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大明宮· 鳳台
鳳台原本名蓬萊洲,因大陶皇帝李鄣偏愛幼女長寧公主,所以學了“吹簫引鳳”的風雅,不僅將翻新過的鳳台賜給寶貝女兒住,更舉國搜盡奇珍異寶來增亭臺樓閣之彩。故民間又有一句戲言:一寸鳳台一寸金,生男哪如生女強。
不管外面發生如何的改朝換代,大明宮如何上演着勾心鬥角,鳳台的夜永遠那般的寧靜,伴着雪化成潺潺的流水,淌向遠方。
長寧公主李月華坐在銅鏡前,順手從‘鎏金飛鴻折枝花銀質蚌盒’中拈出枚花子,轉身對貼身婢女元蘭頑皮笑道:“笑摘梨花閒照水,貼眉心。蘭姐姐,一會兒咱倆都貼上,去和父皇玩猜女兒是哪個的遊戲。”
元蘭將‘露頭花油’細細地抹在李月華髮尾,纖手靈巧地一轉挽出個牡丹花型,她邊用金釵固定髮髻邊笑道:“還玩?每 回都是殿下您輸,好沒意思的。”
“這 回可不一樣了。”李月華將誤闖入紗燈裡的飛蛾放生,指尖劃過眉心, 回頭對元蘭挑眉笑道:“咱倆雖說長得極像,但只有一處不同,我眉心有顆米粒兒大的胭脂痣而你沒有,今天我們都把花子貼上,再穿上一樣的裙衫,父皇就再也猜不出了。”
元蘭小嘴兒一扁,神情並不以爲意,正要反駁,忽然殿門被踹開,爲首的是皇帝近年來頗爲寵愛的張婕妤。
只見張婕妤髮髻凌亂,媚眼帶着些許血絲,她看到不遠處的李月華和元蘭二人,嘴角閃過一絲陰毒的笑,然後擡起纖巧的下巴冷冷道:“公公進來宣旨吧。”
張婕妤乃是伺候洗腳的宮婢出身,得寵後在後宮尖酸吃醋,勾心鬥角出盡了風頭。
對於這等樣女人,李月華是打心眼兒裡瞧不上。
待看清闖宮的是張婕妤後,李月華便端起公主架子,懶懶地窩在銀狐皮拼縫的靠墊上,就着燭光細細地看指甲上鳳仙花汁染的紅,眼皮也不擡:“這幅腔調做給誰看?趁我沒生氣前,滾出去。”
張婕妤並不因李月華驕矜的態度而懊惱,她微微側身讓開一條道,一個麪皮鬆弛,塗着厚厚面脂的老太監貓着腰進殿。
李月華看見進來的是父皇身邊得力的老人常公公,正要起身,只見這常公公好像沒看見李月華般,只是向張婕妤點了下頭,便尖聲道:“長寧公主李月華聽旨,逆賊姜鑠犯上作亂,朕不忍愛女長寧公主遭賊凌。辱,今賜其白綾以全皇家顏面。”
賜白綾?這是怎麼 回事!是有姜鑠這麼個叛臣,但父皇說了區區小賊不足爲懼,怎麼會攻入大明宮這麼嚴重。不可能,這一定是張婕妤這賤婢玩出的鬼把戲,她肯定還在記恨永不晉升爲妃之仇。
李月華指尖滑過髮髻上點綴的冰涼珠翠,冷笑着從頭到腳打量着張婕妤。
這個女人確實有着自己一輩子也趕不上的美麗面孔,櫻脣皓齒,杏眼柳眉,真真‘碧玉衣裳白玉人,翠眉紅臉小腰身’,不過再絕色也是賤婢,爲了榮華富貴竟敢對公主使出這麼卑劣的伎倆,看來這次得好好教訓下她了。
“你們有幾個膽子,竟敢假傳聖旨!”
李月華不屑地瞥了眼張婕妤和常公公,鼻子微微皺着,彷彿聞到什麼不潔之物般,她一邊慢悠悠地給小指套上個約莫五寸來長的玳瑁護甲一邊起身道:“有人要自掘墳墓,那誰也沒辦法。我這就去面見父皇,等着瞧吧,看這白綾最後是誰的!元蘭起駕,”
啪!一聲響亮的甩耳光聲在安靜的殿裡徒然響起,打斷了李月華的話。
李月華瞪大了眼睛捂着臉,她萬萬沒想到張婕妤這賤婢竟敢衝過來打公主。她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小女兒,說話間就能斷人生死的長寧公主啊。真是反了天了,區區婕妤竟敢這麼對她!
元蘭見主子捱了一巴掌,忙上前去,誰知張婕妤瘋了似的推開元蘭,一隻手猛地抓住李月華的襟口強行將她拉到殿外,另一隻手指向遠方燃燒着的大明宮,聲嘶力竭喝道:“別做夢了我的公主,你是不是在鳳台呆傻了?逆賊已經殺進皇宮了,睜開眼瞧瞧吧!”
“不可能,不可能,父皇說了這只是幾個小蟊賊而已。”
李月華雖強裝鎮定,但她一看見遠方熊熊大火便全明白了,她清楚的知道,這絕不是小小婕妤能搞出的花樣。事實擺在眼前,堅不可摧的宮牆塌了,國破了,家亡了,全沒了,父皇,對,在大明宮我唯一的親人,他現在無恙吧。李月華嘴脣發白,牙關顫抖:“父皇呢?他在哪兒。”
常公公尖利的聲音在李月華耳邊響起:“陛下有話讓奴才帶給公主:朕下輩子再不爲帝,願做山野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牽着幼女月華的小手,看她長大,嫁人,生子……孩子別怕,爹爹在地下等你。”
淚不知什麼時候奪眶而出,李月華笑着癱軟在地上,一張普通至極的臉此刻竟有着異常奪目的光彩,李月華眼睛空洞,只是喃喃道:“父皇,你怎麼這麼狠心,孩兒在您前面走不好麼?孩兒想讓您寵着走啊。”
母親是皇后,在自己六歲時便薨了。父皇雖然一輩子荒唐,但最是敬愛母后,即使後來的佳麗無數也從未立後。
而自己,是大陶國的長寧公主,唯一一個有封號的公主,也是唯一一個由皇帝親手帶大的孩子,這是太子也沒有的尊榮。
她九歲時生了場大病,渾身發冷意識模糊,父皇用被子整夜裹住她輕聲哄着她,後來病還不見好便遷怒他人,革了太醫院幾個院判的職,順便賜死了一個。
十歲,她貪玩,爬上假山摔下來腿摔破了皮,父皇打斷了伺候的幾個太監宮女的腿。
十二歲,她有了喜歡的男子,父皇賜給那個男子一門高官厚祿,讓他日後有資格當駙馬,勉強配得上她。
十三歲,因爲她厭惡一個在前朝有背景的妃子心腸歹毒,攛掇着父皇打發那女人永遠去了冷宮。
十五歲了,終於到了如花的年紀,可是父皇好像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寵溺她了……
怎麼這麼快,老天爺,你奪去了母親,爲什麼連世上最後一個愛她的人也不給她留下,說什麼長寧公主要風得風要雨的雨,就連皇位也可能是她的,不稀罕啊,真的不稀罕,只要那個人別走。
張婕妤從身後環抱住李月華,柔軟的手撫摸着女孩的頭髮,肩膀,含淚哽咽:“公主,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我,沒關係啊,只要你幫我個忙,我願意立即死在你面前。”
李月華木然地轉頭看着眼前憔悴的美人兒,拂去臉上掛着的淚,冷漠異常:“我要去找父皇,你的髒手,從我身上拿開!”
“太子已在並洲被逆賊生擒,他定然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現下你父皇只剩趙王一子,我求你了公主,帶我兒子離宮,求你了,你雖然討厭我,可你一直挺喜歡你弟弟的呀。”張婕妤說話間不住地用頭砸地,漢白玉鋪的地上立馬暈開鮮豔的血,豔麗而新鮮!
“默兒。”李月華嘴裡唸叨趙王李默的小名,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粉雕玉琢,親切地叫自己月姐姐的小孩子。對了,弟弟還沒死啊,李月華神智恢復了些:“既如此,你爲什麼不自己帶他出宮?”
張婕妤擡頭,血將她的俏臉糊的相當猙獰:“我原本不過是個宮婢,根本沒什麼靠山。可你不一樣,你是大陶的長寧公主,你外公舅舅地位顯赫,定能暗中保住你父皇最後一點血脈。”
李月華慘笑一聲,擡眼看了眼在旁默立的常公公:“我就算有心,可能逃出這大明宮嗎?算了,婕妤娘娘,認命吧。”
“誰說不可能。”張婕妤踉蹌着站起身,身子搖晃但卻猛地抓起李月華身邊的元蘭。此刻的張婕妤哪有往日半點風華絕代,她嘴脣沾着從頭上流下的鮮血,整個人就像個嗜血的瘋女人,她的長指甲在元蘭臉上劃過,帶着三分決絕,七分狠毒捏住元蘭單薄的下巴:“元蘭和你長得如此相似,真是天助我也,以假亂真,你走,讓元蘭代替你死在這兒!”
元蘭聽了這話,下意識甩開張婕妤的控制,撲通一聲跪在李月華面前哭道:“公主,你真的聽她的?你忘了我們之間的情誼了?你忘了她曾經做過什麼了?你是女流之輩,想來逆賊必定會對你網開一面,可趙王不一樣了,你帶着他會害死你呀!”
“好個嘴刁的賤婢!”張婕妤用袖子抹去臉上的血漬,冷冷笑道:“我竟沒發現元蘭竟有這般巧的心思!月華,你可知你父皇曾對逆賊一家做過什麼嗎?他南巡時想強要姜鑠已婚配的長姐,那姑娘是個烈性子咬舌自盡了,可咱們的皇上惱羞成怒,竟讓幾個侍衛侮辱了那女子的屍體!姜鑠父親是個糊塗鬼,不堪女兒受辱一頭碰死了,所以姜鑠發誓要在你父皇眼前強。暴你,然後再把你扔給侍衛玩弄至死,他是鐵了心要把他姐姐當年遭受的百倍還給你!”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常公公忽然陰測測地開口:“公主,婕妤娘娘說的都是真的,您就算不爲大陶國,爲您自個兒也得儘快拿個主意。老奴帶您走水路去九仙門和趙王會合,到時候自會有人帶你們出大明宮。”
李月華一面看着眼裡含淚並用期望的眼神看自己的元蘭,一面看着一臉兇相的張婕妤。有時候,皇族是冷血的,所以決定也是無奈的:“蘭姐姐,爲了父皇,爲了大陶最後一點血脈,你一定要原諒我,默兒平安後,我願自刎”
“還不走?”李月華話還沒說完,就被張婕妤打斷。
張婕妤給心腹婢女使了個眼色,只見元蘭死死按倒在地,不能動彈。
“快走,你身上的擔着大陶國的命運,賤婢我親手了結,她做鬼也有我替你擋着。還有月華,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再也不要 回長安,帶着你弟弟去做個普通人,來世我結草銜環謝你。”
常公公等人生拉硬拽李月華往出走,李月華看着元蘭不可置信的眼神,心痛大過了懼怕。元蘭比自己年長一歲不到,可她就像個母親一樣愛護着自己。這麼多年不能輕與人訴說的悲傷快樂,元蘭是唯一與自己分享的人。
曾經豪言壯語要讓父皇封元蘭爲公主;曾經和元蘭躲在被子裡說女孩兒間的悄悄話;曾經想母后想的哭到不能自已,只有元蘭在身邊輕聲暖言寬慰;都是曾經了,都要隨着一把火變成真正的曾經。
元蘭放棄了掙扎,她看着李月華哭,笑着哭,搖着頭笑着哭,公主殿下的決定明明又正確又完美,應該對她笑,爲什麼哭?原來,心碎了。
在李月華被拉出殿們剎那,元蘭忽然雙眼含恨瞪着李月華反脣譏笑道:“相信現世報嗎?我告訴你李月華,大陶國已經完蛋了,還有,我不會原諒你,我就算做鬼也要夜夜纏着你,報復你!”
元蘭詛咒說有現世報,只是李月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元蘭,你果真變成比厲鬼更可怕的存在,讓我不得好死。
作者有話要說: 大河開新坑了,還是和以前一樣,挖坑必填,我的坑品一向很好。
【入坑提示】
這篇文,真誠地建議內心強悍的妹子看,如果能配備速效救心丸,那就更好了。
關於文名:寵字化“附骨之疽”的疽字而來,疽, 毒瘡。喻侵入到內部而又難於除掉的敵對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