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說,蘇照晟已經有十日沒怎麼進油水了,他甚至覺得多喝一口好茶都能使自己的臉色看起來很紅潤。不過好在今日入宮前被長子蘇人義給氣着了,否則這一臉的倒黴樣,如何能裝的出來?
下了御橋,蘇照晟被一個清秀的小太監領着去了翔鸞閣,小太監說皇上和大臣們已經開始議政了,大人且在門口等着傳召。
蘇照晟畢恭畢敬地低頭站在殿門口,在閣裡議政的都有誰?那可是爲皇上出生入死,打下這錦繡江山的肱骨大臣,而自己,按資排輩還真進不去。
日頭毒,可不知爲何,在大明宮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熱氣,穿堂風吹來,陰森森的。臺階下守衛着的御林軍各個長身玉立,威風凜凜,他們胯邊彆着的寶劍並無如何裝飾,但殺氣十足。
蘇照晟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這一遭的生關死劫,怎麼着也得硬生生地扛下來。哎,想當年姜鑠跟自己說話,那也得好聲好氣地哄着,現如今不一樣了,君爲臣綱,稍不留神就是抄家滅門的災難。
吱呀一聲,那已有百年曆史的木雕大門被慢慢打開,一箇中年太監含着下巴,他的嗓音尖細而綿長,謙卑而沉穩:“傳,意國公蘇照晟進殿。”
這一刻,終於要來了。
蘇照晟隨着那中年太監走進殿內,朝拜罷皇帝后,照晟低着頭不敢說話。如果說蘇照晟是隻老狐狸,那麼姜鑠就是一個拿着捕獸夾的獵人。狐狸,怎麼會是獵人的對手?
可是再厲害的獵人,也總有打盹兒的時候。
蘇照晟用餘光將殿裡的站着的大臣掃了一圈,有太子姜輔,上將軍郭正義,四部尚書,還有王賓。好傢伙,真真要緊的人物都在場,皇上未免太瞧得起我這隻老狐狸了吧。
“蘇公。”姜鑠沉穩有力的聲音從上面傳來:“聽聞你府上的家奴在長安城裡大行佈施,呵,若不是蘇公有副聖人心腸,朕還真不知道帝都竟有如此多的子民吃不飽飯。”
蘇照晟一聽這話,慌忙跪倒在地,他雙臂貼在地上,暗道:皇帝這話,是在責我越俎代庖還是讚我賙濟窮人,猜不透,不敢猜。
“啓稟陛下,微臣一生行商,只知道做不賠本的買賣,並不明白什麼叫聖人心腸。”蘇照晟 回答完這話,他只感覺喉嚨乾啞的難受,鼻樑被一座無形的大山壓着。
姜鑠用他那能穿透人心的聲音,傳達他作爲帝王不可違抗的旨意:“蘇公請起,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如此見外。”
蘇照晟聽了這話,忙將身子壓的更低了。一兩年前還可以稱兄道弟,可是現在再沒眼色,那就只有等秋後算賬的份兒了。
照晟急忙用驚慌失措的語調連連說:“臣惶恐,臣惶恐。”緊接着,他大手捂着嘴,悶着咳了幾聲,聲音不大,正好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到。
“勉之,”姜鑠的聲音聽起來‘急’,他忙對階下站着的太子道:“快扶蘇公起來。”
勉之是太子姜輔的字,蘇照晟低着頭,一看見蹬着明黃緞面繡雲紋的年輕男子朝自己走來。這位太子,治國大才沒有,有的是一肚子政斗的小聰明。
太子將蘇照晟撈起,陰測測地低聲笑道:“蘇公,您請起吧。”
蘇照晟一聽這笑聲心裡立馬明鏡兒似得,姜鑠老謀深算,他在收網前可以將自個兒所有城府隱藏起來,可太子畢竟還年輕,沉不住氣,露出蛛絲馬跡了。
蘇照晟趁着站起的功夫,偷偷瞅了眼龍椅上的姜鑠,他依舊俊朗挺拔,英姿勃發,只是眉眼間愈發帶着抹不可捉摸的深沉。咦?案桌上怎麼放着只小紅木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蘇公病還未好麼?怎麼聽你咳嗽的聲音,愈發重了呢。”姜鑠說完這話,手指點着那紅木箱子,眼睛含着寒意,忽然壓低了開口道:“今日朕宣諸位大臣來,是想,”
“求皇上准許老臣告老還鄉。”蘇照晟忽然出聲打斷皇帝的話,只見他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隱隱發黑的印堂彷彿更加陰沉,他老淚縱橫,哀聲道:“求皇上仁慈。”
這下竟弄的姜鑠有些不知所措了,不過姜鑠畢竟是姜鑠,只是一瞬,他立馬反應過來,正色對蘇照晟道:“蘇公何出此言?可是聽到朝堂有人,”
“啓稟皇上,”蘇照晟再次打斷姜鑠的話頭,天下間敢如此作法的,恐怕只有此時的老蘇了吧,沒辦法,刀俎上的魚肉不想被斬殺,只有劍走偏鋒了:“老臣本乃賤籍,後因發跡才躋身朝堂,本不該再妄求前晉,只是慾壑難填,都怪老臣貪念太重,到晚年終於報應在愛妾嬌兒身上。臣願捐出全部身家,爲幼子祈福。”
這一番詭異的說辭,將在場所有人都給弄得愣住了。而在龍椅上坐着的姜鑠沉默不語,他手指依舊點着那個小紅木箱子,不動神色。
這時,戶部尚書李正站出來,他向皇帝行了一禮,低頭冷冷對跪在地上的蘇照晟道:“意國公當年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如今爲了嬌妾身故,竟然要辭官歸田,呵,真真匪夷所思哪。”
這個戶部尚書可是姜鑠得力的下臣,自然能捕捉到皇帝不能明言的心思。
蘇照晟料到肯定會有人這般質疑,只見老蘇嘆了口氣,十分悲痛道:“老臣只不過塵世間俗之又俗的凡人,自然受那七情六慾的折磨。老臣幼子蘇人玉,恐是因老臣那多行不義之財所累,自其生母何氏暴卒後,我兒竟一夜白髮,奄奄一息,”
蘇照晟說到這兒泣不成聲,他本來就看起來相當疲累虛弱,此時涕泗橫流,更平添幾許夕陽盡矣的老態。
不愧是老狐狸,真真說的聞者傷心,聽者流淚。姜鑠眉頭深鎖,英俊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他的手指這下離開了那個小紅木箱子,仍舊不發一言。
戶部尚書察覺聖意扮了黑臉,這場大戲還得有個扮白臉的,不是?
只見王賓出列,他朝着姜鑠行了一禮,沉聲穩重道:“啓稟陛下,意國公所言非虛,微臣親眼所見蘇人玉重病。”
這種事姜鑠當然早就知道,不過作爲皇上的得力助手,還是得做足了戲碼,王賓俊臉浮起抹察覺不到的詭笑,他接着道:“只是臣聽聞國公府上來了位天下聞名的神醫,蘇人玉想必快好了吧。再者,比起國家大事,兒女私情算不得什麼。”
姜鑠滿意地一笑,他眼中閃過絲殺意,那隻殺人無數的大手穩妥地按住那隻小紅木箱子。不湊巧的是,獵人的這個小動作正巧又被老狐狸捕捉到了。
蘇照晟恰到點子地嘆了口氣,他眼瞼周圍的老年黑斑彷彿更暗淡了,只聽他無奈道:“不錯,王大人說不錯。劉神醫確實是難得的國手,他不僅精通醫理,更兼通星象。但神醫說道,若是想要小兒人玉活命,須得做足萬善。”說到這兒,蘇照晟情緒激動,他俯首叩拜道:“老臣非棟樑之材,求皇上仁慈,准許老臣散盡家財,辭官還鄉,”
“哼!”姜鑠忽然冷哼一聲,整個殿裡的溫度彷彿驟然降低,只見姜鑠雙目發寒,隨手將案上的一杯茶拂到地上,咔嚓一聲,茶杯被摔的粉碎。姜鑠冷冷道:“國公好糊塗,江湖術士之言也信!”
蘇照晟只感覺背上的冷汗將自己的內衣浸透,他暗道:完了,這招不好使,皇帝還是要收網下手啊,難道蘇家真的在劫難逃?如果真是這樣,現如今只有出賣那個前朝女子。願送姜鑠一個天大的人情,希望他能放過蘇家滿門。
“啓稟皇上,”蘇照晟咬咬牙,他袍子下藏着的手緊緊地攥住,擡頭義無反顧道:“臣之七女蘇嬀其實是,”
“啓稟皇上,”王賓忽然打斷蘇照晟的話,他面色沉穩,眼波如秋水般靜謐,只見他不急不緩道:“那劉神醫本是蘇公七女嬀請來爲其母何氏瞧病的,是不是江湖術士,臣也看不出端倪。只是蘇公做出這百般動作,皆因溺愛幼子所起。宮裡御醫醫術出神入化,何不將蘇人玉擡進宮,讓御醫診斷番。”
這話說的好,是個了不得的雙面話。既爲蘇家爭取了一次翻身的機會,又給姜鑠一劑可以治蘇照晟欺君之罪的良藥,好個王賓,好個王大人。
姜鑠點點頭,這正是他最想要做的事,眼見爲實耳聽爲虛,蘇照晟這老狐狸詭計多端,可是不好對付呢。
“王卿說的極是,來人,去國公府將蘇人玉擡來大明宮。”
姜鑠話音剛落,蘇照晟就感覺自己渾身輕飄飄的,他偷偷地朝王賓望去,這個外甥真不是個簡單角色,看來他也是早都知道那個女子的真實身份,哼,他竟然爲了她,呵呵……
意國公府
蘇嬀接過六幺遞過來的溫熱帕子,她親手替昏迷不醒的蘇人玉擦臉。
陽光從花棱窗裡直射進來,打在蘇人玉透明膚質的臉上,高挺的鼻樑上,還有死灰般白的脣上。這是張多麼美又熟悉的臉。看着蘇人玉,蘇嬀就想到那個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女孩,不管那個女孩多麼的罪有應得,她終究是死在了自己的手上,這一身的鮮血,只怕到了地獄才能洗清。
“你別太擔心了。”一旁坐着的韓度起身走到蘇嬀跟前,他大手附上女孩的肩頭,柔聲道:“蘇公自有法子救你哥哥,放心。”
好聞的茶香,暖暖的溫度,是我的韓度,他不在夢裡,是真的。
“你上次來府裡,是不是和爹爹商量着。”
“噤聲。”韓度三根手指按住蘇嬀的脣,他俯身湊到女孩耳邊,輕聲道:“此事過後我再和你解釋,現在小心隔牆有耳。”
蘇嬀點點頭,她嘆了口氣,仍舊看着病榻上的蘇人玉,帶着三分薄怒七分嬌俏:“你,怎麼能做楚王,我,我好傷心。”
如果現在不在蘇府,韓度真的會一把將女孩擁入懷中,再等等,馬上就可以了。
“前朝郭太后是我生母,我舅舅郭正義現如今是山西郭氏一族族長。”韓度手背在身後,一如既往地傲氣:“郭氏一族鎮守西陲,名將輩出。而我舅舅無子,族中也只有我能做楚王,也只有我配。”
“我明白。”皇祖母身世背景顯赫,家族裡絕不缺能領兵作戰的大將。只是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姜鑠造反,爲何身爲舅舅的郭正義一點也不幫父皇,任由着逆賊橫行滅了李陶王朝,是恨他的外甥李鄣囚死他的妹妹嗎?沒這道理呀。
蘇嬀嘆了口氣,恨恨道:“我不明白的是,郭氏和李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爲何在國之將傾時冷眼旁觀!”
韓度狡黠一笑,故作神秘道:“因爲這牽扯到一個說不得的皇室辛秘,關乎我的辛秘。”
蘇嬀一愣,皇室辛秘?正當她準備追問之時,大管家白瑞急匆匆跑進來,他朝着韓度行了一禮,低聲道:“王爺,聽裡面傳出的消息,一會兒宮裡就派人來將小公子擡進去讓太醫瞧。想必,裡面生了變故。”
韓度眉頭深鎖,他沉默不語,半響才道:“那本王隨小公子一起進宮。”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好累……不過今天吃了茄子餃子,就高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