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城內的禁軍侍衛們,身着硬甲, 嘩啦啦一陣冷兵器碰撞之聲, 又齊齊翻身上了馬。
如玉和張君並肩走在最前面, 低聲埋怨道:“你不是要帶我出去麼?怎的後面還跟着這麼多的人?”她以爲是要出去逛逛,或者野餐, 還帶了許多幹糧在包袱裡。
張君側眸看着如玉那匹小馬, 見她惜鞭不肯去抽,自己提鞭在馬匹股上狠抽一氣, 如玉勒着繮聲喉嚨中輕輕一聲吼, 後面幾十個禁軍侍衛們皆是騎慣了飛馬的, 因前面有位公主押着而跑不起來,此時見如玉的馬也跑了起來, 瞬時齊齊舞鞭, 馬隊衝出巷子到了西市, 整條西市全部戒嚴, 直到馬隊走過, 官府才撤了戒嚴的衛兵,好叫店鋪重新開張,攤販繼續擺攤兒。
一路馬跑的太快, 張嘴就要吃沙子。如玉雖說新學會騎馬, 但後面幾十個男子跟着,總不願在他們面前落了下趁,所以無論他們有多快,她也是策馬一力跟上。
如此一路快馬加鞭, 出城不過半個多時辰就到了西京。上一回如玉見西京府尹張永在城門口恭首相迎,還是他迎趙蕩的時候。
張君仍還是那襲三品官服,在城門外並不下馬,策馬繞着張永轉了一圈,隨即策馬進了城,直奔府尹大堂。
張永見如玉停在自己面前,拱手叫了聲公主。身後幾十個禁軍侍衛齊齊瞅着,他仰面望着如玉,眼睛在哭,嘴巴卻在笑,而整個人的神情,彷彿將要赴死的灰敗,但又強撐着大義凜然。他道:“無論別人如何詆譭,謾罵,侮辱王爺,公主是瞭解他的。”
如玉隱隱覺得,張君此番到西京,牽扯着張永也牽扯着趙蕩,在馬上對那張永斂衽還了一禮,隨即策馬進了西京城。
張君等在府尹大堂外,抱如玉下了馬,說道:“我要入公堂處理些差事,你原本就在此呆過一些日子,若想四處逛逛也使得,若想在大堂旁聽也使得,你自己看了?”
如玉想起那豆漿娘子,還帶着張誠的銀子,遂笑道:“既你要處理公事,我便去見見老相識也可。”
禁軍侍衛們下了馬,將整個府尹府團團圍住,有兩人上前隨即反剪了張永,張君一行人利利索索,這是來收拾張永的。
如玉自己漫步過整條東大街,一路找到豆漿娘子的鋪面,遠遠便見頭髮梳的利利索索,青布衫子洗的乾乾淨淨的豆漿娘子婆婆,正坐在自家豆漿店前,拍着把芭蕉扇,對着幾個老婆子喋喋不休的罵着。
今日門上未擺着豆腐,如玉識得這老婆子,這老婆子卻早忘了她,仍還在罵:“我兒剛走,那賤婦三更半夜召人嫁漢,幾個姦夫在我那攤子裡打了起來,鍋翻椅砸,如今豆腐鋪也開不得嘍,讓我死了算嘍!”
如玉上前厲聲道:“老婆婆,你這滿嘴扯鬼話的毛病竟還未改?”
猛乍乍一個年青小婦人上前一句說,豆漿娘子家的婆婆還未拐過彎兒來,幾個附合的老婆子皆回頭來看如玉。
如玉自包袱裡掏了兩錠銀子出來,朗聲說道:“諸位,我家相公在京城爲官,昨兒夜裡,爲了抓幾個金人奸細,因那奸細躲進了豆漿鋪,一路追逐之下砸壞了她的鍋,今日特命我到此補些銀子,以表賠償。
而她這老婆婆,明知兒媳婦半夜起來磨豆漿的辛苦,出了事情不知撫慰兒媳婦,吃着兒媳的,用着兒媳的,頂着個婆婆的名號,整日在街上散佈她不貞的流言,委實可恨之極,爾等方纔也聽到了她的所言,我敢擔保句句皆虛,此時我家相公還在西京府審案,諸位隨着我,一同入府衙替我作個見證,可好?”
幾個閒話的老婆子一聽有府衙的官爺夫人都來替豆漿娘子正名了,說了多少的閒話戳了多的脊樑骨,個個兒嚇的魂飛魄散,頓時一溜煙兒嚇的全跑了個沒影,只留幾根雞毛並踢翻的亂板凳。
豆漿娘子聞聲也走了出來,臉兒哭的黃黃,屁股後面還捉着個穿着開襠褲的小孩子。她一雙哭麻的眼,看了半天叫道:“玉兒,竟是你,一年多不見,怎的你竟尋到這兒來了?”
如玉將自己手中約莫有十兩的銀錠全交給了豆漿娘子,見她那婆婆賊溜着眼睛進了豆腐鋪子,問道:“到如今你還未收拾了這惡婆子?”
豆漿娘子抱起那髒兮兮的小傢伙,嘆道:“你也瞧見了,我那個婆婆,成日不搗點事非出來牙癢癢飯都吃不下的。這不,我家相公不過出去進個豆子的功夫,又扯起我的閒話來,我也習慣了,由她去唄。”
攤上這樣的惡婆婆,委實也算人生一大不幸。如玉進了豆腐鋪子,裡面磨豆的大磨翻了,鍋也穿了孔,桌子劈成了條,顯然昨夜這裡一場惡鬥。
那小腳老婆子就在閣樓上,也在偷瞧着如玉。如玉轉了一圈兒,故意高聲說道:“你婆婆既然不嚼點兒媳婦的爛舌根就牙癢癢吃不下飯去,不如送到府衙大堂裡上一輪刑,把牙皆敲掉去,或者往後能消停一點?
我家相公此刻帶着京裡來的皇家侍衛們,恰就在大堂裡審案了,老婆婆,你牙可還癢否?”
閣樓上瞬時一陣嚎哭,那惡婆子叫道:“夫人,饒了老身這條賤命唄,要知道兒媳婦磨豆漿苦,還得指着我替他們夫妻作飯看孩子,若我死了,他們可怎麼過日子喲!”
豆漿娘子不肯要銀子,與如玉兩個掰扯着非要還了如玉。
如玉拽住她的手,低聲道:“老實說唄,昨夜你那攤子,確實是我家幾個兄弟帶人砸的,他們家大府大,倒不在這點銀子上。只是那老貨嘴裡不乾不淨的,我看着就來氣,待會兒我指我相公派幾個人來,唬她一唬,只怕她往後嘴能消停了,給你老老實實帶幾天孩子。”
豆漿娘子攥着那點銀子,摸着如玉的手道:“當初你在大街上擺攤買字畫兒,我們便瞧着你不是個普通婦人,果不其然,相公都能當官兒了。”
如玉與她閒話了幾句,出了豆漿鋪子,一路一條大街逛過來,本欲往那黃娘子家瞧瞧,見她家門緊鎖着,只得返回來,往府衙而去。
從京裡來的禁軍侍衛們此時已經接管了整個府衙,見如玉至,仍是行見公主之大禮而拜。如玉進了府衙大院,見大堂外倒頭跪着幾長溜的六七品官員,鴉雀無聲。
她不好自大堂直接進去,轉到側面首府尹所走的偏門上,便見堂中張君在案後慢慢踱着步子,下面跪的恰是張永,一併西京府五品以上的官員們。
張君踱得片刻停了步,兩手支着大案,略呈俯勢,一雙眸子冷掃過堂下所跪的官員們,不像審案,反倒像是談心:“方纔張府尹言自己去年接待趙蕩之時,並不知朝中生變,所以仍以王爺之禮待之,而今春趙蕩自西遼送了信來,他也僅僅是老友情份,敘敘舊而已。所以他認爲自己無罪,那麼,本官來爲大家講一講,爲何朝廷要判張大人一個勾結外夷之罪。”
他略頓了頓,轉出府堂那油光發亮的榆木大案,下了臺階走到一衆跪伏於地的官員之間,慢慢踱着步子道:“趙蕩本爲我們大曆朝的親王,大行皇帝的親兒子,在聖上既位之後,不說虔心拜伏皇上,而是策馬逃到金國,之後又轉投西遼,還被西遼幼帝拜以國師之位。
西遼與我大曆雖無交戰,但他們如今與金人結盟,金與我大曆交戰將近二十年,金人的盟友,便是我們大曆的敵人。所以皇上聽聞此事之後,既刻就給趙蕩定了罪,稱其爲大曆之奸。”
“趙蕩本有半數花剌血統,生來反骨,爲奸也無可厚非。”張君的腳步停在張永在前,說道:“倒是你,張府尹,從金殿及第之後,便以內相之位隨侍先帝,最後卻要叛爲投夷,本官定你勾結外夷之罪,恰當然!”
張永雙手肘地,仰起頭笑的陰氣森森:“張承旨,你們皆曾隨侍先帝,那你就該知道,當初先帝立遺旨,指立的儲君就是趙蕩。而你們永國府與趙宣結謀,謀殺先帝,逼走皇儲,纔是真正的謀朝篡位。勾結外夷?下官不服!”
他高喝着就往柱子上撞去,禁軍侍衛們早就準備,扯着他的衣領將他拉扔到大堂中間。
自始至終,張君皆是面朝那繪着日月晴天,明鏡高懸的府衙大案,仍是當日單刀震西京大營的從容,大堂之中鬼哭狼嚎宛如地獄,他自挺立,眉也不皺。
一輪刑上下來眼看天將及午,整個西京府願意招供的官員僅有一個而已。其餘的牙關緊咬,決計不肯招認有罪,也不肯招認與趙蕩有染。
張君眼看天時已午,吩咐隨從官員道:“休息片刻接着審,若有認罪者,就地關入大牢等候發落。若執意不認罪者,今夜一併押解入京,送入天牢,叫刑部接着審,總要叫他們認了罪才行!”
他疾步出側門,見如玉在廊廡下站着,愣得一愣,問道:“你回來多久了?”
如玉聽了半天鬼哭狼嚎,此時臉色都有些不對,強撐着笑了笑道:“剛回來不久。”
張君在瓦檐下的大銅缸裡挑水出來洗過手,笑問如玉:“你在西京擺了一個月的攤兒,有什麼好吃的,走,我帶你一起去吃。”
如玉歪着腦袋想了想道:“我記得這府衙後面有家面做的不錯,咱們去找找,若還在的話,吃碗麪也好。”
兩人出了府衙,如玉這才問正經事兒:“果真皇上給趙蕩定了個大曆之奸的罪名?”
張君道:“是。”
如玉有些悶氣,忍不住恨恨說道:“不過是成王敗寇的爭儲之路,他已經敗了,叫你們打的東奔西竄,無處可去投奔了二妮。如今還要給他定個奸罪,死都洗不清,這又是何苦?”
趙蕩簡直成了他們夫妻二人繞不過避不開,又談起來就必得要傷感情的話題。張君道:“西遼耶律夷膝下有七八個皇子,二妮所養的那個最傻,最軟弱,也從未上過戰場。身後更無大族重臣仰仗。
當初攛掇耶律夷徵高昌的,是二妮,後來耶律夷在高昌受傷之後,亦是在二妮院中養傷,最後順理成章,病逝的時候便指了二妮的養子爲帝。你認爲以陳二妮的資質,能否辦成這一切?”
如玉下意識搖頭道:“這樣的事兒,便是我都辦不成,更何況二妮比我還傻。”
張君道:“但趙蕩能。從耶律夷將不受器重的養子送給二妮,再到他徵高昌受傷這一系列的事情,皆是趙蕩與金國兵馬元帥完顏胥等人所謀,他們憑藉着一個陳二妮,吞併了一個疆土比大曆還要大的國家。再兩國一同出兵,掃平花剌蕩平大曆,指日可待!”
所以,她在鴛鴦淖養胎的那幾個月,趙蕩頻頻外出,遊走於北方諸國之間,憑藉着一個二妮,重又爬上權力之巔,如今重新成爲了大曆,或者說張登父子最大的威脅。
即使一無所有,僅憑一已之力,赤手空拳僅憑自己的智慧就能掌控一個帝國。如玉莫名有些欣慰,她道:“無論你們怎麼說,在我心目中,趙蕩胸有丘壑,若爲帝,比趙宣強不知多少倍。這種事情,往後不要讓我聽到也別讓我看到,我不想再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她說着往前快跑了幾步,拐過彎子見那麪館還在,疾步先走了進去,問店家要了兩碗麪,出來坐到樹蔭下的小扎子上,待夥計送了面來,埋頭一人悶悶吃着。
張君吃完了面,抽帕子出來擦過嘴,等如玉慢吞吞挑着那碗麪,一臉的慍怒,半開玩笑半威脅:“下午往大牢,我要提審個人,你必得要與我同去,若他嘴硬,仍會有逼供,到時候血湯血水的,不定你吃進去的也要吐出來,索性晚上回家再吃,好不好?”
如玉抱着那碗麪,轉個身道:“我要奶孩子,一頓不吃餓的慌,這碗麪必得要將它吃完才行。”
她氣氣呼呼吃完了一碗麪,跟着張君重回府衙,一路自衙後往地牢去,後院去年她還曾賞過的玉皇李瓊英早落,一嘟嚕一嘟嚕豆子大的小李子綴了滿枝。下地牢便是一股腥臭之氣,地上泛着潮溼,水漬噠噠。
張君所提審的,是個金人,直接自鎖骨串了鉤子吊掛在牆上,兩條胳膊血肉模糊。如玉只看了一眼,哇一聲險些沒忍住,深吸一口氣全是血腥味,連連拍着胸脯,轉身欲走,卻叫張君一把拉住。
他道:“你走近了細瞧,此人你肯定認得。”
如玉也覺得這人眉眼有些熟悉,湊近看了許久纔想起來,這當是完顏冠雲的手下,名叫阿卓,去過幾次鴛鴦淖,冬季大雪封山時,因她喜吃漢地蔬菜,特意給她送過幾回蘿蔔白菜。
張君招個牢役來,示意牢役以水將他潑醒,親自接過鞭子,以鞭杆擡起阿卓道:“現在開始,本官問什麼,你就得照實回答,答得好了,審完之後本官賜你個速死,可否?”
阿卓擡起頭來,血刺胡辣一張臉,細看了許久的如玉,咧嘴笑了笑叫道:“如玉公主!”
張君一鞭子從他臉上抽過去,阿卓嘴上瞬時一道血痕。
如玉已經隱隱能猜到是什麼了,攔下張君的鞭子問這阿卓:“你可是從奉聖州一路跟着我的到京城?”
阿卓默默點了點頭,隨即又垂下了頭。如玉又問:“是你主子完顏冠雲叫你跟着我的?他想叫你做什麼?”
阿卓道:“他想請您到我們金國去作客。”
如玉見張君手中那鞭子躍躍欲試,狠狠瞪了一眼按止他,走到阿卓面前道:“若他想請我作客,當初我在鴛鴦淖的時候就該請的。你瞧這會子我都回到大曆了,路途如此遙遠,他遠道兒上巴巴的請我做什麼客?”
阿卓咧嘴嘿嘿笑個不停:“那時候,您還是個孕婦。我們元帥說,孕婦不方便,總得你生了孩子再說。”
如玉再抑不住怒氣,接過鞭子對準這阿卓狠抽了兩鞭子,怒罵道:“還想作價兒把我賣掉,又嫌我是個大肚子賣不掉,所以一心守着我生產,準備等我生了孩子再賣是不是?”
她轉身跑出牢房再衝出廊道,幾步上了臺階,外面便是後苑那一片靜靜的玉皇李林子。在林子裡竄了幾步,如玉才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提着那條柄上一層烏油,叫血染的浸透的長鞭,慌得扔了鞭子,便叫張君自後追過來,攬到了懷中。
如玉混身都在發顫,再憶及完顏冠雲那總是深不見底又懷着憂鬱與審奪的眸子,滿身寒氣自腳底往上泛着。她轉身撲入張君懷中,埋頭半晌道:“原來之所以我能在鴛鴦淖安生呆得八個多月,只是因爲我懷了身孕的緣故。”
徜若當時張君不去接她,她在鴛鴦淖生了孩子的話,大約只能到初一滿月,她就得被迫與初一分離,繼而被完顏冠雲帶到金國去。
張君一點一點,將如玉慢慢攬緊在懷中,明知無比殘酷,聲音裡不帶一絲感情,冷靜的分析着:“完顏胥之所以會幫趙蕩,是因爲他想借趙蕩而臣服西遼,掌控西遼。迄今爲止,趙蕩仍還在完顏胥的掌控之下。
你生孩子的時候,恰是耶律夷當死之機。若你在鴛鴦淖,完顏冠雲來劫人,你覺得趙蕩會不會爲了你而放棄唾手可得的西遼宰執之位,放棄他僅有的,可以重新回到權力之巔的機會?”
如玉埋頭在張君懷中,默不作聲。以她對於趙蕩的瞭解,那樣的抉擇,當比讓他死更難。
張君又道:“他反抗,則將失去一切。順從,只需要將你拱手讓給完顏胥。
恰如姜後想利用你去殺趙蕩一般,金國大元帥完顏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若他以初一爲挾,將你送給他的對手,他的敵人們,你一樣要替他賣命,到那時,從東府到西府,從東家到西家,你終將淪爲金人手中的玩物。”
*
回京時天已經全黑了,如玉策馬一路跑在最前面,一路橫衝直撞衝過西市,到府門外也不必下馬臺,直接跳下了馬一路狂奔,瘋子一樣奔往竹外軒,還未過夕迴廊,隱隱便聽得一陣嬰兒的哭泣之聲。
於一個有孩子的母親來說,天下間最可怕的事情,約莫就是孩子的哭聲。她瘋了一樣衝進院子,到了房門上卻又生生止步,房中有乳母的笑聲,孩子的淺語。
如玉退出來在廊下洗了把臉,淨過了手,拍打過一身的塵土。揚起頭,便見白奶媽抱着初一站在廊下。
兩個奶媽也是有心,將張君在奉聖州所買那虎頭帽改小了,戴着恰恰好。圓圓的虎頭鞋子虎頭帽,裹的圓乎乎果真一隻小老虎一樣。如玉還未伸手,孩子已經抓抓着兩隻手湊了過來,她滿懷抱上,輕嗅着他綿膩膩的小臉頰兒。
張君還押解着西京一衆不肯認罪的地方官們,與刑部官員辦理過交接手續,再匆匆回府,回到臥室時,如玉懷裡偎着初一,倆母子團在一處睡的正香沉。
他坐在牀沿上,握過初一的小手。小傢伙白白淨淨,眼兒深深鼻樑高挺,睡着的樣子分外可愛。張君忍不住在他頰側輕輕一吻,浸潤着如玉香氣的小傢伙,如玉生的小崽子,他的兒子,四仰八叉着兩隻手佔了大半邊牀,將如玉擠在角落裡。
親過了還不夠,張君伸手進去,捏了捏小傢伙的小屁屁,又軟又嫩。心愛不夠恨不能親一口,又摸了摸小腳丫,軟溜溜心癢難捺,心頭溢着滿滿的幸福,好死不死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下,誰知力使過了勁兒,初一忽而眼睛睜圓,盯着他爹眨了眨眼,在張君一臉的驚恐中哇一聲大哭。
如玉將兒子抱到懷中顛着,張君好死不死要招惹兒子,洗過澡回來小初一還醒着,滿眼戒備看着這個想要跟自己搶牀的男人,死活不肯閉眼睛。
這一夜,初一終歸是戰勝了張君,團在母親懷中舒舒服服的睡了。
*
四月初八是佛誕日,相國寺有浴佛會。姜璃珠如今總算擺正了婆婆身份,要帶着兩個兒媳婦往相國寺去參加浴拂會。
舍豆兒是四月八的舊風俗,此時江淮一帶的青豆兒正好下季,自運河運到京城,因北方的青豆尚是青苗,所以豆價極貴。姜璃珠自己親自抱着一盆豆兒,出到城門外最熱鬧的地兒,以身作則下車舍豆兒,無論骯髒爛褸的,還是衣着華麗的,每人皆要施得一枚,念一聲佛號。
如玉自己吃了幾枚,灑了花椒八椒與鹽煮出來的嫩青豆,風味倒是絕佳。
到了相國寺,山門上已經是人擠着人,裡面高僧大德們披着祖衣,鮮花供燭已備,大雄寶殿外香雲繚繞,香花處處,佛樂聲聲,無論僧家俗家,所有人虔誠而立,只待吉時一到,浴佛大典便正式開始。
蔡香晚一直心神不寧,瞅着姜璃珠擠到前面去了,一把拉過如玉道:“我聽聞這寺中有個觀音殿,但不知在何處,咱們一同去找一找,悄悄的上柱香去。”
山上天熱,今天又是大日頭,如玉拿把團扇遮陽,叫蔡香晚拉着出了大雄寶殿。兩人一路作賊一樣往後溜着,蔡香晚一路的解釋:“聽說相國寺的觀音殿神坐下有泥娃娃,拜過菩薩再拿紅繩子一套,套一個大胖小子回家,明年的今日,我們四房院裡也能聽到哭聲了。只是聽聞觀音殿並不在主殿羣中,比較難找,要心誠才能找得到!”
兩人爲了蔡香晚的胖娃娃,四隻腳前前後後將整個相國寺轉了個遍,最後果真於最後一進右手邊山崖下給找着了。小小一間殿子,香火似乎並不旺盛,偶有個婦人進出也是鬼鬼祟祟。蔡香晚小腳跑了一頭的汗,揮着團扇正要往裡走,卻叫如玉一把拉住。
如玉努了努嘴道:“瞧瞧,婆婆也在那兒求子了,她故意躲着咱們,咱們這樣大剌剌撞進去,好麼?”
蔡香晚一瞧果真是姜璃珠,拉着如玉轉到了一株松樹後,兩個兒媳婦一人一把扇子,遠遠看着費盡心機躲開她倆的婆婆鄭重其事的拈香,念念有辭的禱告,而後便自懷中掏出股子紅線,套了個圈兒,對着香案下面撒了下去。
蔡香晚脖子伸的老長,忽而扇子一點道:“沒套着,哈哈,她白忙活了。”
據說無論套得着套不着,一年只能得套一回,所以姜璃珠套了個空,出來一臉的鬱悶,扶着個小蜀走了。
蔡香晚一臉作賊得了手的歡喜,與如玉兩個進了殿,仍是作賊一樣匆匆的拜過,兩隻手搓着一團紅線又拜又念。
這佛案上並不設簾,佛案下約兩尺遠的地方有一漆木盒子,盒中堆着許多或趴或坐的泥塑嬰兒,皆是男嬰形象。蔡香晚總算扔出紅繩一套,恰恰當當套在個小胖兒的脖子上,她將紅繩慢慢收着,將那小泥娃娃自案下拉了出來,掬在手中親了兩口,拉過如玉,一溜煙兒出了觀音殿。
掬着這小娃娃,就彷彿自己肚子裡已經有了一個一樣。倆人也不急着往大雄寶殿去,蔡香晚拉如玉在後山的松林裡轉着,悄聲道:“姜璃珠嫁過來這一年,一直以來沒斷過避子湯兒,怎的忽而就往觀音殿求子來了?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些怪異?”
如玉不知姜璃珠與張登的感情究竟如何,但姜璃珠是姜映璽的侄女,南寧府一宰一執兩父子,恰是張登那野心勃勃的登位之路上最大的對手,他應當會緊緊瞞着姜璃珠。而姜璃珠忽而放棄喝避子湯,轉而拜起了求子觀音,這事兒便有點兒意思了。
她道:“夫妻之間的事兒外人如何斷得?母親年級還小,父親總有死的時候,她也得有個兒子好做依靠的。”
蔡香晚忽而止不住一陣笑,悄聲道:“我聽那院的婆子們說,父親猛着了,一夜至少御三回。”
如玉止不住她的嘴,連連笑道:“快莫說了,萬一叫人聽見……”
她隱隱瞧得一人在對面一處亭子間招手,以爲是心影,過了片刻再回頭看,果真是有人在那兒那方帕子招着。如玉推了蔡香晚一把道:“兒子是求來了,可也得到大雄寶殿佛祖面前燒柱香道聲謝纔是,你快快兒的去,我再轉會兒,隨後就來。”
蔡香晚一想也是,拿扇子遮着陽轉身走了。如玉原地頓了片刻,走到那臨崖的亭子裡,站了片刻,便見自已在鴛鴦淖使喚過的那小烏蘇自一從松柏後繞了出來。她進了亭子便要拜,如玉一把拉過坐下,問道:“好好兒的,誰叫你入京的?”
小烏蘇道:“是王爺,他在葉迷離,派人送了奴婢到此,叫奴婢來看看您。”
如玉起身踱到崖邊,遠瞧山林中松柏靜然,卻仍是猶疑不定,問道:“王爺他可還好?”
小烏蘇隨即便跪到了地上,哭道:“王爺他過的一點也不好,奴婢自打離了您,便一直貼身侍奉着他,夜裡從未見他睡過,每夜忙完了公事,便守着一盞燈往天明裡坐。”
如玉不敢久留,再看這寺中後院空無一人,低聲道:“既你見過我了,就回去告訴王爺,告訴他我過的很好,叫他勿再掛念。你往後也不準再來了,快走吧!”
小烏蘇往前膝行了兩步,拽上玉的裙子道:“公主,葉迷離委實是個非常美的地方,皇城外便是一片像鴛鴦淖一樣美的海子,西遼太后娘娘也一直在盼着您去了。王爺說,他已經有足夠的實力殺回來,必不會叫您和孩子再受委屈!”
如玉駭的幾乎跳起來,她扇子指着小烏蘇道:“我是有家的婦人,也有丈夫,這些話你可萬不能再說,我不管你是跟誰來的,快快兒的走,往後也不準再來找我。”
她出了亭子,快走幾步,到了前殿時處處銅盆浴佛,鮮花香供圍繞。如玉遍尋不見蔡香晚與姜璃珠二人,在大雄寶殿前的臺階上正茫然的四處找着,便聽身後一人叫道:“如玉,你來!”
如玉回頭,身後是個約莫五十來歲披着赤色祖衣的老法師,容白而相好,面無一絲雜須,雙眼炯炯,笑望着她。如玉記憶裡搜尋不到一個如此善面和藹的老法師,以他服飾而推,二十七條的紅色祖衣,今日能着如此盛服者,當是這相國寺中的方丈,隨即拜道:“弟子見過同光法師!”
法師轉身,帶如玉上了臺階,沿廊廡轉到殿後,拂一袖而遙指着遠處道:“可瞧見否,尊府王妃在那兒浴佛了!”
如玉一瞧,果真蔡香晚與姜璃珠二人皆在院中,正挽着袖子浴佛了。
*
是夜,張君出了政事堂,便見曾禁溜煙兒跑了來,抱拳施禮道:“大人,屬下今日跟着公主往相國寺上香,一路並未見有異,已安全護送入府,特來複命!”
張君點着頭,與幾個宰執並尚書們商議了一天的政事,昏頭脹腦,叫晚春的涼風吹的神清氣爽,一路問了些有的沒的,待聽曾禁說如玉曾在亭子裡單獨見過一位面目生異的小丫頭時起了警覺,回頭問道:“那小丫頭自何處來,往何處去,你們可有人跟着瞧過?”
禁軍侍衛隸屬皇宮內廷,辦起差事來無巨無細,曾禁連忙回道:“她與一個叫趙如誨的人一同進山門,隨行約有幾十人,但除了那小丫頭,餘人皆叫方丈擋在山門之外,並且派了武僧一直看守,直到那小丫頭離開。”
“趙如誨?”張君不禁皺眉,揮手道:“我知道了,你今夜當要值宿西華門吧。大約下鑰前我還得入宮一趟,今夜大約在宿在宮中,屆時務必要在西華門上等候。”
曾禁應了一聲,隨即跑步離去。
再往前走,等在路邊的是張誠。他道:“已經跟準了,只怕這會兒姜順已經親自帶着朱顏姑娘去提孩子了,咱們要怎麼辦?”
張君道:“先在後跟着,不要打動。你自己的東西可準備好了否?”
張誠道:“那東西實在太過醃瓚,我並未自己提着,還放在老四那裡,不過他會等在宮門外,屆時咱們直接提了進宮既可。”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二人到了京郊一處巷子中。普通一戶三口之家的小院,燈黑影暗。張君趴在牆頭,遠瞧着宰相姜順親手提着只籃子與那朱顏姑娘兩個出了小院,一羣護衛們隨即從巷中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