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大典,夏荊歌和風甫凌便易容了一番混跡在記名弟子中,夾在掌門柳向塵的隊伍中悄悄地去了大典。諸派掌門和那些有名望的修士們磨來磨去磨了這許久,終於算是定下了未來盟首人選。雖然中間出了點岔子,有人想逼柳向塵接任這盟首之位,到底還是給九華派擋了回去。今日這盟首之位,便基本已是內定的了,將要落在青塵派掌門喻尚溪身上。
到達雲劍派廣場之後,他們兩個和其他沒有資格上至講臺高處、也不屬於方陣之列的普通九華派記名弟子一樣,散在了其他門派三三兩兩的弟子中間,仰頭看着遠處講臺上那難得一見的盟首推選大會。在那方高臺之上,處處透着的是渺渺仙音、煙籠霧罩之姿,宛若半個仙境。又有空中星羅法燈,將這夜空下的大會裝點得星火一般華盛。
夏荊歌在仰望高臺,高臺上的餘倏光因不放心,也遠遠地用餘光定位着他二人的所在。她站在那高臺一角上,身下白茫茫的仙霧和她的裙襬被風吹得纏綿疊宕。衆人只道她是在看底下芸芸衆修,也並未往別處想去。她才站了片刻,柳向塵也在她身旁站定了。
餘倏光回過頭去,尚未說話,柳向塵已對她道:“此處風大,師妹莫站在此處了。”
餘倏光淺淺一笑,露出幾分灼灼華然的桃李顏姿來,乖乖地應了聲是,便隨了柳向塵一道往高臺中間走。柳向塵邊走邊對她露出一絲淺淡笑意來:“昨晚多謝師妹了。”
餘倏光掩袖笑彎了眉眼,偏生要辯口道:“我只當自己做了份內之事,掌門師兄若要謝我,我可是不受的。”
“那便不提了。”柳向塵亦是笑開。但如朗風意霽月,清溪逐夕照,叫餘倏光那彎彎的眼眸也挪不開了。
誰當盟首,誰不當,如何推選,大約原也不是她那麼在意的。於她而言,只有一如既往地追隨掌門師兄前行,纔是這天下間最緊要之事。
夏荊歌和風甫凌自然更不在意誰當了盟首,他二人只爲看這熱鬧的。待這端着幾分仙姿的大典漸入尾聲,他們便悄悄從修士羣中離去了。江雲城中與雲劍派中全然是不同的景緻,百姓們恰逢樂事,總脫不開吃吃喝喝遊遊樂樂這幾樣,因是熱鬧鼎沸,行人接踵。街邊擺着吃的、玩的、哄人的、嚇人的玩意們不計其數,圍者更甚。人們奼紫嫣紅地團簇在一塊,宛如黑夜中綻出的五彩斑斕的繁花盛葉。
夏荊歌愛這熱鬧,愛這煙火鼎盛的氣息,他拉着風甫凌東竄西逛,總問一些傻兮兮的問題。諸如“爲什麼糖也能做出這麼惟妙惟肖的偶人來,師傅能給我們倆捏一雙嗎?”之類的問題,捏完了看着不像纔想起自己二個是易過容的五大三粗模樣;又有譬如“這世上竟有燈能不靠靈力上天!話說回來孔明是誰……“等等言語,如此缺乏應有的常識,旁人見他乃是修士,均道他是不得凡識,竟也無人笑他,只都拿同情的目光往風甫凌身上瞧去。若是心音可聽,風甫凌這一路上大約已聽到了無數句“道長好耐性!”“道長辛苦了!”“道長不容易!”之類的話了。
他們走着走着,夏荊歌的目光又叫一個皮影戲班子吸引了去。人家在這明晃晃的月光下上演的,乃是嫦娥奔月這一出,夏荊歌看了個全,出來方對風甫凌道:“甫凌,這嫦娥……”
“你別告訴我你連嫦娥是誰都不知道。”風甫凌先發制人,打定主意只要他說不知道,就立刻打道回府。
“不,我知道嫦娥是誰啊。我是想說,嫦娥早就死了,月亮上也沒有廣寒宮來着。”
風甫凌半側過頭去,“你怎麼知道嫦娥死了?”
“我記得小時候在九華派的哪本書裡看到過。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和紅塵界的嫦娥奔月不太一樣。”夏荊歌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們九華派的記錄,應該纔是真的。”
“說來聽聽。”
“嫦娥和后羿雖是夫妻,但后羿並沒有射下九日。當時十日耀空,乃是因爲原先我們頭頂上那金烏,它病了。那九日是趕來救它的。”這說法倒是有些新鮮,風甫凌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夏荊歌便又一邊回憶一邊道,“後來金烏醫好了,那九日也就離開了。后羿到紅塵界中來,是因爲他犯了錯,被貶下了,但九日離開與他毫無干系。嫦娥原是隨他下界,但神界畢竟纔是嫦娥的家,不久之後,她就開始想念神界了。再加上紅塵界中靈氣渾濁,嫦娥就住不慣,她是靠靈氣而活的,沒有靈氣的地方,她就過得難受。後來,她終歸是不想再在紅塵界待下去了,便想了個可以回靈氣充沛的神界的辦法,離開了后羿……但是路上出了點問題,她未能回到神界。”
“這和嫦娥奔月的傳說,亦有相合之處。”
“算是吧。可月亮上並沒有廣寒宮,那裡是靈氣貧瘠之地,離神界也遠得很。嫦娥是飛到月亮附近,靈力耗盡,纔不得不落在了月亮上。沒多久她就死了。”
“死了?你怎知道?”
“書上就是那麼寫的。”夏荊歌悵然道,“她是永遠地留在了月亮上,卻不是住進廣寒宮,而是永久地死在了那裡。……沒能回到神界,也沒能回到紅塵界中。她因爲靈氣不足,法力故障而死在了回家的半路上,這纔是更真實的嫦娥的故事。甫凌,你說爲什麼同樣一個人,一個神,一個仙,她在九華界中的故事和在紅塵界中的故事差別會這麼大呢?”
風甫凌一時無言,沉默地和夏荊歌並肩走了片刻,才道:“因爲別人都愛聽故事。越新奇越愛聽。你們九華界的修士素以修仙爲己任,講故事自然也離不開靈氣修仙之類的事,紅塵界的人重情愛,自要將這故事講得纏綿悱惻一些。”
“重情愛?”夏荊歌稍微有一點點疑惑。
“嫦娥奔月在紅塵界還有後半段。她在廣寒宮住下後,又來了一個叫吳剛的男人,傳聞此子愛慕她,日日伐樹也無怨無悔。”
“這也太胡扯了。”夏荊歌立刻道,“月光雖是如今靈氣產生的重要之源,但它本身並非靈氣,月亮上亦是寸草不生,一棵樹也沒有。”
“是否胡扯沒關係。這纔是我們紅塵界中人愛聽的故事。寂寞橫生處,佳人亦有伴。”風甫凌將紅塵界中吳剛伐桂的傳說給夏荊歌講了一遍。
“哦……甫凌也愛聽這故事嗎?”
“我不喜歡。”風甫凌皺眉。
“爲什麼?因爲……你如今不是紅塵界中人了?”夏荊歌笑着調侃他。
“和這無關。”風甫凌只說了一句,見夏荊歌仍饒有興致地瞧着自己,卻也不講明白,只道,“你猜。”
夏荊歌:“我哪能猜得出?”話雖如此,他還真的猜起了風甫凌不愛聽這故事的因由,“是因爲吳剛原也是被罰的,聽起來太不真實?”
風甫凌搖搖頭,夏荊歌又猜了幾個,得到的全是搖頭,夏荊歌已是打着最後叫風甫凌自己說的主意了,胡亂來了一句:“那便是你不喜這些故事都不是它們本來的模樣了。吳剛和嫦娥是被後人硬湊成一對的?”
風甫凌卻點了點頭,“差不離了。吳剛被罰砍樹的因由乃是他妻子背叛他,他又如何能喜歡上同樣背叛了丈夫的嫦娥?呆在同一個屋檐下,只怕相看兩生厭都是輕的。”
夏荊歌這才恍然有些明白了,風甫凌不喜歡的到底是什麼。人們愛看情愛故事,那原本該相看兩生厭的兩個仙人便生了傾慕事,一傳十十傳百地,人人都道他二人是有一段故事了。焉知吳剛是否已心如死灰,抑或早已心有所屬?只是日日伐着樹,伐着樹,有口不能對人言,無人知曉罷了。但夏荊歌覺得風甫凌這態度仍然有點奇怪。他原不是會爲一個毫無干系的故事生出惱怒之意的人。然而夏荊歌又確實從他那話裡頭,覺出了幾絲惱怒來。
“到底怎麼了?”夏荊歌問道。
風甫凌搖頭,看了看夏荊歌,猶豫了一陣方道:“你可想過,若有人來寫你的故事,會是何等景狀?”
“我的故事?”夏荊歌微微歪頭,想了想笑道,“那不是我的故事,那是旁人的。旁人想象中的我的故事,無論他怎麼講,無論有多少人去聽,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信了那就是我,是我的故事,那也不是我的故事,是他的。甫凌,你可是聽到了什麼?所以生氣了?”
風甫凌神色一滯,過一會纔不太自然地道:“前兩日我聽了幾耳朵,分明我纔是與你在結界中相伴十二年之人,那人卻將我描繪成一個無足輕重的路人,將那黎玉衝描成剛正不阿之輩,聽衆還無不叫好,真是可惡。”
夏荊歌聞言,只盯着風甫凌笑道:“旁人的故事,你氣甚麼?在我的故事裡啊,甫凌你最重要了。”
風甫凌面色微微一紅,清咳一聲道:“少來,就你歪理多。什麼旁人的故事,用你的名字,還不得安到你頭上?”
“哦,那你準備怎麼辦?總不能把他拎出來揍一頓,叫他改寫吧?”夏荊歌無辜地瞪着眼。
風甫凌這下不吭聲了,夏荊歌覺出不對,還沒問,他已經坦誠道:“我已經揍過他了。讓他把我往重要裡寫。”
夏荊歌瞪着他,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笑道:“那我們去聽聽他改得怎樣了,如何?”
風甫凌看了看周圍漸漸變少的人羣,“時間不早了。”言下之意,他們該趁着人羣漸漸散去,也悄悄出城了。夏荊歌頗有點遺憾,暗暗將此事記下了,預備回頭用傳信符跟師兄打聽打聽。不過正像他說的,旁人講的故事,便是安着他的名字,也是旁人的。只有他們自己走出來的人生,纔是他們自己真正的故事。
夏荊歌衝風甫凌一笑,拉了他道:“我們去寫我們自己的故事。下一回,結伴長離行,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