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設想拓跋燾怎樣來——乘着風來, 騎着白馬來,兜着滿衣的夏花馨香來。可整個八月他都沒有出現。
我漸漸又有些動搖,想他若是真的不要我了。畢竟我傷他很多次, 他又那麼驕傲。之前的篤定又是從哪裡來?
我苦笑。
可我只能繼續等。啼玉不在了, 義真也不在了, 犧牲已經夠多, 我不能再拿息愛和紫藤冒險。在息愛肯爲我放下梨族仇恨的那一刻, 我便下定了決心。
我知道能做的都做了,他若是不要我,我再找下去也是徒勞。從頭到尾我都是被動的那一個, 我眼睜睜看着自己沉淪進去,把一生都交託給他——不知怎的, 我對他總有一份莫名的期待和信心。
九月, 天光開始變短, 紫藤渴覺,我只好陪着早睡早起。
息愛照例要多做會兒針線, 她是舞刀弄劍樣樣在行,唯獨對付不來小小的一根針。我見她縫出的針腳歪七扭八,也不點明。她倒跟自己嘔了氣,一日比一日熬得晚了。
她在堂屋做針線,我在裡屋哄紫藤, 總要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好久話。
那天她熬得尤其晚, 紫藤早已睡着, 我的眼皮也逐漸重了。忽聽她一聲“噓”, 我還未回過神, 院門“吱呀——”開了,隨後就是兵刃交接的聲音。
我慌套了外衣趕到院子裡, 見來人只有一個,夜色太濃看不清臉,只辨得出形容狼狽。息愛劍法不弱,正把來人逼到牆角。那人似無心戀戰,劍招都鬆垮垮的,一味避讓。眼見息愛一劍要劈上他面門,我顧不得再遲疑,慌攔了上去。
月子恰從雲後出來,面前那張臉竟泛出了銀光——鬼面具!
拓跋燾整個兒直挺挺地往我壓過來。
我倆疊在一起,虧得被息愛扶住纔沒跌倒。他的身上溼漉漉,黏糊糊,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氣味,難聞透了。
息愛猶疑,“杜韜?”
我搖了搖伏在我肩上的人,“杜韜。”
他不吭氣。
我喊:“杜韜!”
他仍是不吭氣——
再一看,原來已經睡着了。
我與息愛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擡上牀,藉着燈光,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息愛望向我,“怎麼好?”
我遲疑片刻,咬牙道:“脫。”
息愛在廚房燒熱水。我把裡屋的門簾子、窗簾子都掩好,若不是必須要借光,真恨不能把燈也吹了。
拓跋燾躺在牀上,衣裳破成一條一條,髒得辨不出顏色。衣裳的缺口處,隱隱可見大大小小的傷口,有新有舊,有深有淺。那氣味這才辨出來,原是血腥氣混着汗味兒,攪得整個屋裡空氣渾濁。
我只覺腮上發癢,伸手一揩,全是淚。
我啐他,“怎麼弄成這樣。”
他在睡夢中“哼”了一聲。
我伸手要去揭他的面具,想想又停住了,轉而順了順他的鬢角,只覺頭髮也結了塊。
再不拖延,我着手扒他的衣服。開始還畏畏縮縮,臉也燒得通紅,隨着他身上的傷口逐漸暴/露,卻再也沒有半分顧忌,後來索性動用了剪刀。
我數着他身上的傷口,一、二、三……十五、十六……二十九……單是極深的箭傷,就有一十三處。他自己本來已經處理過,可是藥草經水泡後失了效,有的傷口又開始沁血。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他是怎麼熬到現在的!
息愛叩門,我在門口接過熱水,端到牀邊給拓跋燾擦洗身子。他的皮膚逐漸露出本來的顏色,只傷口猙獰。偶爾被我不小心觸到痛處,他便稍微蜷一蜷腿。
我不敢直接看他的臉,只瞟幾眼覆在上頭的鬼面具,猜想他現在皺着眉的樣子。
也不曾問過,在滑臺戰場那一回,我的傷口又是誰處理的。
一次又一次,我與他的見面總是連着裸/裎。我喜歡他直言自己的欲/念,用最端然的表情說着最狎暱的話。他說“思卿成狂——”,那麼隨便,又毫不含糊。
我想,我又何必放不開。
我專心給他擦洗,擦洗後又簡單處理了傷口,給他套上件舊衣裳。他還沉沉睡着,我這才把他的面具揭開。
還是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我用食指辨認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似乎感到不適,想挪一挪身子,卻沒有力氣——也不知他之前是怎麼來的。
是騎了很久的馬?遊過一條河?又走了很遠的路?
他與紫藤並排躺着,瞧過去真是一模一樣。我似乎洞穿了時光,看到他小時候的樣子。
紫藤翻了個身,滾到他懷裡去了。
……
“呼——”
吹了燈,我坐在牀沿,在黑暗中呆了好久好久,凝望着這沉睡中的一大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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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被紫藤的哭聲吵醒的,他一尿牀便會大哭。
我睜眼,見紫藤已經坐起來,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子瞪着拓跋燾,左轉轉,右轉轉,似乎很好奇。他忽的就綻一個笑,伸出肥嘟嘟的小手來,先是皮了會兒屁股下的那灘尿,又去捏拓跋燾的鼻子。
拓跋燾氣得臉都綠了。可他不能動,他的身上纏滿了繃帶。昨夜給他套上的那件水紅色睡袍,在日光下更顯得滑稽。
我“噗嗤——”就笑了出來,紫藤也隨着我笑,臉上還掛着淚珠子。
拓跋燾重重“哼”了一聲。
我把紫藤抱起來,“乖寶寶。”
拓跋燾動了動嘴脣,終是沒有說話。
我裝作若無其事往外走,行到房門的時候,偷偷偏頭瞧他,卻見他滿臉無奈地閉了眼睛,嘴角卻是微微上挑的。
抱了紫藤到院子裡,外面陽光正好。
息愛正從她的臥房出來,腋下夾了個小包袱。我道:“要出門?”
“杜韜傷這麼重,我去幫他尋些藥材。”她似回想起什麼,黯然道:“若是從前,塢子裡的藥草是很多的。可惜,都被一場大火毀了。”
我默了默,只關照她,“好好保重自己,一定要早些回來。”
她把紫藤抱過去,“紫藤長得這樣快,我纔不捨得離開太久,怕回來要不認得的。”又朝我道:“十一要照顧兩個人,也要保重。”
息愛走後,屋子裡就愈發安靜了。只有紫藤間或動兩嗓子,“哇哇”的哭聲,“咯咯”的笑聲,“咻咻”的吐唾沫聲。
幾天來,拓跋燾不說一句話。
他逐漸能動,卻裝作不能。我給他餵飯,他張口就吃;我給他換藥,他吭也不吭;我給他擦身,他臉都不紅。
只有我叫“紫藤”的時候,他會“哼”一兩聲。
他還是生氣了,終日板着臉,似一塊又臭又硬的老山石。
我便故意把紫藤放在他身邊,自己跑到院子裡,裝作很忙的樣子,一邊偷偷觀察裡屋的動靜。
紫藤爬上他的腿,他不動。
紫藤去摳他的嘴,他不動。
紫藤揪扯他的頭髮,他還是不動。
紫藤興奮地大喊大叫,滑下來,撅起小屁股,狠狠在他胸口咬了一口。
……
我聽到拓跋燾來到梨花塢後說的第一個音節是——“滾!”他高高挑起了眉峰,一臂把紫藤從身上擼了下去。
紫藤嚎啕大哭。
他慌伸出手,似要安撫,又頓住。
紫藤不依,兩條小短腿直蹬。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終於,我聽到他嘆了口氣,然後輕柔地,輕柔地把紫藤放回到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