會靈驗的哦,所以,我決定破例,許個願望,你們也許一個吧!”
“小姐,奴才就不許了,反正也沒什麼好許的。”夕顏往後退去,避開安如衝她遞來的紙箋。
“不可以,做奴才也會有願望的,你呀,好好想想!今晚,我們不僅要許,還要照着咱們這的土方子,寫下來,一會,我把它們都掛到高高的槐樹上去!”
安如停了一停,似是給自己某種信念地道:“我相信,這一仗,我們巽國一定會贏的!等贏了以後,你們就該回到京城去了。但,我們今晚許的願望卻會在這裡哦,等到願望成真的那天,我希望你們還能回來,到時候,我們一起把這竹筒從書上取下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安如下意識地望了銀啻蒼一眼,卻把紙箋塞進夕顏手裡。
接下來,是要個銀啻蒼了,對着他的時候,她沒有這麼一塞,而是,就這麼一遞,臉發紅地低下去。
銀啻蒼伸手接過,安如早返身,率先在自己的紙上寫下幾個字,疊好後,把沾滿墨汁的筆遞於夕顏,夕顏接過筆,眉心一顰間,行至於龕室前,寫了一行字,回身,她把筆遞給銀啻蒼,銀啻蒼接筆時,彷彿笑了一下,但,沒有誰看清,這是否是笑時,他轉過臉,背對着她們,好像寫了些什麼。
這當口,安如已找到三隻竹筒,把三個人的紙分別放進竹筒內,再在竹筒上寫下屬於三人的記載號。
她自是一個如字,銀啻蒼選了一個汐字,夕顏則是卓字。
做完這一切,她奔到樹下,尋找優空的瓔珞。
銀啻蒼見她找來找去,較低處卻都是再找不到那些瓔珞,遂在她身後,道:“給我。”
安如略回身,如水的眸華凝着銀啻蒼,只把手裡的竹筒遞於他:
“麻煩了。”
這三個字,卻帶着少女的羞澀意味。
這一遞,她的指尖,輕觸微溫。
年少的懵懂青澀,誰都會臉紅心跳。
夕顏站在旁邊,看着銀啻蒼復掠至樹冠,把那三個竹筒仔細系在最高的三根瓔珞下。他系得那麼慢,好像,用力地在把它們繫緊。
這樣,不掉到樹下,一定會實現願望吧。
那些瓔珞,蕩啊蕩啊,不知道迷了誰的眼,僅知道,這一晚,這三個竹筒內,許的願望,若干年後,當她再次回到這裡時,一一打開,心中,只有愈濃的感慨。
彼時,她終是登上做爲女子,最榮光的位置,彼時,她終是讓納蘭夕顏這個名字,成爲一種驕傲。
可,彼時,她展開紙的剎那,才知道,這一晚,不僅迷了誰的眼,亦將心,一併地迷住……
再回到知府府邸時,已是夜半時分,街道上卻並沒有來前的寂靜,除了隱約地打更聲,還有些許的嘈雜聲。
她聽不清,這些嘈雜聲在說着些什麼,城牆上的光亮卻是耀目的。
哪怕人人都在酣睡,之於城牆上的守兵,在這樣的時刻,卻是絲毫鬆懈不得。
安如甫帶和他們從原來的門進去,夕顏卻稍停了步子,推門的剎那,她看得到門內燈火通明。
而,驃騎將軍帶着一干士兵正站於彼處,威嚴地盯着他們。
“參見將軍。”她躬身打了個安。
“這麼晚,遠汐侯不知是去哪了?”
安如清脆地道:
“是我帶侯爺往杭京陵去看隕星的。”
“哦,看隕星,是看隕星,還是另有所爲呢?”驃騎將軍冷哼一聲,目光凝注在夕顏身上,“你,實話實說,今晚,只是去看隕星嗎?”
“回將軍的話,奴才確實陪同侯爺、小姐,去看了隕星。”
“好一個奴才,來人那,把這奴才先給本將軍打二時板子,再問!”
驃騎將軍語音一厲,喝到。
一旁早有幾名禁軍上得前來,押住夕顏往長凳上按去。
她怎麼忘了,驃騎將軍定是忌諱着遠汐侯呢?
現在打她,無非是殺雞儆猴吧。
哪怕,她是皇上的人。
驃騎將軍礙着軒轅聿,不能直接動遠汐侯。打的,自然僅是她了。
況且,她以小太監身份整日伴駕,於驃騎將軍眼中,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意味呢?
彼時的嘈雜聲,她想,她知道是什麼聲音了,該是,三日後的出征,由於御駕親征,加上早幾場戰役,巽軍需要調整,該要用到這二十萬編制的斟國士兵。而,眼下,這幾仗打下來,巽軍的局勢該並不樂觀,那些斟國的士兵,必是起了計較,怕白白地擔了炮灰。
於是,這些計較,落在將軍眼裡,只成了,遠汐侯今晚離府的原因了。
身子被押到長凳上,眼見着板子就要落下,安如大喊一聲:
“怎麼不講理啊,我不知道晚上出府,是犯了將軍的忌諱。是我帶他們出去的,要打就算我一個吧。”
這,是有難同當的意思嗎?
夕顏莫奈何的皺了一下眉,驃騎將軍要的,不止是打罷了。
只是,恐怕連驃騎將軍都沒想到,這麼快,就起了成效。
“驃騎將軍。本侯隨你去軍營。”銀啻蒼說出這句話,容色平靜。
驃騎將軍冷哼一聲,夕顏覺到背上一鬆,接着是步聲離去的聲音,安如上前將她扶起來,她望着銀啻蒼隨驃騎將軍離去的聲音,只是,落寞。
她請安如回去歇息,人都不在了,豈會再要安如伺候呢。
回到軒轅聿的院落時,她看到,正房內猶亮着燈火。
她的步子緩了一下,凝向那房內,突覺到身後似有人時,忙回身,軒轅聿一襲玄色的袍裳正站於樹影中。
“這麼晚,還不休息?”他淡淡地說出這句話。
“皇上,奴才伺候您安置。”
“是該安置了。連日趕路,朕忽視了,天相異變,星雲隕落的千年奇觀,竟就是在今晚。”
這句話,依舊是淡淡的,這份淡淡裡,終是有些什麼,她聽得懂,因爲,他看得清楚。
“皇上,奴才剛剛——”
“你看到了就好。”他說出這句話,返身,往正房內行去。
她看到,他的身上,有着露水沾襟的痕跡。
他,站在這多久了呢?
她凝着他遠去的身影,步子,再移步開。
二十萬斟國士兵由於看到星隕的景觀,有兵士認爲是掃帚連天,大爲不祥。而對於後天的出戰,這些斟國士兵擔心是讓他們充作先鋒的炮灰,遂藉着機會發作了出來。
銀啻蒼去到軍營,允諾,後天的出征,他亦會親率於他們時,那些士兵煩躁的心,才能安穩了下來。
然,驃騎將軍反是不踏實起來,惟恐臨陣,銀啻蒼出了什麼變數。但,現在,對於這批士兵,確實沒有比他們先前的主子率領他們出征,再好的法子。
驃騎將軍稟於軒轅聿時,軒轅聿並沒有反對。只下了一道聖旨,大軍每一役勝之,即重重犒賞有功將士之時,這些犒賞,不僅是銀兩物帛,還按着殺敵的貢獻,分別進爵加位。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五,黃昏,杭京城內,糧倉失火,大部分糧草焚之一盡,巽帝不得已,連夜命三千精兵往臨近的常錫借糧草。
天永十四年三月十六,巽帝親率五萬士兵,與夜帝於杭京郊外交戰。
同日,常錫借調的糧草,於半路被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