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司空府,驚蟄日。小西廂縞素未除。
我自出生便隨孃親偏居在此,整整一十六年母女相依,日子過得極寡淡。而今孃親撒手人寰,日子似乎更加悠長,悠長得望不到頭。
“三小姐,大喜大喜,老爺請您過去正廳哪!”
門被推開,當空射入幾道細密的光線。大坨大坨新鮮的空氣擠壓來,沖淡了些許紙灰的焦味兒。那半盆灰還來不及冷透,有幾片被吹起來,漫空舞着。細小的火光忽明忽滅,撞上素白的帷幔,在上面悄然灼一個圓形的孔。
我回頭,撞見被這方天井圈住的狹小天幕上,正飛過一羣北歸的雁。兜兜轉轉,不過重頭再來。又是一年春好景,奈何,奈何意闌珊。
“小姐,”啼玉立在門檻旁輕聲喚我。
我道:“院子裡這株梨樹怕再活不了了罷。”
“小姐……”啼玉囁嚅。十四歲的小姑娘,那般的豆蔻好年華,卻因過度的操勞顯出些疲態。似青澀的毛桃捱了場肅殺的霜,蒙上一層淺灰色的衰敗。
“噯呀,怎的孝衣還沒褪!”方纔的尖利嗓子又發了話,原是一個眼生的老婢。她滿張臉堆出些莫名的諂媚,嫌怪似的睃我兩眼,“臉色這樣不好,可不好見太子府來的客!”話畢又笑了,“三小姐,否極泰來,您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我亦笑笑,盡力地踮腳望出去。
天色似乎轉暗,起風了。雁羣被風吹散,有些倉皇地掠過天際。明明是春日將至,卻叫人覺得無力無望。天井裡那株孤零零的梨樹,在北風的餘威中瑟縮,可憐兮兮的。
那株梨樹上,釘死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
女孩子被釘死的那天,血水肆虐地鋪開來,浸透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滿樹的白梨花都落了,花瓣混入散發着新鮮腥氣的泥土,化作肥料,一夜間澆灌出滿樹的紅色枝條。
“紅枝,”孃親在我醒來的時候這樣叫我,“你以後就叫紅枝。”
紅枝,紅枝,一棵樹的枝條豔到極致,便無需花,更沒有果。
我轉身,朝孃親的靈柩又叩了幾首。素紗曼舞,一對白燭滅了,只餘兩道青煙直直地刺上去。
我道:“走吧。”
踏出這一步,便知前途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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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官拜司空的爹才名極盛,卻在得知我的出生後,只捎來一張字條,上面草草地寫一個“三”字。何其自然,書香世家徐府的三小姐,便叫做徐三。
印象中第一回見他,我是正值及笄,華髮綵衣化的桃花妝。我朝他盈盈地跪下去,乖巧地敬一盞茶。他卻看我一眼便把頭扭過去,眉頭擰結,似見了什麼髒東西。
他喝:“一個庶出的丫頭,要的什麼及笄禮!”
我聽見身側有人吃吃笑,大約是我那嫡出的姐姐徐催影。於是我只能把頭埋得更低,膝下的一塊青磚漸漸就染了煙水色。
後來的記憶只餘留了一些零碎的剪影——一個滿臉驚惶的老道,一個徐年半老的貴婦,再加一個面目模糊的爹爹——我記得那支孔雀翎的羽箭正刺在我的心口,也並不怎樣疼。只是體內卻爆出萬頃大廈轟然坍塌的巨響,黑暗大團大團的襲擊過來,很重很重的樣子,叫人發怵。好在,好在那段黑暗很短;好在,好在那時我也不想活了。
孃親說:“紅枝,我的紅枝。以後你沒有了心,什麼也害不了你。”
我沒有了心,十五歲那年我的心被一支羽箭震碎了。如今我的心口只有一顆木疙瘩,它靜靜地躺在那裡,維持我的單薄的生命。天井那株可憐的梨樹,它被我奪去了心。於是它沉沉睡過去,不開花,不結果。
孃親說:“紅枝,我的紅枝,你只用一點不中用的記憶,卻換來一顆堅硬如石的心。你多麼幸運。”
可是她的表情很哀傷,十六年來她一直這樣哀傷着。直到她死,我第一次見到她雙目放空,迸出一抹發自肺腑的笑。那一刻,我那一輩子不受寵的孃親,真正演繹出了一個美人的風華絕代。
我大約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了,與那株梨樹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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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記恨徐羨之,我的爹爹。若你連心都沒有,你大概也不會浪費自己那點可憐的情感去恨。我只是有些疑惑,孃親去的那天他尚且未踏進西廂一步,今日卻要見我。
啼玉翻箱倒櫃爲我找了一件藕荷色的裙衫,還是孃親的舊物。一年來我的身量又長了不少,卻一直沒有添置新衣。她還想爲我挽一個百合髻,卻怎麼弄都不像樣子。我道“算了”,只將髮絲閒閒束起來,隨那老婢出了西廂。
前廳披紅掛綠,焦灼的顏色像會流動,鮮明的色團衝擊着,似要燃起來。我不自覺滯了步子,靜望屋內的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那樣熱鬧,卻極不真實。
那老婢將我攙了,送到門口,喊了一聲:“小姐來了。”
我盡力去辨別自己的爹爹,認定了一個最最冷漠的臉,盈盈地拜下去,“紅枝給爹爹請安。”
那中年人似乎一震,隨即朝身邊衆人道:
“小女催影,從小嬌寵慣了,竟不大懂規矩。前些日子鬧着要學男子取個小字,老夫便擬了紅枝二字。”
跟着又朝我道:“還不快向中書監尚書令傅大人、中書令謝大人行禮!”聲音聽似嚴厲,卻夾雜些異樣的寵溺。
做給旁人看的,往往要比真相好太多。
我也不拆穿,只聽命一一拜見了,心下更加懷疑。這劉宋王朝的三大權臣,縱我也頗有耳聞。今日聚集於此,也不知在商討什麼。
當朝皇帝劉裕出身微寒,四年前弒晉安帝,立司馬德文爲帝。兩年前又迫其讓位,改國號宋。包括爹爹在內的三大權臣,均爲劉裕的左膀右臂,於改朝換代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劉裕日漸老邁,不過做了兩年皇帝便有些力不從心。擁立新主指日可待,朝中人人心懷鬼胎,這樣的尷尬時機,他們卻找我來做什麼?
我這邊暗自思忖,爹爹已經開口道:“傅兄、謝兄,你瞧小女可還上得檯面,當得起這太子側妃麼?”
傅亮正顏:“徐家一門英傑,教出的女兒自是大家之風。”
“紅枝,紅花一枝春帶雨,配上小姐如此玉容,真是貼切不過!徐兄才學之盛,不愧爲我劉宋翹楚。”
這謝晦說起這話時搖頭晃腦,我笑他也真會溜鬚,一邊有意去看爹爹神色。但見他全無尷尬,反倒有些自負地大笑起來。
他笑,笑自己的權位又要更加鞏固麼?笑他這可惡的女兒竟要給他帶來些好處麼?
劉裕長子劉義符,是爲太子。
這劉義符,早些時日我是見過的。當初一句戲言,不想他真的依言提親來了。只是不知,新娘爲何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