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禮哭罷, 拿袖子揩了揩臉,就提起劍衝烏虹等人喊道:“我殺了你們!”
他雖有這個心,當然不是烏虹等人的對手, 還沒衝過去, 就已經被打回來了。夏荊歌仍然抱着餘倏光, 沒有動。只呆呆地看着方向禮神情激動地又衝了上去。
他……沒有感覺。
這纔是讓夏荊歌說不了話也動不了的真正原因。
他的師妹死了。他本該感到難過, 悲傷, 憤怒,甚至仇恨。但是這些正常的感覺,彷彿都消失了, 不見了。
這就是分靈出去的代價麼?
夏荊歌想。
如果一個人,生來就沒有六感也就罷了, 那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沒有吃過糖葫蘆的人。他沒有吃過, 或許會因別人的描述而對糖葫蘆有所向往, 但因爲他根本想像不出糖葫蘆到底是個什麼味道,也就談不上什麼渴望了。
但夏荊歌, 他是那個吃過糖葫蘆的人。他吃過了,每想起來,總能想起那是個什麼滋味,但又知自己再也吃不到了……
他記得難過是什麼樣的感覺,記得悲傷是什麼樣的感覺, 甚至記得仇恨是什麼樣的感覺。那些感覺並不好受, 但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心裡又說不出的茫然, 整個空落落的。
好在情緒少了, 人也就更理智了,他這呆發的只是頃刻間的事。方向禮再度被打回來, 夏荊歌就放出了全部劍氣和姜奚等人對攻,不但如此,他又開了三關。
雖然開三關十分危險,但到了現在這個境地,哪還顧得了那許多?
三關開啓,不但劍氣威力大增,吸進的魔氣也是迅猛增長。就像一匹馬,原本悠哉悠哉地日跑八百里輕鬆愉悅,現在要跑出一千三百公里,少不得要跑虛脫了,副作用雖然顯著,里程也是顯著的。
夏荊歌想着,總要把師妹帶回去,給師兄一個交待。師妹未曾說出的話,也許她不必說,師兄也能明白。但他總要叫師兄也能看一眼師妹纔好。纔不枉師妹走這一遭來救自己的情義。
夏荊歌抱着餘倏光浮空而起,一面叫方向禮走,一面劍氣四飛,淨逮風憫昭等人的弱點攻擊。但他也沒打算戀戰,只草草地出了些招式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就示意方向禮往城鎮的方向飛去了。
開了三關之後,其實他已經能隱約吸收到一點城鎮方向的魔氣,但還是太遠了,還不夠具備威懾性。
夏荊歌只想着快一點,渾然不顧身後諸多術法招呼襲來,能擋的自有問非劍幫他擋去,不能擋的,只要能躲過便罷,即便躲不過,只要還能動,他就沒有停下。就這樣風馳電掣的一番追逐中,夏荊歌忽然覺得身旁魔氣大匯!
他一陣猛頓,低頭望去,腳底下已是一座巍峨的城池了。站在這裡,彷彿還能聽到城中熙攘的人聲。
到了這裡,主動權就掌握在了夏荊歌手裡了。不用他努力,城中的魔氣就已經不可避免地往他身體裡竄來,他甚至可以透過那些漸漸鼎沸起來的說話聲揣測,那些魔忽然發覺自己的魔氣修爲從身體裡流出,是該有多震驚恐慌。
若非實在無計可施,夏荊歌也不想拿這些普通的魔說事。
他前腳剛到,問非劍就飛了回來,包括風憫昭在內的所有魔也都已經追到了城鎮上方。想象得到和親眼所見畢竟不同,因此他們眼見城中魔氣以百川匯聚之勢源源流向夏荊歌,不禁面色都是一變。這樣的怪胎,如何能放他回去!
夏荊歌見了他們,倒是十分鎮定。他掃視一圈,並未見到風甫凌,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要說不在意,那是假的,要說十分在意……也並沒有。他想自己的六感即便還剩下一些,也已經十分微弱了,微弱到不仔細去找尋感受,怕就感覺不出來了。
夏荊歌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想這件事。他懸浮在半空之中,身遭的劍影不斷地變幻着陣法,銀光閃閃,在這一片潮涌的百川黑河之中,就像泛起的漩渦浪花一樣吸人目光。他就那麼靜靜地抱着餘倏光的屍體,立在這劍陣護衛之中,幾乎與之渾融一體。
許是這場面太過離奇,夏荊歌倒是因此拖延了片刻時間,他見對方漸漸回過神來,擺出合圍之勢,方對風憫昭道:“我已開了自身三關,你們要是不放我回去,現在我吸的只是這城中的魔氣,過不多久,整個魔域都要毀於我手了。你們若是要強行抓捕關押我,我即刻就破了三關,和你們魔域同歸於盡。”夏荊歌稍稍加大了自己吸取魔氣的力度,使得匯流的百川看起來更湍急了一點,“我說到做到。”
他直視着風憫昭的目光,一點不激動,也一點不憤怒,顯得十分平靜。
正是這樣的平靜,讓風憫昭相信,他是真的說到做到。從風憫昭的角度看,夏荊歌豁出性命來要把魔域廢了,並不是做不到的事,那恰恰只不過是他尚未發揮出來的一部分潛力罷了。
雖然現在魔族控制了大半紅塵界,但魔域始終是他們的大本營,大後方,絕不能有絲毫的閃失。所以風憫昭也不能貿然賭那魔域毀不掉的可能性。
並非他們制不住夏荊歌,而是現在夏荊歌手裡已經捏了幾十萬人質,再貿然行動就是拿自己的百姓開玩笑。別看夏荊歌現在吸收魔氣的速度不緊不慢,一旦把他逼急了,決定要拼個魚死網破,城中所有魔的修爲都有可能被他瞬間吸進去。
那固然會讓夏荊歌自身也出現一點問題,但他畢竟是可承載天地間氣流交換重置的井軸化形,他所能出現的問題,估計也就是一時的不適應而已,等他強行消化掉了城中的所有魔氣,那就真的如他所言,要毀掉整個魔域的修爲根基也不是什麼難事了。神界諸神和女媧殘靈造就了他,本就是要用在此處。
烏虹和姜奚俱都看向風憫昭,他們自然也聽出了夏荊歌威脅的嚴重性,是以一時也難以抉擇。徜若放他回去,此子日後必成大患,若是不放他回去,至少長暝城這一個城是要廢了,以後這裡將不再是魔域之都,風憫昭的實力也將大打折扣。
這是誰也不願樂見的。一則烏虹是風憫昭的鐵桿,風憫昭不好,她也不會好。二則姜奚雖然和風憫昭在政見上有些不同,但對外他們是一個整體,風憫昭又是這個整體的首領,他若不好了,這個整體一散,他姜奚將要面臨的局面也是弊大於利。他並不妄想能代替風憫昭成爲魔域的下一任首領。那個魔很大可能會是管羿,管羿那傢伙陰晴不定,可不像風憫昭說一不二那麼好琢磨。
所以風憫昭沉吟權衡利弊了好一會,說出“今日我可以放你走”這句話的時候,衆人心裡俱是鬆了一口氣。
包括夏荊歌也是。
他說了些狠話,目的並不是爲了真的魚死網破,不過是拖延時間,和問非劍建立徹底通明的聯繫罷了。他也不像風憫昭那樣對自己的潛力瞭解得那麼透徹,對於自己短時間內吸完整個城的修爲會造成什麼後果,會不會直接爆體而亡,夏荊歌心裡也是沒多少底氣的。
他畢竟還想安全帶回師弟,帶回師妹,並不想把自己交待在這裡,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是不可能去自殘的。
所以實際上,是因爲風憫昭烏虹等魔對他的潛力太過了解,才被他唬住了。換批不那麼瞭解內情的魔來捉夏荊歌的話,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被打趴下了。
夏荊歌等着風憫昭的下文,他知道他還沒有說完。
接着風憫昭就道:“我們不再關你,但你要馬上放棄吸取城中的魔氣。”眼看着這麼多魔氣修爲被夏荊歌吸走,風憫昭簡直心疼得不得了。
夏荊歌搖了搖頭:“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也不信任你們,你說怎麼辦?”
風憫昭皺眉,過一會道:“你離遠點,我說不捉你,自然不會反悔。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讓甫凌來作見證。”
夏荊歌沉默了一會,方纔露出一絲笑:“也好。”
風甫凌還被箍在那座山裡,齊喑親自跑去給他解了術法,一路上老實交待了現在的情況,終於是把他帶到了這城池上方。
再見風甫凌,夏荊歌忽然就想起了那句物是人非。他並不是對風甫凌以公證的身份來見證產生什麼感慨,只是單純地覺得,此情此景,要是擱在以前,是可以用這句話概括的。
儘管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物是人非能給人傳遞的那種感覺了。
風甫凌過來,夏荊歌對他點了點頭,就正對着風憫昭等人一尺一尺地退開。他自然不會退開太遠,只是退到一個相對適中,能讓他隨時回到城池上方無差別攻擊的距離上。
誰也沒有在路上說話,三人在合適的地點停下來後,俱都沉寂。好一會兒,夏荊歌才忽然問風甫凌:“你沒有什麼話要問我嗎?”
風甫凌看着他,他一直沉着臉,如今也並沒有好多少。夏荊歌耐心地等了片刻,就聽風甫凌問:“你知道阿融的下落嗎?”
風甫凌心裡,仍舊是冰涼一片的,他已經猜測到,自己不會得到一個令人欣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