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阮送走宣旨的宮人,拖着疲憊的身體慢慢坐下來。
每到晚上,他這小小的住處便安靜得可怕,管家老伯搖晃着腿腳過來給燈添油,卻被角落裡站着的人影差點嚇掉手裡的東西。
“嚯!”
溫知阮轉了轉身子看過去,就見一個人正閒庭信步般走過來,面上雲淡風輕,絲毫沒有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窘迫和嚇到老人家的不好意思。
老管家撿起地上的東西,想上前攔一下,卻又不敢上前,只好求助地看向自己主家,卻見溫知阮連起身都沒起,再自然不過地隨口道:“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突然出現?”
“好吧。”那個人轉了轉手中的扇子,春季裡還帶着扇子的,放在京城裡個頂個都得是紈絝子弟,所幸他也不覺得溫知阮如此說話冒犯了他,反而從善如流地道歉道:“在下冒昧拜訪,還請原諒則個。”
說完還朝被嚇到的老管家拱了拱手。
他有一雙極其溫柔的眼睛,眼角和眼尾都是彎彎的弧度,單看起來像是一直在笑似的,老管家卻沒輕易被迷惑,他活了這麼些年,看人的眼力多少還是有一些,心裡知道這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惹的主。
他家主人好歹是朝廷裡當官的,普通人見了都得跪下喊老爺,偏偏這個人,年歲不大,卻生就一副高高在上的威嚴,似乎溫知阮在他眼裡,根本不夠瞧似的。
更何況,他還錦衣玉帶,行動間重重疊疊的衣襬逶迤開來,在並不如何明亮的燈下流轉着光華,對比此刻穿着一身深色直綴長衣的溫知阮,氣勢上更添了一層。
溫知阮朝老管家搖了搖頭,讓他先下去。
此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東宮剛出了事,他就迫不及待出現了,甚至不顧暴露的風險,可見他心裡遠不如表面上那樣平靜。
老管家憂心忡忡地離去後,溫知阮這纔看向他,道:“說吧,六皇子。”
“在這兒說?”
淮敘挑了一邊眉毛,帶點玩世不恭的模樣道:“這可是大堂,溫大人剛剛在此接了聖旨,你我若是在此處......未免太過放浪了些,不過,若是溫大人喜歡,我自然卻之不恭。”
語畢他又嫌不夠刺激人一般,還添了一句:“沒想到溫大人也是個膽大的呢。”
溫知阮面色鐵青,他明知道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能精準地找準他的痛點給予回擊,但每次又都忍不住被他的話牽制住。
他咬了一下牙,硬生生壓住即將脫口而出的駁斥,反駁只會讓他越來越來勁,更加沒完沒了的糾纏。
於是他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淮敘終於收了笑,也收了扇子,覺得自己甚是可悲。
好好的六皇子,前程似錦,誰知一帆風順的命裡偏偏卡了這麼個劫數,然後坦途就變成了險路,現在連府門都出不了了。
也不知道他母妃在宮裡哭成什麼樣子了。
他卻還上趕着跑到害他的人這裡,繼續吃悶虧。
他越想越氣,越氣就越忍不住尖刻的話:“溫大人怎麼不說話?莫不是累了吧?也是,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似的,養個小倌跟供了個菩薩差不多,溫大人如此姿色,跟了別人,平步青雲倒是好說了,就是怕遇到個不知道憐香惜玉的,每天都累壞了我們溫大人。嘖,看得我都心疼了。”
“啪!”
淮敘正說得興起,被這聲響嚇了一跳。
他眼見着放在溫知阮手邊的茶杯落在他眼前,然後砸向地面,杯子裡的茶水直接翻出來潑了他半個鞋面。
淮敘愣了一愣,然後眼睛一瞪,咬牙切齒:“你敢砸我?”
溫知阮毫不示弱地回瞪過去,即使淮敘站着,他坐着。
倆人就這麼咬牙切齒地互相瞪視了一會兒,溫知阮先移開視線,再開口時顯得平靜許多:“要問什麼趕緊問。”
“不問了!白眼狼的話誰信吶!”
淮敘叫了一聲,然後又覺得不問甚是吃虧,接着嚷道:“聖旨裡說的什麼?”
溫知阮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一下。
這一笑,淮敘直接蒙了。
他有點摸不準溫知阮這個笑的含義,到底是純粹的笑還是嘲笑亦或諷笑,但是單就笑容本身而言,確實很美。
猶如月下明珠。
他不由得想起以前他們相處的時候,那時候溫知阮一直是笑着的,笑意一點點從深褐色的眼珠裡漫出來,幾乎讓人溺斃其中不可自拔。
想起從前了,他氣勢就不由自主弱下來,看起來反而有點可憐。
溫知阮也不廢話,直接告訴了他:“聖旨中說讓我協助左統領,查審河湟倒賣兵器一案和東宮太子案。”
淮敘對皇帝找溫知阮協助查這兩個案件倒是理解,只是不知道皇帝是怎麼想到溫知阮的,他不是在朝裡形同透明人的嗎?
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是因爲他老子也看上了這張臉不成?
這麼一想,他覺得有點噁心了,連帶着看溫知阮也不對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剛纔升起的那點溫情轉眼又忘了個乾淨。
始亂終棄。
他堂堂六皇子就是被利用完一腳踹了的第一個倒黴蛋。
溫知阮道:“六皇子這段時間可要小心些,沒事兒別亂跑了,畢竟陛下對您的禁令還未解,若是您再一意孤行,到時候我們都不好辦。”
“哼!”
淮敘不由冷笑出聲,“我到的可是溫大人的府邸,溫大人的臥房,溫大人的牀上,有本事您就喊左廷思,讓他帶着光祿勳都過來看看。”
溫知阮忍不住想罵他一句“不知廉恥”,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纔多久,好好的矜貴人兒居然就能變成這麼一副嘴臉。
淮敘一頓搶白,猶帶怒氣道:“還有,你把我鞋子毀了,你得賠!”
“只是溼了,”溫知阮冷冷道,“六皇子本事大着呢,東宮都有您的耳目,鞋子溼了而已,能算得上什麼事?”
“我的耳目,溫大人不是早就知道嘛,”淮敘有來有往地回答,“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打算揭發我啊?”
“無恥!”
溫知阮到底說不過沒皮沒臉的六皇子,虧皇帝還說什麼“淮敘有禮有節,進度得當,甚得朕心。”
真是披的一身蠱惑人心的好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