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之齊登基的前一天,他的精兵正巧趕到長安,連日來的政變就此終結,新的時代正式來臨。
大明宮已經易主,是待不得了,可她也不想去六哥那兒,就住在城北邊一個安靜的客棧裡養病。
沒錯,自從寒兒退位出走那天,她就病倒了。不知喝了多少藥,好容易高燒退了,又添了咳嗽的症狀。這些日子,一直是紀無情和金子照顧她,說來也怪,金子忽然轉了性兒似的,不僅孝順,而且不再對她冷言冷語。
門吱呀一聲開了,紀無情端着個紅漆盤走進來,他對牀上躺着的女人笑道:“起來吃點東西,你今兒又睡了一整天。”
“這什麼味兒呀。”蘇嬀往背後墊了個枕頭,才幾日的功夫,她整整瘦了十來斤,身上沒有半點力氣。
“金子給你弄了醬豬蹄。”紀無情說着話,用筷子夾起一塊熟爛了、還帶着膠質的肉塊,放進事先準備好的蒜泥裡滾了一圈,這才送到蘇嬀口邊:“吃一口吧,好歹是孩子的心意。”
“拿走。”蘇嬀皺眉躲開,她忙用手捂住口鼻,道:“我喉嚨疼,吃不了辛辣的。”
“那就喝點粥。”紀無情放下筷子,又從盤中端起碗香濃的粥,笑道:“金子說你氣血不足,就給你熬了點紅豆粥,嚐嚐?”
“不想喝。”蘇嬀這 回閉上了眼睛:“他這是在給我能呢,從小就討厭的寒哥哥終於滾蛋了,他爹可算當上了皇帝。”
紀無情用帕子幫蘇嬀擦了下頭上冒出的冷汗,笑道:“你心裡有氣,何苦發在小孩子身上。”說到這兒,男人停頓了下,他低頭看自己的靴子,猶豫了片刻終於說道:“七娘,有件事我想,”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蘇嬀從後面環抱住紀無情,下巴抵在男人的肩頭,柔聲道:“等我病稍微好些,咱們就離開這兒。”
只聽咚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面踹開。一個清秀的男孩猛地將手中砂鍋摔進屋子,湯汁登時就撒了一地。
“不行!我不許你走!”金子疾步跑到他母親的牀邊,一把將紀無情給拉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緊緊地抓住母親的衣角,哭道:“你走了我怎麼辦?你真的不要我了?”
“金子,你先起來。”紀無情忙過去拉金子,循循善誘道:“你知道你孃的真實身份,小寒離去後,她在長安多待一天就多一分的危險。”
“你給我滾開。”金子雙眼通紅,瞪着紀無情:“怨不得我父皇說你是條狗,你果真死皮賴臉的惹人煩。自從你出現後,我們家出了多少事,我父母的不和全都是因爲你!”
蘇嬀沒想到金子的嘴居然這般毒,她登時惱了:“你父皇說什麼都對,嗯?我與他之間的嫌隙,根本就不是你能懂的。”
“那你鐵了心不要我了?”
“我怎麼會不要你。”蘇嬀嘆了口氣:“你放心,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 回來看你的。”
金子眼裡的慌亂更濃了,他忽然左右開弓抽自己耳光:“都是你不聽話,不明是非聽信了蕭氏那賤女人的話來氣娘,還跟娘撒賴,打死你都多餘。”
“你做什麼呀。”蘇嬀忙起身拉兒子。
“我就是不想你離開我,我親孃死了,她把我託付給你,你就不管了麼。我叫了你這麼多年娘,難道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麼。”金子忽然以頭砸地,磕的咚咚響:“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兒子,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蘇嬀急的忙下牀,她把金子摟在懷裡,看着男孩額頭和臉上一片通紅,心疼不已。她知道這小子打小依戀她,之前跟她再怎麼鬧脾氣,總歸母子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哪裡有解不開的心結。蘇嬀無奈地看向紀無情,嘆道:“你能不能陪我在長安住幾年,等金子稍微再大些了,咱們,”
“不行。”紀無情冷漠 回道。
“那就兩年,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我已經等了你十幾年了!沒錯,我就是紀無情,我全都想起了。”紀無情眼中的怒氣很明顯,他一步步往後退:“有兩年,就有十年二十年,我告訴你,我不想等了。”
“無情,你別丟下我,請你一定要諒解我。”蘇嬀想要去跑過去拉住紀無情,誰知她的腿卻被金子抱地死死的,根本無法動彈。
“七娘,咱們的女兒被李默帶去了歸塢國,九苑公主曾在 回塔縣見過她,這女人一定會加害銀子的。”紀無情狠了狠心,從桌上拿起自己的長劍,冷聲道:“你要留下陪你兒子長大,我諒解你,可我沒功夫陪你在長安耗,我要去救我女兒。七娘,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我只在歸塢國等你到冬天的臘月二十四,如果你沒來,我會帶着女兒離去,永不見你。”
“無情!”
蘇嬀忙往開掰金子的手,她剛追出院子,就與一箇中年男人撞了個滿懷,這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姜之齊以前王府裡的大管家白瑞!
“七姑娘,沒撞疼您吧。”白瑞忙過來,將摔倒在地的女人扶起來。
“你起開,讓我出去追他。”
“姑娘,七姑娘。”白瑞並沒有打算放開蘇嬀的意思,他看上去比女人更急:“國公爺不行了,他現在拼着最後一口氣不咽,就是想最後見您一面。”
“不見!”蘇嬀冷漠拒絕。蘇照晟這條老奸巨猾的狐狸,原來早都 回長安了,而且就在攝政王府裡藏着,一直給姜之齊拿主意。
“姑娘,做人得有良心。”白瑞早都料到蘇嬀會這麼說,他嘆了口氣,終究不敢在這個厲害女人跟前太放肆,只是帶了點哀求的語氣,道:“您好歹用了蘇家七女的身份這麼多年,就當還蘇家一份情,好嗎?”
欠了錢可以還,可欠下人情之債,就一直在心裡揹負着。
蘇嬀眼裡焦急,無奈地點點頭,嘆道:“等我換身衣裳,就走吧。”
***
國公府臨着的街早都淨了,護軍守在街道兩邊,而蘇府外齊刷刷跪了百十號族裡人。
爲首的自然是長子蘇人義,女眷那邊則是王老夫人,她十多年前中風倒下,到現在還沒好利索,嘴還歪歪的,看見蘇嬀來了,熱淚盈眶,老婦人想過去抱抱這單弱的女孩,感謝她多年來照顧小嬋的兒子,可前後都有執禮太監嚴守着,只能看着她攜着金子進去府裡,一句說都不敢說。
府裡的守衛比外頭更嚴密, 迴廊和影壁前站着的將士們一個個凶神惡煞,一看就是從戍邊死人堆裡出來的。他們目不斜視,警惕極高,時刻守衛着屋內的皇帝。
油盡燈枯的時候,已經沒必要再吃藥了。
屋裡只有沒幾個人,除了牀上躺着的蘇照晟,也就是旁邊椅子上端坐的新皇姜之齊,牀邊跪着的蘇人玉。
六哥因爲寒兒的事,近些天也是憔悴了不少,原本俊美年輕的面龐好似在一夜間老了許多,垂頭喪氣,一聲不吭。
“姑娘您看,老爺子是真不行了。”白瑞忙將蘇嬀和金子請進了內室,他先給皇帝行了一禮,然後趴到牀邊,大聲地在蘇照晟耳邊說道:“老爺,七姑娘和小皇子 回來了,您睜眼瞧瞧。”
此時的蘇照晟臉色有些發黑,深淺不一的皺紋橫生遍佈,嘴微微張着,那原本精明的雙眼空寂而混散,他已然換上了老衣,喉嚨處的皮膚鬆弛衰老的嚇人。
“老爺,七姑娘 回來了。”白瑞又大聲喊道。
“哦。”蘇照晟頭稍微擰過來了些,涎水登時就順着嘴角往下流,他眼睛仍舊渙散,有氣無力道:“怎,怎麼這麼多人,紅的,綠的…你是誰,拉我去哪裡? 回利州呀,咱們這就走。”
金子人小,躲在蘇嬀身後,緊緊地抓住母親的手腕,驚恐道:“姥爺和誰說話啊,這裡是不是有鬼?”
“別胡說。”蘇嬀雖然鎮靜,卻也被蘇照晟的自言自語嚇的心裡發毛。
這時,只聽姜之齊乾咳了聲,他身子稍微往前探了下,朗聲道:“蘇公,你們家的七姑娘 回來了,你不是一直想見她麼,她 回來了。”
說來也怪,蘇照晟忽然就不糊塗了,他喉嚨裡咕噥了幾聲,含含糊糊道:“七,七姑娘。”
蘇嬀忙上前,她坐到牀邊笑着撫起蘇照晟的手,應聲道:“是我,爹。”
“念,念,念。”
蘇嬀不解老人這話的意思,她身子往前湊了番,大聲問道:“爹,你要找誰?”
“念,念。”老人還在重複着這個字。
正在此時,一旁候着的白瑞探頭瞅了下,他恍然大悟:“老爺怕是想讓老奴念他的遺書。”
“那你還不念?”蘇嬀沒好氣地瞥了眼白瑞。
“這……”白瑞看向姜之齊,顯然是在等他的同意,待得皇帝點頭後,他忙彎着腰上前,從老人的枕頭底下翻出封帛書,大聲地在老人耳邊道:“老爺您別急,我這就念。”
只見白瑞恭恭敬敬地立在牀尾邊,他展開帛書,朗聲念道:“老夫姓蘇,字照晟,以字行,原出身賤籍,前半生行商騙人騙鬼無數,終得於利州發家。
適逢天下大亂,老夫便起了發不義之財的歹心,以數倍價錢賣糧草於先帝,先帝不計前嫌,論功行賞時封老夫爲意國公,蘇家至老夫時已然臻於極盛。
然子孫不孝,長子人義好逸惡勞,七女蘇嬀嫉妒嫡姐蘇嬋,對其犯下不可饒恕之罪。老夫不忍手刃親女,唯有將其交給昔日好友張甫明之手,死生不管。
人性本惡,老夫的貪婪殘忍終被告發,爲逃避制裁,老夫毒殺妾室何氏,又用靈藥造出愛子人玉五臟枯竭之假象,終於騙過先帝,逃的一死。
老夫戴了黃冠,本應清靜無爲,然又妄圖染指朝政,得知千寒乃先帝之子後,便指使人玉扶持其登基,以便謀權,誰知對江山百姓犯下不可彌補之錯。人終有一死,老夫之罪惶惶,再無面目去地下見先帝。”
這一封遺書,說的將所有人都愣住了。
明明是李月華圖謀蘇嬀的絕世容顏,蘇照晟卻說是自己親手將女兒交給張甫明,借刀殺女;明明是姜之齊派人羞辱了蘇嬋,老人卻將所有錯都推在已經死了的七女身上;明明是蘇人玉野心勃勃扶持小寒,老人卻說是自己不懷好心。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皇,皇。”蘇照晟忽然伸直了手,他彷彿要抓住什麼人似的,眼瞪的老大。
“朕在。”姜之齊忙過去,拉住蘇照晟的手,他此時也同蘇氏兄妹一樣,淚眼盈盈:“蘇公還有什麼未了心願?”
“人,人玉。”老人的身子都有些微微挺起。
姜之齊扭頭看了眼神色緊張的人玉,忙道:“請蘇公放心,只要人玉對朕忠心耿耿,終朕一生,定不負他!!”
一陣風進來,將桌上的油燈吹滅,蘇照晟吐出最後一口氣,軟軟倒下。他走的很平靜,因爲他終於得到了帝王的承諾,保住了最心愛的小兒子。
這個屋子裡除了金子,其他人都見慣了生死,人生匆匆如過客,比起慘遭橫禍,如蘇照晟這般壽終正寢,的確是太幸運了。
蘇嬀仍坐在牀邊看着老人,當年初見的畫面歷歷在目,她雖然冒名做了老人的七女,卻從未真心實意地叫他一聲爹。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
“爹。”
蘇嬀起身跪到六哥身邊,恭恭敬敬地給老人磕了個頭。忽然,她感覺脖子一痛,心知被人從背後襲擊切脈,在暈倒前,她聽見六哥畏懼又焦急的聲音。
“皇上,您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