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寢宮的那刻起,蘇嬀就倍感壓抑,濃郁縹緲的香味在到處蔓延,殿裡空蕩蕩的,連張椅子都沒有,唯一的生機,恐怕只有從鏤空窗格里照射進來的幾寸陽光吧。
正在此時,趙子俊公公從一處半透明的灰黑色落地長簾後轉出來,殿裡有些暗,老公公半眯着眼睛纔看清十步外站着的女子是蘇嬀,他的聲音也如這大殿般冷清。
“大膽蘇氏,見了皇上爲何不跪?”
皇上?他在哪兒?是在簾子後頭嗎?
“罪婦蘇氏,參見皇上。”蘇嬀當即下跪,並不擡頭。
“罪婦?”不遠處傳來一個疲憊冷漠的男聲,他呵呵笑了幾聲,道:“你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早都聽聞姜鑠病重,如今聽他這聲音有氣無力的,好像是真的。
蘇嬀將身子伏的更低,淡漠道:“罪婦鄉顏陋面,不敢直視天子。”
“你!”簾子後頭的男人彷彿生氣了,他猛地咳嗽了好一陣,在趙公公等人的幫助下順了氣,這才冷聲開口:“你不是說,朕若不道歉,你就永生不再見朕麼。哼,怎麼纔剛 回長安,趕着往宮裡跑,終究是女人啊,呵呵。”
這麼多年了,你不僅每年派太監來 回塔縣羞辱我,如今當着我的面,仍這般。
“三爺說皇上不願見他,於是他就裹挾了妾身的小女兒,強迫妾身進宮。”蘇嬀兩眼盯住地毯上的牡丹花紋路,層層疊疊,富麗堂皇,她冷笑了幾聲:“如果皇上能下旨,幫妾身要 回小女兒,妾身這就出宮,永不見您。”
簾子後的男人又一陣咳嗽,緊接着,常公公忙端了藥進去,只聽得玉碗摔地之聲忽然響起,有幾片翠綠色的碎片甚至蹦出到蘇嬀身前。
“皇上,您還是坐着歇息吧,老奴求您了。”
常公公和趙公公兩人焦急的聲音不絕如縷,他們好像是在勸裡面的帝王。
“要不就先叫蘇氏 回去,老奴實在擔心您的身子啊。”
“你們起開。”姜鑠的聲音有些惱怒,只見半透簾子前忽然出現個高大的黑影,他並不出來,只是居高臨下地看着跪着的女人,恨道:“聽常俊說,你打算 回長安向朕再討一杯毒酒?”
蘇嬀心跳的極厲害,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是。”
“那好,來人,給蘇氏上酒。”
姜鑠的話音剛落,立馬就有個蒙着面,身穿黑色勁裝的男人出現,他動作很快,將一壺酒,一盞金樽放在蘇嬀面前後立馬消失,身手這樣的乾脆利索,不是貼身守衛姜鑠的殺手,還能有誰。
不知是不是頭低的太久,蘇嬀有些發暈,她看着金樽在微弱的陽光照射下,發出誘人的光澤,忽然想起在 回塔縣時,她纔剛拿起毒酒杯,就被季燃打掉,後來院子裡進來條小狗,舔掉地上的殘酒,於是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那麼,眼前的這杯酒?
姜鑠的聲音就像催命的無常:“朕如你所願,你還不喝嗎?”
就在此時,殿外忽然響起個清冷低沉的男聲:“啓稟皇上,寒公子要見您。”
“寒兒?”姜鑠的聲音有些疑惑,很快,這位聰明絕頂的帝王立馬反應過來,他冷笑數聲,道:“原來你並不敢喝毒酒,如果朕沒猜錯的話,你在進宮前就叫人去了你六哥府上,讓寒兒立馬來宮裡,好救下你這條賤命,是嗎?”
蘇嬀背後冷汗岑岑,果然是姜鑠啊,雖身在深宮,可卻隨時能洞悉所有人的心思。
“常俊,你出去告訴寒兒,就說朕今日精神不錯,讓他別掛念。”姜鑠頓了一下,幽幽道:“叫他 回去吧,朕想他了,自然會宣他。”
常俊領了旨,連忙從裡邊疾步出來,在掀開簾子的瞬間,蘇嬀瞧見裡面那個穿黃袍的男人身子彷彿往前探了下,可終究,他仍未出來。
殿裡靜悄悄的,除了皇帝有時咳嗽幾聲,再沒別的聲音了。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過去,女人跪着不動,男人也不叫她起來,彷彿在挫她的傲氣,在靜靜地看她,也彷彿在等她喝毒酒,在親眼看她死。
腿早都跪麻了,蘇嬀索性就坐在地上,她現在完全不敢再說一句話。姜鑠變了,如果放在十年前,他肯定會不由分說地將他的小姑娘攬在懷裡。
可現在?
夜幕慢慢降臨,宮人將燈陸續點上,火光將金樽上的古籀書紋路照的清晰可見。
蘇嬀偷偷朝前看了一眼,姜鑠好像吃了藥睡着了,正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沒錯,這男人說對了。
在姜之齊來女君山尋她之前,她就叫季燃去找六哥,讓寒兒無論如何得進一趟宮裡。如果皇帝真的要把她怎樣,當着兒子的面,還能殺他的娘?
可……現在這到底怎麼 回事?姜鑠難道真的要親眼看她喝下毒酒?沒道理啊,姜鑠十多年前就知道她是李月華,更知道她心懷不軌,可幾次三番的放過她,甚至還對她動了情。
如今……難道他知道當年胭脂山之事了?
蘇嬀忽然打了個寒顫,她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當年趁着夕月王來到離宮,她就和張甫明策劃了胭脂山之事。
第一策,先派了殺手奇襲姜鑠,誰承想這男人勇武了得,將派來的十幾個殺手殺的片甲不留。
萬般無奈下,只有立即啓用第二策,她拼着性命之憂爲姜鑠擋了一刀,順便將此事嫁禍給姜勉之,果然,姜勉之的太子之位被廢,至今未立。
當年她以爲自己的計策得逞,誰知姜鑠早都知道她是李月華,一直冷眼旁觀她的小動作。
後來嬋姐去世,姜之齊被流放戍邊,她就順勢也撤出了長安。其實她能安心走的原因,是因爲當年還有秘密的第三策。
還在王府時,她就吩咐清蓮叫張甫明準備一條有慢毒的手串。沒錯,她在姜鑠身邊多時,知道姜鑠時常帶着條黑玉的手串,於是在胭脂山中刀後,她拼着最後的意識,將已經僞造過的手串交還給了姜鑠。
手串上的慢毒出自歸塢國,平日裡根本瞧不出半點異樣,只有貼着肉常年攜帶,毒纔會慢慢深入血肉,骨頭,多年後發出的症狀跟生病差不多,但無藥可醫。
常俊前年來 回塔縣時提過一嘴,皇上身子骨不太好。今次 回來聽他的聲音,已然是病入膏肓無疑了。
怎麼,他難道已經知道是我在十年前下毒害他,所以要殺了我?
夜裡秋風涼的緊,將輕薄簾子吹的亂晃。裡面睡的姜鑠彷彿翻了個身,他向常俊要了杯水,喝了幾口後,聲音也不那麼沙啞了。
“怎麼,你難不成敢抗旨,不喝朕賜的酒?”
蘇嬀鼻尖都滲出了冷汗,她嚥了口唾沫,大口深呼吸了幾口,儘量讓自己不那麼緊張。
“不說話,哼。”男人笑了幾聲,懶懶道:“朕以爲你還跟十年前那般有骨氣,沒想到你終究是個普通女人,死到臨頭還是會怕。”
“你,你,”蘇嬀只感覺自己口舌發乾,還有些想吐:“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麼?”姜鑠的聲音有些疑惑。
怎麼 回事,姜鑠難不成還不知道他的重病,是因爲我?
蘇嬀忙用袖子將自己臉上的冷汗擦去,她咬破舌尖,試圖用劇痛和血腥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等氣喘勻了後,她用手支撐着地,不叫自己倒下去:“皇上就如此恨我,非要親眼看我死在你面前,纔開心?”
“哦。”男人的聲音疲憊極了,他叫人端進來個火爐,便再也沒說話。
殿裡實在太熱,有些悶的蘇嬀透不過氣來。姜鑠想必是睡着了,趙公公常公公他們怕吵醒了他,誰都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睏意向蘇嬀襲來,從 回塔縣趕了兩個多月的路,任誰都受不了這般的舟車勞頓。本以爲躺在厚軟的地毯上會沉沉睡去,誰知越來越清醒。
已經快到酉時,天會越來越亮,那麼等姜鑠醒來,會不會強迫她喝毒酒?
姜鑠現在實在太奇怪了,想殺她,但好像又捨不得,就一直這麼拖着。不過,他彷彿是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是因爲被人下毒了,這點現在可以確定。不行,大明宮實在太危險,得先出去。
想通這層,蘇嬀忙站起來,她躡手躡腳地往出走,儘量不發出半點聲音。
誰知手纔剛碰到殿門,後邊就傳出個焦急的聲音:“你別走。”
他,竟然一直都醒着,還默默地看着她。
“我不想死。”蘇嬀手用力,將門慢慢打開:“皇上,請看在我家孩子們仍年幼的面上,讓我”
那個走字還未說出口,身後就傳來沉重且踉蹌的腳步聲:“求你別走,你 回頭看看我啊。”
他,天之驕子,居然會說這話。
轉身究竟會有多久,十年戍邊的苦寒,十年長安的苦酒。
蘇嬀擡腳,準備跨出門檻,身後的男人急道:“月兒。”
月兒,好多年沒聽到有人這麼叫我了。
蘇嬀不禁苦笑,她慢慢轉過身子,面前的景象,讓她登時愣住了。
他,姜鑠,不可一世的皇帝,如今正被兩位公公一左一右攙扶着。
即使殿裡的燭火再昏暗,也能照亮他一頭灰白的發,他的臉仍英俊,不過爬上了許多皺紋,皮膚變鬆弛了,有些泛黃;他的身子還是那麼高大,可是已經不在像過去那樣強壯,變得很虛弱。
“你,你怎麼會。”蘇嬀沒想到,他竟然被毒腐蝕成這般光景。
男人悽然一笑,他彷彿沒看清女人一般,身子往前探了些。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離宮的溫泉,你用一把鋒利的小刀,想要殺了朕。”
“我記得,都記得。”淚不自覺地流下,是看到仇人終究被自己害得這麼慘?還是有些……?她不知道,她只看到面前站着一個孤獨蒼老的男人,正在一點點流逝着生命,想着她,等着她。
姜鑠輕咳了幾聲,他慢慢地朝蘇嬀走去: “你說,你之所以想要與朕同歸於盡,是怕有一天朕不要你了。”
那不堪的往事一幕幕重上心頭,蘇嬀無聲抽泣着,連連點頭:“我記得,全都記得。”
姜鑠終於走到蘇嬀跟前,他貪戀地看着思念多年的臉,輕輕地附上:“朕那時候說,我不會不要你,況且我肯定會比你老的快,你想想,等我滿臉皺紋的時候,你還是這麼的年輕漂亮,我怎麼可能不要你。”
“對,你說過。”蘇嬀扭頭想要躲開男人灼熱的目光,誰知卻看到雙已經乾枯鬆弛的手,上面還布着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老人斑。
“你看,你還這麼年輕,這麼美麗。”姜鑠眼中,彷彿有了些許晶瑩,他始終笑着面對前瘦弱的女人,柔聲道:“而朕,已經老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以前情節的,指一下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