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 外面突然喧譁起來。夏荊歌和別稷對視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出去看看情況,已經有人咻一聲飛了進來, 呼喊道:“魔族撤退了!”
“怎麼回事?”這個人停得太急, 眼看就要跌個狗啃泥, 夏荊歌伸手拉了他一把。
“魔族不戰而退了啊!!”這個修士滿臉笑容, 激動地抓住夏荊歌的胳膊晃, “他們這幾天唱了個空城計,悄悄地撤退了!雲劍派拿回來了!”
夏荊歌穩住他的身形,也笑道:“你快去告訴我師兄吧。不是來報信的嗎。”“對對!我太高興了。”這名修士立刻放開了夏荊歌的手, 奔向了柳向塵的房間報告詳情去了。
這樣的結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想來魔們也是覺得繼續跟修士硬剛下去實力只會越來越弱, 討不到什麼好處。反正雲劍派已經被打散了, 剩下的都是殘兵遊勇, 以後這個方向要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大門派頂上也不足爲懼了,所以綜合考量後就撤了。只要撤離這一片區域, 退回原有已經盤桓百年的區域裡,那邊魔氣縈繞且雜質衆多,夏荊歌吸起魔氣來也會受阻,不會像在這邊這樣如過無人之境了。
但即使是這樣,對修士來說也是一大歡喜了。
無他, 這還是修士第一次把一個大派的地盤從魔手裡搶回來。
這時刻殊爲難得, 夏荊歌想了想, 就去度天和那抱回了夏清渠, 抱着他去往了雲劍派的所在地。雲劍派上方原有的靈氣道早已崩壞, 如今除了大量魔氣縈繞,遠遠看着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到得近了, 就能聽見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麻麻喳喳,歡歡喜喜,比之常人過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樣的熱鬧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夜晚。修士們呼朋喚友,擊節而歌,有的哭着哭着笑了,有的笑着笑着哭了,便連平日裡拘謹的都放浪形骸了。
夏荊歌帶着個小孩子,也讓拉着喝了兩杯,他從沒喝過酒,兩杯下去就有些暈乎了,擔心醉後看不好清渠,只不肯再喝了,帶着清渠離席而去。
夏荊歌哄夏清渠睡了,不覺得累,也沒有睡意,就出了房間。外面已經比較安靜了,門派裡有人巡邏,以防魔殺個回馬槍,防備並未較平日鬆懈,所以不用值班的就放心大膽地喝得酩酊大醉。
夏荊歌扶起一個醉倒在地上的修士,把他擺在牆邊,繼續往前走去。雲劍派雖歷戰火,這裡一直被魔佔據,倒是已經修繕得能住了。
夏荊歌信步遊庭,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當初自己和風甫凌被關的結界所在。
這裡還是一個花園的模樣,周圍花草樹木有些枯敗,均是受魔氣侵染所致。
他在這一帶轉了轉,看過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且不熟悉的樹幹,枝葉,花朵,然後閉上了眼。
四周的魔氣龐雜多樣……沒有甫凌的。
夏荊歌不知道這一年裡他是否也來這裡看過,只知道這幾天撤退的時候,他不曾來過這裡。
其實想想他大概也沒空來這裡。
夏荊歌低頭對自己笑了笑。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見到甫凌了。
夏荊歌出了這花園,往前走了幾步,就看到了蘇無垢。他抱着一個酒罈子,一個人坐在那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酒,若說自斟自飲,又未免稍顯落寞了些。周圍並無燭光燈火,他整個人幾乎已陷在了黑暗之中。
他也看到了夏荊歌,愣了一愣,反應比平時慢了一些,過片刻又笑了起來,拍拍身旁的石頭,笑道:“夏道長,來來,一起陪老蘇我喝一杯。”
夏荊歌笑了笑,走過去看了看石頭面,就坐了下去。蘇無垢也看着他笑了:“虧得我瘦了一大半,要不然你就沒地方坐了。”
夏荊歌也笑道:“我是沒想過你還能瘦下來。”
蘇無垢聞言,幽幽望着前方出神,半晌才嘆了口氣:“只要注意飲食,修士想要瘦下來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夏荊歌敏感地覺出這話裡有些什麼,側頭去看他,蘇無垢不知想到什麼,又自顧自笑了一下,轉頭來問夏荊歌:“當年我在雲劍派時,跟我搭檔的趙無垠你還記得不?”
“……啊,記得。”夏荊歌想了想,想起這麼個人,印象中這個修士一直站在蘇無垢身旁,蘇無垢熱情話多,他卻是比較少的。但若說徹底憶起,又有些心虛,他已經記不起這個人面貌究竟如何了。
“我跟他一起在這邊管驅邪榜的時候,”蘇無垢頓了頓,“他總是對我說我這樣吃肉對身體不好,該減肥了。我就愛身上一身驚天動地的肥膘,自覺走個路也是地動山搖很是拉風,小時候又窮怕了,就愛個口腹之慾,就愛吃肉,並不聽他的勸。”
夏荊歌看着他目中懷念的神色,已經知道了趙無垠的結局。
“有些話在我心裡憋了很久了。”蘇無垢苦笑,“咱們也是老朋友了,跟你說說也沒什麼。其實趙無垠喜歡我。”蘇無垢說完,就去看夏荊歌的神色,結果夏荊歌面無訝像,眼無波瀾,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句話。蘇無垢立刻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大力拍拍夏荊歌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不會不信!”
夏荊歌含笑看他,心道你之前壓根就沒想到我這麼平靜吧。他想了想,說道:“皮相雖然重要,卻不如性格重要,蘇大哥是守信誠義之人,我是一早就知道的,熟知你的人喜歡你不是什麼奇怪事。”
蘇無垢聞言神色又有些落寞,嘆了一口氣,“說不定早聽你說這句話,一切就會不同了。”他又沉默了一會兒,“開始我沒有想到,後來察覺出來了,就心裡沒底了,想要逃避。你知道,我那時胖成那個樣子,還是個男的。……可能你覺得男的和男的很正常,但我原本就是紅塵界的凡人,在我認知裡男的和女的才正常……所以我那時,跟他說,應該找個師姐師妹好好愛,然後我就申請調走,離開了雲劍派一帶。這一走就是幾十年……這幾十年裡,既放不下,又沒有勇氣再見他,就一直沒回來。”
蘇無垢說到這,就抓起酒罈子又灌了一口酒,沒有再說下去了。
夏荊歌也不必再問下去。
他知道趙無垠一定是在雲劍派被破時犧牲了。
這大概纔是蘇無垢這一年裡迅速瘦下來的真正原因。他在趙無垠死後,憶起趙無垠的勸,不再沉迷葷食,改食了素,或是乾脆闢了谷,迅速而健康地瘦了下來。
但瘦下來也只是一個寄託罷了,斯人已逝,他也只有依託時間,慢慢地走出去,才能釋懷。
夏荊歌不免想到了甫凌。
若他有朝一日真的離開了,甫凌又要花多少年去傷懷,去忘記,去釋懷?
夏荊歌無法想象。
他內心有些許動搖,他想,也許甫凌會寧願我一直這樣下去,也許他只要能長久地和我在一起就滿足了。
……但是真的會麼?
夏荊歌心裡並沒有底。一年,兩年,十年,也許是會滿足的。若是百年,千年,萬年呢,他和自己不同,他有豐富的六感。自己可以習慣任何狀態,但他大抵是會厭倦失望的。
千年萬年地愛着一個永遠不可能愛你,永遠不可能真正理解你的愛意的人……
那是誇張的話本里都鮮有見到的奇事。
夏荊歌低頭看着地面被踩得歪歪斜斜的青草。
蘇無垢從傷懷中回過神來,看看夏荊歌一副寂寥的模樣,他已喝得很醉了,要不然也不會嘴門不把關地對夏荊歌說出他和趙無垠的事來,此時他見夏荊歌的模樣,福靈心至一般問,“對了,你那孩子他爹是到底是誰的啊?我怎麼瞅着他越長越像那個風甫凌,不會真是他的吧!”
夏荊歌心裡一頓,面上卻笑了笑:“你怎麼會這麼想?”
蘇無垢瞅瞅他的神色,又搭到夏荊歌肩膀上,一副自來熟哥倆好的樣子:“跟兄弟我就不要說那些虛的了,當年你倆都好得一起接我們修士的榜了,你兒子又跟他長得那麼像,別人猜不出我還猜不出嗎?”
夏荊歌看着他沒有說話。
蘇無垢又笑了笑:“我也不是那麼不分是非的人,那魔君滅我一派我自是要好好找他報仇,但犯不上折騰他兒子,更何況那還是你兒子。”
夏荊歌笑了笑:“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你睡哪?”說着就下了石頭,伸手去攙蘇無垢。蘇無垢猛搖了幾下頭,表示否認,但架不住夏荊歌堅持要送他回去,最後還是搖搖晃晃地隨他找了個空房間睡了。
夏荊歌回到房間,見夏清渠睡得還香,臉蛋紅撲,嘴裡吐着一截小泡泡,一派無憂慮的模樣,就在牀邊輕輕地坐了下來。
他低頭自空間袋中摸出了一枚玉簪。是當年風甫凌贈給他的定情之物。
風甫凌早就還給他了,但他一直沒有戴過。夏荊歌還牢記這枚玉簪的箴言,擔心一戴上去,就又要不是自己的了。
看着看着,夏荊歌漸漸地握緊了簪身。
他那動搖的心又緩緩地沉澱了下來。
第二天,夏荊歌帶着六部上魔管羿的字條,去找了柳向塵,讓他給喻青蕎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