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雨連綿。
也不知道今年的雨爲什麼這樣多,雖然除了前幾日京城的一場大雨,這幾日下的雨都不大,但總是淅淅瀝瀝地落着,依舊打得山花草葉上滾滿了飽滿的玉珠。
空氣裡盡是土地潮溼的微腥氣。
溫知阮抖着一身的水,不由得嘆氣。
不能再這麼走下去了。
天氣總也不見好,這裡又並非官道,早已溼滑不堪,即使他有心冒雨前行,卻也不想在這麼個時間這麼個地方出現什麼墜馬後摔斷胳膊摔斷腿的意外。
畢竟也還沒活夠。
而且......他解開溼透的衣服放到一邊用火烤着,然後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果然又發熱了。
他記得淮敘以前罵他是賤命披貴衣,從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他是個麻煩精,招惹了準沒好事。
然後一邊罵罵咧咧着,一邊又任勞任怨地給換衣喂藥,六皇子做事時很專注,無論是什麼事,都能拿出十二分的認真對待,於是他半闔着因爲燒的昏沉而覺得有千斤重的眼皮,看到的就是淮敘舀起一勺褐色的苦湯藥,極其細緻地吹了吹。
小勺裡的湯藥泛起歡快的漣漪,盪漾着移到他嘴邊。
“知道你醒着呢,快點喝,別嫌苦,我給你準備了蜜餞了。”明明做的是好事,偏偏語氣透着不耐煩。
要是往常,溫知阮也不跟他計較,可是這回不知道怎麼不行了,他又不想說話,乾脆閉上眼睛,也閉緊了嘴巴,不再理會他。
淮敘雖然說話別扭,但腦子意外好使,見溫知阮不理他了,馬上就能服軟,擡手摸了摸溫知阮鬢角的溼發,含着笑意道:“喝了藥發了汗病纔會好,嘗一口試試嘛,乖。”
回憶裡的溫知阮在這樣的溫言軟語裡睜開了燒得帶着水汽的眼睛。
荒屋裡的溫知阮睜開疲憊的眼睛。
他面色如常地彎腰在包裹裡翻找,尋出一身乾燥的衣裳。
還有一瓶藥。
出門在外,怎麼可能毫無準備呢。
溫知阮內心有些微小的得意,只是這得意沒有可對之人,倒也顯得可有可無了。
乾柴攏作的火堆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溼透的衣衫上逐漸蒸騰出白色的霧氣,溫知阮坐在一旁的地上,一邊百無聊賴地捧着一杯熱水慢慢喝,一邊拿着一根稍粗的樹枝在火堆裡挑來挑去。
小時候孃親燒飯時,他就在竈臺下幫忙,但是幫忙也不肯老實,喜歡拿着木棍撥弄柴火,有一次火星被撥得濺出來,正好落在他的衣服上,燙出好大一個洞。
他嚇壞了,遮遮掩掩地,趁着母親不備自己找了針線仔仔細細縫上了那個洞。
可是他自以爲是的手工落在大人眼裡簡直是粗製濫造漏洞百出,猶如一條醜陋的蜈蚣盤踞在衣料上——那天晚上母親叫醒了已經睡着的他,舉着衣裳問他怎麼回事。
他倔着腦袋說衣服本來就是這樣的,把母親氣壞了,讓他跪在地上,問他爲什麼撒謊,爲什麼不說實話。
年紀小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會覺得自己就是最委屈的那個,他跪在地上啜泣了一夜,滿腹委屈,卻依舊不肯承認自己錯了。
那件衣裳是他小時候唯一穿過的新衣。用最粗糙的布料。
可它新的時間很短,很快就變得和他其他衣服一樣醜陋。
一粒火星晃晃悠悠地飄出來,落在垂下的衣角。
火星很快滅了,溫知阮眼神落上去,見衣角依舊完好無損。
他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衣服,見外邊的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的樣子,便也不再管他,往後縮了縮,靠在角落裡準備睡一覺。
淮敘帶着浩浩蕩蕩的一羣落湯雞,快要望天長嘆。
這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陰雨連綿,此刻又透着料峭春寒,淮敘心想,還挺會挑時候。
真是把人往死裡折騰。
北音從包袱裡摸出一塊幹餅遞過來,這還是出京時在京郊的茶水攤子上買的,沒想到幾日下來他們這撥人全靠這餅子活命了。
“殿下,您先吃這個。”
淮敘捏着幹餅,挑剔的眼神從上移到下,偏偏身體不爭氣得很,肚子裡叫囂着飢餓,他只好把餅舉到眼前,仔仔細細看了一番,發現沒長毛之後,才塞嘴裡咬了一口。
很好,很有嚼勁。
看出淮敘的不滿,北音只好勸道:“殿下,過了這座山,前面會有村子的。”
他其實有些不明白,他們在幾天行進路上,也不是沒路過村莊,可是淮敘趕路如趕命,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馬上,他們也只有聽從的份。
可憐腿都要磨得走不了道了。
北音腹誹一句,見淮敘咽餅咽得艱難無比,伸直了脖子臉都卡紅了,慌忙把水囊遞過去,實在忍不住道:“殿下,咱們爲什麼不走官道?您這樣也太遭罪了。”
淮敘好不容易順回一口氣,往大樹底下站了站,讓自己能不被淋得太厲害,他想了想,感覺自己說得太深北音也聽不懂,於是言簡意賅道:“因爲走官道慢。”
“慢就慢一點,也比這又冷又餓強啊。”北音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咱們又不趕時間......”
“呵,我可趕時間了。”
北音聽他家殿下這話裡的意思,似乎透着點微妙的不爽。
但凡淮敘說話開始陰陽怪氣,十次裡有一半以上都是因爲溫大人,難道去贛州是和溫大人有關係嗎?
他是不是不小心發現了什麼?!
這是赤裸裸的藕斷絲連呀。
如果是跟溫大人有關係,那他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反正再來十個他都勸不動殿下一絲一毫。
北音閉上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看天的淮敘,深覺他家殿下此刻看起來很是蕭索。
他跟在殿下身邊時間不算短,但卻很少看到殿下這個模樣。似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殿下有時候會突然若有所思,而且不是更早以前那種運籌帷幄的若有所思,反而像是......爲情所困。
他是不太懂這些情情愛愛的,“爲情所困”這個詞還是初吉跟他八卦的,初吉同他說起的時候煞有介事感慨萬千,說完卻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別在殿下眼皮子底下提。
要是初吉在就好了,初吉比他聰明得多,殿下有什麼事也更喜歡找初吉商量,不像他,只空有一身武藝。
但是殿下臨行前將初吉留在了府上,叮囑不管發生什麼,都不可妄動。
他永遠不知道殿下在想什麼,但是隻要殿下對他下命令,他一定會赴湯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