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一如往昔, 並沒有什麼變化,除了姜馳對夏荊歌的態度變得有些過於溫和了。溫和當然沒什麼不好,夏荊歌只是奇怪他怎麼會就這樣了。
就在夏荊歌爲這個疑惑的時候, 姜馳忽然對他道:“我決定去魔域了。”他眼中佈滿血絲, 這些時日並未睡好。
夏荊歌就問:“怎麼突然就想去了?”
“……跟那隻老虎打得煩。”姜馳有些百無聊賴地道。
夏荊歌心道:我還道你與它打得很開心……他也並未深究, 就點了點頭, 說道:“那你準備好了, 我幫你知會甫凌一聲。”
“沒什麼要收拾的。”姜馳道,“你喊吧。”
夏荊歌就有些意外地撓了撓頭,他確然是做好了姜馳最終還會留下的心理準備的, 料不到他突然就決定去魔域了。他就摸出一個傳信符,拿在手中看了看。
傳信符既然是傳信之用, 理論上當然並不僅限於修士使用。之所以各門各派的傳信符一般是內部使用, 是因爲傳信符是根據靈力波段定位的一種符法, 沒有準確掌握對方的靈氣特徵,是很難準確送達的。所以一般傳信符上都會有一些直達對象的靈氣信息, 如果是不在說明上的普通弟子,也只要提前提供靈氣特徵就可以互相傳遞信息了。
柳向塵給他用來危機時刻聯絡本門的傳信符上當然不會有風甫凌的信息,但只要夏荊歌沒有弄錯風甫凌魔力的波段特徵和方位,他是可以將信息準確無誤地送到風甫凌手中的。
夏荊歌別的或許不行,這一點也算是他的強項了。所以他用傳信符遞消息給風甫凌, 估計是不會跑到別人那。
夏荊歌往其中一個傳信符中寫入了信息, 並將自己的方位寄在其中, 就催發靈力, 把它遞出去了。“好了。”他說, “甫凌可能過幾天就會來。”
姜馳點了點頭,挽了袖子握了握拳道:“那我去跟虎精道個別。”
你跟人家道別就是去揍人家的麼!
夏荊歌心想, 老虎精一定不會喜歡你的道別。
他不忍見這樣場面,也就沒有隨往旁觀。夏荊歌在林中轉悠了一會,結果回來就看到了風甫凌……你來得也太快?
風甫凌也聽到聲音回過頭來,他還是那個死樣子,沒什麼表情,也沒什麼情緒波動,只是平靜地看着夏荊歌。
夏荊歌卻覺得,好像是許久不見他了。久到自己竟不知第一句話該與他說什麼纔好。
夏荊歌默默地走到風甫凌跟前站住,倒是風甫凌先開口了:“以爲你又要消失幾十年了。”
夏荊歌原本就沒有準備好什麼說辭,面對這樣一句好似責問的話,他更不知該如何作答纔好。難道要說我也算是臨時起意?他會說,風甫凌也未必會信。夏荊歌在風甫凌那平靜的波光中,彷彿是看到了一些並不平靜的波瀾。
夏荊歌微微低下頭去,碾着腳底的小石子轉了兩圈,方纔道:“我猶豫了許久,不能決定要不要告訴你。”
他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風甫凌肯定了解的,只是不知道,自己這樣,究竟是他早就有所預料有所準備,還是會感到失望了。
風甫凌盯着他看了一會,終於轉換了話題:“你說那個姜馳是姜稷和林玥的兒子?”
夏荊歌點了點頭,“能讓他回魔域吧?”
“不能。”
“爲什麼?”夏荊歌有些不解,“姜稷犯的事很嚴重?”再嚴重,不也就是偷了個姑娘出來逃命麼?
“你知道姜稷和林玥造成什麼後果麼?”風甫凌道。
夏荊歌搖了搖頭。
風甫凌又道:“阿融成了劍靈,你分了靈,就是姜稷和林玥一手促成的,我能讓他們的兒子就這麼回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風甫凌就頓了一下,對夏荊歌道:“林玥就是當年給小雨祭靈的替代品。因爲她跑了,所以小雨活不成了,所以阿融才只能來把你捉回去,纔會有後面一系列事……我不想讓他回魔域去。”
夏荊歌就看着他。他也看着夏荊歌。
過片刻,夏荊歌終於是笑了笑:“那你怎麼不想想,當初還是你救了他們兩個,才促成了此事的呢。”
風甫凌就道:“所以我後悔得不得了,早知道當年絕對不救他們兩個。”
“可你沒有早知道啊。”夏荊歌又笑了,“我說怎麼一下山就碰到了姜馳,原來是有這一節等着我過……你又怎麼知道,你不救,就沒有別人救了?想來也是我命中該有此劫。”
風甫凌聞言,語氣就不好了:“你認命?”
“……我不認啊。”夏荊歌對他笑了笑,“你覺得項聞萸不該死,項融不該做劍靈,我不該分靈,難道林玥就該賠上她的生生世世麼……若我沒有猜錯,她不跑,後面還會有更多姑娘遭殃吧?”前頭也已經有幾個遭殃了,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是儘夠了。
“……”風甫凌沉默下來,過片刻才道,“總之我不打算讓姜馳回魔域。”
夏荊歌看了看他,說道:“姜稷和林玥都已經死了,你同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晚輩撒什麼氣,就這麼算了吧……我花費了好幾個月才讓他答應了回去魔域,你不要一句話就讓我這幾個月白耗了,好不好?”
風甫凌聞言,就有些泛酸:“你同一個陌生人待了幾個月也不給我遞個消息。”
夏荊歌聽了,就微微抿了笑:“這不是給你遞了嘛。”他瞅了瞅風甫凌猶有不滿的模樣,略略上前,與他捱得更近了些,“你看,這不是說明我的紅塵歷練剛開始就落到你頭上了。你還有哪樣不滿了?”
風甫凌看他兩眼,只道:“有許多不滿。”
夏荊歌看着他,“我卻覺得很好了。其實前幾天姜馳還沒有回魔域的打算,我還以爲我這猜想終究只是水中撈月,成不了真的。若果真如此,怕是再過幾年我也未必會下定決心給你遞消息。你不覺得,哪怕是這一樁,也就抵了他父母的事了麼?別生他的氣了吧。”
“……終究是太便宜他們了。”風甫凌微微嘆了口氣。“我收,總行了吧。”
夏荊歌就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收的。我當時一想怎麼安置他,就想到你了。”
風甫凌聞言倒是露出了笑意:“下山了終於知道我好了,知道想我了?”
“一直知道你好啊。”夏荊歌道,“不過還真沒想過你。”
風甫凌聞言就睨他一眼:“不收了。”
夏荊歌就道:“出爾反爾,你不收我這就走了。往後幾十年都不找你幫忙了。”
風甫凌回道:“原來是叫我幫忙啊?這倒可以考慮一下。”
“還考慮什麼?”
風甫凌就道:“我幫人總要有報酬的,你拿什麼犒勞我?”
“沒有。”
“那我不能幫你。”
“你何時這麼小氣了?”
“誰叫你這麼小氣,下山歷練也不知會我一聲。”
“……”夏荊歌猶豫了一下,知道風甫凌在這一點上仍舊沒有順下來,他想了想終於還是覺得自己理虧一些,就問道,“那你想要什麼犒勞了?”
風甫凌一本正經且無甚表情地:“親一下。”
“又親一下?能不能提前告訴我到底你的一下是有多少下?”夏荊歌看了看靜悄悄黑乎乎的四周,“而且姜馳只是去對面山頭打架,不定什麼時候回來。”
“就要親一下。”風甫凌特無賴特平靜地強調。
夏荊歌當然不可能答應他的無禮要求,就對他道,“那先記上,等你領了姜馳回去安置了,我再親你一下。……買東西還都先給東西后付錢呢。”
“買東西明明是先付錢後給東西好吧。”
“是麼?”夏荊歌並不認爲這順序是重點,立刻反口道,“那你先付錢我後給東西不就行了。”
“……”風甫凌約莫是覺得同夏荊歌耍嘴皮子實在是撈不到什麼便宜,也就不與他爭執了,只道:“好吧,先記上。”
“那你準備怎麼安置他?”雖然風甫凌一開始說不接受姜馳,但夏荊歌想他如此這般提了些要求,該是已經有了腹案了。
果然風甫凌並不猶豫就道:“姜稷是姜姓一部的,當然是送他回去。”
“能安置好麼?”夏荊歌有些不放心。
“他爺爺還健在,讓他爺爺操心去,我不管。”
夏荊歌就點點頭:“他爺爺是要比你靠譜些。”
“……”風甫凌有一瞬是無言的,過片刻方道,“說得好像我安置會苛待他一樣。”
夏荊歌認真道:“這我不擔心,我只擔心你人收回去了,卻不搭理他。他在山林中一個人住久了,若沒人搭理他,讓他怎麼辦?”
說罷,夏荊歌看着風甫凌,看進他無波無瀾的墨黑眼珠之中,“甫凌,你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百年時間,夏荊歌想,一個尋常的人都已經忘卻前塵開始走第二個輪迴了。他會變,也是極正常的,極符合天道之理的。夏荊歌這樣告訴自己。
“你不能接受麼?”風甫凌在漫長的對視與沉默之後,終於迴應了一句。樹葉被風所吹的聲音沙沙作響,在這樣的時刻,萬籟並不配合他們俱寂以待。它們有它們自己的律音節奏。
風甫凌並不問夏荊歌哪裡不一樣了,就說明他已自明且認可了這樣的變化。
夏荊歌想了想,搖頭道:“並非不能接受,只是一時……有些意外。”他又道,“你已不一樣了,我也與你所知的那個從前的我不一樣了,你不會覺得失望嗎?”
“暫時沒有。”風甫凌竟微微一笑,“至於以後會不會,就要你自己用時間去驗證了。”
夏荊歌聞言,想了想,倒也微微笑了。他撓了撓頭,“總覺得你在挖坑叫我跳。”
“這能叫坑麼?”
“……不能。”夏荊歌又笑了笑,“在我知道你是我命盤上的重要之人之前,我就已閉着眼跳了。”
“摔着了麼?”
“沒有,讓一個壞人接住了。”
風甫凌就又露出了含蓄的笑意,想想還是問道:“……那天使給你看了命盤?”
“沒,我問了她一些問題,她告訴我,我的命盤曾經二度變易過,你是那之後出現的。”
“……情劫是誰,你也知道了?”風甫凌有些微妙地問,覷着夏荊歌神色。
夏荊歌看了看他,老實搖頭:“沒有,我沒問是誰。”
風甫凌就問:“爲什麼不問?”
夏荊歌道:“怕知道到底是誰,不能再以平常心待之。”
“……那麼說,你知道他在哪了?”風甫凌的聲音有些艱澀。
夏荊歌想,這件事裝傻充愣並沒什麼好處,就點了點頭,“我已知道他是我九華派的弟子了。……你是想殺他麼?”他望進風甫凌的目色之光裡,那裡面深得不似一汪靜潭,更像一捧闇火。
“不,我不會殺。你九華派的人我不殺。”風甫凌立刻道。
“……那麼倘若不是我九華派的弟子……你就要殺麼?”
風甫凌這次沒有立刻回答,想來他也並未想過這個問題。夏荊歌等了一會,風甫凌終於是道:“也不殺。”他看着夏荊歌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是殺他,你必要救他,你還會不理我,你知道的,這樣平白爲他人作嫁衣的事我不愛做。哪怕那個人對我而言就跟一根要卡進喉嚨的魚刺一樣,我也不殺他。”
風甫凌頓了一頓,總結陳詞一般溫言道:“終究是在你,不在他。”
夏荊歌愣了一會,終於是笑了:“我也是這樣覺得,終究是在我,不在命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