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他當真上了心, 暗地給我準備起壽禮來。早晨在天井裡見面,我們的對話往往是:
“早啊。”
“早。”
“你又熬夜。”
“也睡了不少。”
“吶,禮備得怎樣?”
“還沒到時候, 就快了。”
已入預產期, 我感染了風寒。劉義真向書院請了假, 帶我去看大夫。
醫館在東街, 我們安步當車, 足足走了半個時辰。路上他買了糖人給我吃,我撇嘴,“不吃了, 我又不是小丫頭,拿着怪難爲情。”
他笑, “怎麼不是?上回你還同我說, 最愛聽些才子佳人故事。”
我只好接過糖人, 見捏的是“以乳爲目”的刑天,索性順着他的話, 一口把刑天的上半截身子咬了下來。
劉義真淺笑,“還說不是小丫頭。”
我便扮作嬌小姐的樣子,把剩下的半隻糖人遞給他,又奪了他的汗巾蒙在臉上,扇着手道:“熱, 熱死了。”
他朗聲笑。
大夫說並無大礙, 懶懶給我配了幾服藥。劉義真生怕出差錯, 反覆問過藥性才罷休。我嘆, “你待我這樣好。”
他道:“是待你腹中的孩子好, ”又問我,“走了這麼遠, 餓了沒?”
我道:“想喝酸梅湯。”
他攙我進一家飯館,替我點了碗豆花,“坐這兒別走開。”
我指指肚子,“走不動的。”
“嗯,等着我,很快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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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桌在說劉義符被廢的事。
少帝劉義符攜了皇后司馬茂英,小毛巾、短打扮,在華林園的一排商鋪玩耍,玩累了便划船取樂,直到月落參橫。龍舟之上,徐羨之等收繳了少帝的玉璽和綬帶,將他送往吳郡,軟禁在金昌亭。
樂極生悲,人生無常。他早就知道的罷,他本也不適合當個皇帝。
有人插口,“你們的消息實在太慢,據我所知,少帝已經被殺,就在昨日。”
劉義符死了?劉義符死了!
我的眼前又閃現出葡萄架上那對螳螂的影子——
鐵闌說,你的命格主劫煞與孤辰寡宿,刑夫克子。
西平說,但凡愛你的人均會爲你所累,輕者薄福,重者送命。
二樓傳來琴聲,音調惻惻。我聽着,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吸滿了水的棉布。琴音續,幻出兩隻手,把我身上的水分擠幹。我整個兒都被絞皺了,喘不過氣,淚珠兒落。
熟悉的曲子,未譜完的曲子,屬於我和杜韜的曲子。
拓跋燾,你是來接我了麼?
我跑着要上樓,有人叫住我,是鄰居張嬸的聲音。
她道:“劉家娘子,你原來在這兒哪。方纔你家門口來了不少官爺,打聽你家相公。”
琴聲斷。
不,不是拓跋燾,他根本不會奏琴。
劉義真在哪,劉義符已經死了,劉義真在哪?
我慌忙往之前坐的位置跑過去——
劉義真讓我坐這兒等着,他說他很快就會回來。
琴聲再也沒響起來。
可我顧不上了,我就這麼呆坐着,我要等劉義真。
他若是找不到我,他若是找不到我呢。
正午,陽光焦灼在地面上。我死死盯着街角,街角走來一個人,玄青袍子,脊背筆直。他笑着,腳步跨得不很快,可是很大。
他叫我“紅枝”,一邊揚了揚手中的酸梅湯。
我破涕爲笑。
那笑又瞬間變爲驚嚇和茫然。
酸梅湯被拋起來,在空中劃一道弧。
“啪——”
酸梅湯摔壞了,劉義真倒在地上。
怎麼了?我不知道怎麼了。
好多人朝我看過來,用那麼同情和沉痛的目光。張嬸甚至過來扶我,“劉家娘子,你……”
我腦中一片空白,我什麼也不知道,只是盲目地走過去,像用盡了一輩子的勇氣。我看到了插在劉義真背上的箭,好幾支,鮮血從傷口汩汩地冒出來。那麼多血,那麼刺目的紅。
我用手指按住當中幾個傷口,“義真,我們回家。”
他笑,“紅枝,我走不了,我只能送你到這兒。”
“不許,你不許胡說。”
他道:“紅枝,人終歸要死的。皇帝都要換了,不知要死多少人,我死了也不算什麼。”
我道:“不,不是的,管它是誰當皇帝,管它要死多少人,反正你不能死。”
他盡力擡起手,哆嗦着,拿了汗巾給我擦臉,“哭得像個小丫頭。”
我說:“我不哭,我沒有哭。義真,我們回家,你和我回家。”
他卻垂了手,“不擦了,越擦越髒。”
他的手上也全是血,那麼漂亮的一隻手,握羊毫筆的手,沾滿了血。
他道:“你不要看我做了這很多,我其實有私心的。我反正也鬥不過三弟,遲早要有這麼一天。我騙他說,你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這樣一來,他得了皇位也不會開心。我是利用你來報復,我做這些也不全是爲你。你快去北方吧,去找孩子的父親。找到了他,好好活下去……可惜,我看不到孩子出生。”
他一氣說了這麼多,又咳嗽起來,咳出的全是血沫子。
我掩他的嘴,“你不要說話,不要再說了。”
他卻忽然生出了力氣,握緊了我的手,“我很高興。”
……
他說,我很高興,最後是你陪着我。
他說,我很高興,我比你先死了,就可以在那邊等着你。
我努力把劉義真扶起來,他掛在我的肩膀上,一點一點地,涼了。
沒有人敢過來,他們圍成一個圈,把我和劉義真圍在當中。我不明白,當街殺人也可以麼?暗箭殺人也可以麼?
我索性朝四周喊:“你們殺的這個是我相公,爲何不殺了我?爲何不連我一起殺了?一屍兩命,豈不是更加得好?”
迴應我的只有劉義真的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滴答”聲在變慢,他的血也凝結了,他的骨頭也僵硬了。
劉義真死了。
我什麼也聽不到了,有個人影跑過來,依稀是息愛。
我翕動了嘴脣,脣形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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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疊皮影,我數着:一、二、三、四、五。
它們是劉義真給我的壽禮,他親手做的,我的第一份壽禮。
第一幅是洛神甄宓。子建對甄宓一見傾心,作《洛神賦》,熟料佳人嫁與曹丕,造成一場兄弟相煎。我與劉義真的初遇是在大婚,漫天蓋地的大紅色裡,他替劉義符執了我的手。一叩首,天地爲證;二叩首,高堂明鑑;三叩首,夫妻舉案齊眉。再華麗的儀式,也都是儀式罷了,我與他情深緣淺,註定是一場陰差陽錯。
第二幅是李夫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笙歌漫舞花爲媒,嬌顏朝天子,一曲《佳人歌》定終身。登基大典上,我與劉義真合奏《廣陵散》犒軍。他吹簫,我撫琴,綠綺對紫玉,鳴出一曲大氣磅礴。曲畢人散,空餘出閒情千絲又萬縷。他是從何時注意到我?是我棺中出城的時候?是我被他放出的一支流箭射中的時候?
第三幅是息夫人。息嬀生於春秋亂世,爲奪紅顏,息侯殺蔡哀侯,楚王殺息侯。一女亡兩國,是爲禍水。那年我着一襲紅衣於滑臺戰場,南北兩朝皆稱我爲妖妃。是劉義真毫不避嫌,伸手把我迎進城門,又是他,捨生忘死、千里迢迢護我回建康。他叫我留下來,我不肯。從此我成了深宮徐淑妃,他落得一身病痛。
第四幅是晉女子夜。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他守在華林園,守在秘閣,用那麼綿遠的目光守着我。到頭來,卻只等來了“不見連理樹,異根同條起”。還記得建康宮那晚的《高山流水》,哀音慟調,直通幽冥。我終是把自己許了拓跋燾,他卻在兩朝盛會上表了破琴絕弦之志。他也會難過,卻什麼也不說,只迷上了畫老梨樹,一筆一畫,墨樹白箋,張張道盡相思。
第五幅是歌姬綠珠。綠珠爲石崇寵妾,善吹笛,善舞《明君》。石崇失勢,綠珠墜樓殉情。這是我們的結局,劉義真親手選定的結局。真是傻,你真是傻呵,何苦選了這般殘忍的一個結局?殉情有什麼好,守節有什麼好?你活着,便比什麼都好。你說送我,便是這麼個送法麼?你不肯生離,便要選擇死別麼?你說還沒到時候就快了,又何必着了急,要這樣快呢。
我不想要什麼生辰禮物,不想要什麼皮影。我只想你講給我聽,講那些才子佳人終成眷屬。這些皮影冷冰冰、死悄悄,縱是迎着光舞起來,也只是個幻象罷了。我要聽你用最溫暖的聲音講出那些故事,看你用最生動的筆觸畫出那些故事。
我不要你靜默無聲地躺在土裡,成爲沒有血肉的一張皮。
劉義真。
你說,倒不如做一棵無花果。
無花果。
我見過那些陰暗的、棕綠的果實,它們從不曾開過緋紅的花朵。
你說,品味起來卻也甘甜,只是易被忽視。
易被忽視。
是不是正如你思念我,給我寫出很多的詩句,我們卻不曾花一般地愛過?
劉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