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簡等人往回急趕之際,騷城之內卻已打成一片混亂。
儘管有牛先生的警告,但趙權激憤難抑,就在徐簡與伊萬大戰的那個晚上,他決定舉旗造反。由於串聯了一班江輿舊部爲骨幹,又迎合了民心躁動的時勢,趙權一樹起旗號,一夜之間即已聚兵過萬!
趙權本是精通韜略的職業軍官,手下也是百戰劫餘的精兵強將,這一起兵,局勢便如黃河破堤,再也無人可制!
由於對外來者顧忌極深,趙權特別注意了對部下的監察和防諜。等天亮以後,他又派人四出,宣稱不分良賤、不分膚色,所有被壓迫者都可加入他的隊伍。只要入夥,大家的身份完全相同,立功受賞全無差別。結果一天之內,趙權的人馬陡然擴張到超過十萬!
之所以會如此,這跟西雅國的社會結構有關。全國的貴族、士族加自由民,總共也不過五十萬上下,其中王都約有三十萬。而奴隸數量則數倍之,光首都內外,人數就超過百萬,全國加起來甚至接近三百來萬。以十分之一的自由民控制十倍的奴隸,形勢有點象措火積薪。好在西雅國數百年來發展出了社會控制的嚴密技術。所有自由民不是小吏就是士兵或者工匠。他們從一出生就受到國家供養。唯一的任務,就是按興趣及國家需要學習各種技能,然後驅使各種奴隸爲國家創造財富。換言之,所有自由民,都是既得利益者,都是輔助統治的堅固一環!他們的一切所學,都圍繞着如何鞏固統治、以及獲得更多奴隸增加財富上面!
爲達成這一目的,所有自由民都識字,都習武,家中都允許儲備兵器。但是平民家庭甲具數量受限,僅限於家主配備。士族可持弓,不可擁有弩,貴族則完全無限制。所有平民,即使是工匠,也都是操起兵器即可上陣的武士,是以小小的邦國,卻能有數量驚人的數萬常備軍。
在社會掌控上面,形勢上奴隸階層與平民階層並非完全隔絕。犯了重罪的平民少有死刑,通常都用“奴刑”代替。這些同族奴隸脫籍的機會較大。很少會真的終身爲奴。只要立了功,很快就能滿刑恢復自由。實在不行,他們的後代只要不是混血,也能自然的獲得良民身份。
這樣的設計,其實內含狡詐,目的是給衆奴隸一個“階層並非固化,自己也有脫籍的可能”的印象,以巧妙引導其反抗心理爲換取自由的工作動力!
事實上,這些黃種奴隸裡面有相當數量都是奸細,借“奴隸”身份的掩護,他們能深入到外族奴隸之中,瞭解其心中所想,檢驗各種控制措施的優劣,乃至直接探聽到叛亂陰謀,消滅其中的領頭分子!
異族奴隸要想脫籍,需要的條件極爲苛刻。但有一條補充是:一旦與黃種人混血,滿若干代後或者在體徵上完全黃種化後,即可獲得自由人身份!而一旦家族中出現了這樣的自由民,其本人即可通過贖買方式,令長輩全部脫籍爲良!
這條法令同樣用心不良,目的是激發奴隸生育的積極性。要不是有這種誘餌在,奴隸如何會積極繁育後代,讓其世代受苦?而對平民中的男性而言,只要心腸夠狠,肯對生育出來的後代棄若敝屣,即可豔福無窮,不虞沒有女奴可以享用。對這樣的福利,許多人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
而事實上,一旦脫籍者多,所有自由民的福利都會下降。所以脫籍在事實上控制極嚴,總有許多辦法、許多規定用來推託敷衍,將總量隱秘的控制在一定限度內。但只要幸運者始終能不斷出現,並通過政府部門有意的宣傳,挑選少量幸運兒給予種種人人可見的優待,所有奴隸就不會斷絕美好幻想。這個道理,想一想後世人們瘋狂追求千萬分之一概率的彩票大獎即可得知!
所以小部分通過戰爭掠奪,大部分通過自己繁育,西雅國始終將奴隸維持在一個巨大的數量,並且追求將之不斷擴大!
而趙權的策略,即是基於“奴隸人口遠超自由民”這個現實,決心通過轉換,整編一支奴隸大軍來徹底打破現有格局!
趙權是職業軍官,絕非一勇之夫。兵法韜略乃是他的職業專長。他雖然不知道外來者將觸角甚至深入了奴隸羣體,但他從另一個角度出發,對於如何編組掌控這支奴隸軍隊煞費苦心。西雅國的奴隸共有四種膚色,其中黑白兩色最多,棕色人種最少,黃種奴隸反倒稍多於棕色人種。這是由於策略需要,國內許多重罪都以“爲奴若干年”代替刑罰,黃種奴隸事實上就是重刑犯,早晚能恢復自由身。而棕色人種最少,是因六分局與五分局共組愛琴同盟,而五分局與二分局乃傳統友好局,彼此戰爭較少的緣故。
趙權在編組大軍的時候,一方面將各族羣混編,絕不允許有單一膚色的軍事單位存在,同時還將各族軍官混搭,使其互相牽制。一方面,趙權要小心的保證自己對部隊的掌控權,防範種羣矛盾推翻他的統治。另一方面,他其實對手下的本族軍官更不放心,生怕其中的奸細突然發動,讓他再次承受功虧一簣的打擊。
出於一種隱秘的心理,他藉口整編需要,基本上只派出本族軍官攻擊權貴宅邸,令其執行殺人、抄家等項任務,以暗中觀察其行爲。另一方面藉口安全需要,將全體部下的家眷全部收集起來,交給自己的老婆桓氏監控。
一天一夜下來,城中的局勢突然清晰。亂民人數雖多,但無拳無勇,本來除了喊喊口號,造點騷亂,並不敢有太多追求。但趙權等人一冒出來,大夥兒有了主心骨,很自然的便紛紛投靠,形成了人數過十萬的最大羣體。世襲貴族之中,見機快的迅速倒向外來者,由此得到掌控城衛軍的雲翼庇護,紛紛將家眷遷入王宮。西雅王宮規模宏大,約摸佔了三分之一王城大小,其北面更突破城牆,與牆外的北苑連接,一直延伸到西北面的乾佑山下。但由於外來者從不久居,王宮大半空置,要安置下這些投誠貴族倒是綽有餘裕。
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趙權初步搭起了新勢力的框架。但這批造反者人數雖多,一來武力值差、訓練少,組織不得力,二來裝備太差。前者也沒辦法,只能以戰代訓,以數量代替質量。而後者則是一個關係重大的現實問題。畢竟奴隸們大都是乾重體力活出身,只要編組得當,輔以精良的兵器、鎧甲,戰鬥力就不容小覷!
要奪取裝備,最好的選擇當然是王宮的武庫。可是王宮城高牆厚池深,強弩、火油、配重拋石機應有盡有,絕非倉促間可以攻下。所以趙權選擇先易後難。入夜之後,他命令全軍小隊在前,大隊在後,逐一破襲城中不肯依附的勢力,將抵抗者一一斬殺後,取其家存的兵甲爲己所用。此令一下,全城頓時火光處處,殺聲震天。從貴族到士族、平民,所有既得利益階層都面臨生死抉擇!
而新上任的王都鎮守使雲翼行動謹慎。除了派兵守牢北城幾座城門和雲、墨兩家宅邸,他甚至將南城門都讓了出來,一付“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放任模樣。除了有貴族向宮中輸誠,派出信使來時他出兵接應一下,別的時候,他對城中亂局視若不見。
趙權軍見此膽氣更足,漸漸殺開了性,滿城的**擄掠起來。
當徐簡等人回到王都西城邊時,遠遠的便已看到城中火光,聽到城內的廝殺慘叫之聲。俞飛龍駭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當了十幾天階下囚,對於城內情況已相當隔膜。徐簡簡單的解釋了一下。陽競問道:“那咱們進不進城?”
直到現在,陽競其實對自己的來歷也所知不多。他只知自己出生於北方一個奇怪的世界,從小無父無母,跟一羣人在一起,渴飲飢餐,所有閒暇都用來習武。由於某種搞不明白的原因,他的所有情感、思慮都被一把無形的鎖給鎖住,令他心思單純,習武上手極快。
其後衆人中的頭兒,也是腦筋最靈活的俞飛龍帶了他們出來,他們也只知聽命行事,完全沒想過可以有另一種人生。哪知今天在韶綰指點下,徐簡用奇妙的音波將其“心鎖”震開,突然之間,鴻蒙已破,天清氣朗,無數潛藏的情緒暗流海潮般涌出。陽競的心頓時亂了。再讓他恢復單純的生活已不可能。所以他跟左度、伯翼一起,聲明不再接受俞飛龍的指令,要追尋“自己的人生”。可是畢竟對這世界所知太少,一個人去闖也有些顧慮。因此最終他和左度、伯翼都接受徐簡的邀請,同意暫時與他一道,等出了這個狹小的世界,看過外面的天地後再決斷是分是合。
聽到陽競的詢問,徐簡問朱由札道:“師兄意下如何?”
他對外人自稱朱由札的同門師弟,其實大有深意。既然朱由札出於功利需要默認,他當然要趁熱打鐵,抓住一切機會將之弄假成真。
朱由札想了一想,反問道:“你確有把握,不讓局面失控?”
徐簡笑道:“二分局對這個國家經營了六七百年,滲透之深,佈局之巧,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這些造反軍將全城乃至全國打個稀爛,不正好有利於咱們將人遷出?”
朱由札若有所悟:“這倒也是一種手段!那麼咱們就先不進城,轉向西北,先將石厚說服!”
目前掌控王宮的張妙妙是徐簡的人,掌控城防的雲翼又是朱由札的弟子,朱由札當然沒什麼不放心。相比之下,若能收服石厚,則格蘭國將落入掌握,獲益不可估量!
一行人當即折向西北。俞飛龍突然有點奇怪道:“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有搞懂,全國三四百萬人,每天消耗的糧食不在少數。但我看到城外近郊根本沒有一塊糧田,所有貴族的封邑,除了開作坊以外,最多栽培一點花卉,甚至連種菜的都沒有,西雅國的糧食供應究竟怎麼解決?”
墨完接話道:“這問題也曾讓我困惑。小時候我讀雜書,什麼‘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曾想實地去看看奴隸們種糧的艱辛,結果一追究才知道,國內根本沒有類似的種植方式,所有糧食都在大司農府轄下的基地收穫。從主糧到蔬菜到水果,每天用船、用馬車從山裡運出,定量供給城內城外各戶家庭所需。而產糧區位於國內腹地,防衛嚴密,根本沒法隨意查看。我想盡方法,找機會進去開了回眼界,發現那裡全是各種各樣奇怪的植物,稻米居然是從樹上長出來的,蔬菜從伏地的粗藤上象韭菜一樣櫱植,割完一茬又生一茬。水果不分季節,一年四季隨摘隨有。更離奇的是,樹上居然能長出動物!我親眼見到有奴隸摘下一個紅色巨球,剖開後取出一隻粉嫩的馬駒!”
徐簡大感興趣,讚歎道:“簡直是夢幻世界!從技術的角度,按需分配差不太遠了吧!”
朱由札潑冷水道:“人慾無窮,不是簡單的物質豐裕即可滿足!所謂飽暖思淫樂,富貴想長生。做了皇帝,還想昇天。更不必說控制他人的權力**人皆有之,對一些人而言,與其物質充裕而人人平等,寧可資源稀缺但權勢在握!”
想及“前世”的種種,徐簡也只能黯然點頭。物質短缺問題,其實到了信息時代早已不難解決,然而當時的世界上,甚至還有大量的人餓死,究竟該歸罪於技術手段不足還是人心險惡難制?
墨完長嘆道:“哲人所謂‘他人即地獄’,若人心不平,社會等級就平不了。人性不純,人間就除不盡污穢!”
八人連夜急趕,子夜剛過,就已到了天府山的谷口。一座堅固的關卡依水靠山,將谷口牢牢控住。然而徐簡現任國相,身上自然有符節印信。一行順利通關,徐簡順便將墨完留下,令他暫時管轄這座關卡。
由於夜色濃重,一路上看不清太多細節,徐簡等無暇驗證墨完所述,而是直接來到了基地的官署裡面。朱由札當先入內,徐簡跟在其後。進入大堂,一眼看見的居然是秦二十三。
看出徐簡的疑惑,朱由札簡單解釋道:“石厚帶了大隊人馬進入這裡,我制服他後實在無人可用,就急調了秦二十三來此看押人質!”
朱由札通過潛入奇襲,一舉將石厚拿下,但他孤身在此,手下缺乏可用之人,只能緊急將秦二十三調來。既然秦二十三能夠脫身前來,想必坎水城的郝騰也被拿下。
徐簡剛轉過這個念頭,果然就在囚室裡看到了一臉晦氣的郝騰。
囚室共有三間,兩個單間是關押石厚、郝騰的,其餘人等則被一古腦兒塞入一個大廳。
郝騰以下無關緊要,朱由札帶了徐簡和俞飛龍,三人一齊進入石厚的囚室。
石厚滿身是傷,衣服破成一條一條,顯見朱由札拿下他時頗費了一番工夫。聽到腳步聲,盤膝坐在牆角養神的石厚眼也不睜,只是冷笑道:“朱由札!徐簡!俞飛龍!你們這是前來逼宮啦?”
徐簡讚道:“老頭,你的聽力挺不錯,簡直比狗還靈!”
這話似贊似諷,語氣很難分辨。石厚針鋒相對道:“狗最忠貞,總比兩面三刀之輩要強!”
徐簡嘲諷道:“你不是號稱以力以德取天下嗎,怎麼力既不敵,連點口德也不修了?”
石厚微覺語塞。徐簡趁勢急攻道:“我知道石先生自負才學,以爲憑自己之力足以橫掃天下。陰溝翻船,實在是‘天亡我,非戰之罪’。我很尊重石先生這種氣節,所以苦勸我師兄給你個痛快!”
“你師兄?”石厚皺起眉頭。
徐簡一指朱由札道:“好教石先生得知,這位朱由札先生正是本人同門師兄,我一向爲他效力!”
朱由札心念電轉,當即接上道:“徐師弟這是謙虛!我們師兄弟攜手創業,誰有本事誰上位,何談誰主誰從!我這次出手,只爲開創一番逆天事業!我深知自己才德淺薄,不足以靠一人之力成就大事,所以抱定一個宗旨:那就是一定要集合全天下志士共同奮鬥。我一貫主張,所有本土豪傑都該聯合起來,精誠合作,不扯腿,不內耗。否則大事必敗!而要保證此點,必須做到集體領導,有德者——”
還沒說完,徐簡不耐煩的打斷道:“師兄何必說這麼多廢話。石先生的氣節,我是最佩服的。千古英雄裡面,西楚霸王實在是唯一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劉邦算什麼玩意?霸王擡擡手就能滅他!這廝就象一隻打不死的蟑螂小強,善於保命、胡攪蠻纏。敗了幾百次,厚顏無恥的居然不肯認輸。霸王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只好親自給他示範一下,什麼叫做羞恥感,什麼纔是失敗者的正確態度!所以纔有十面埋伏,自刎烏江。二婚的失足婦女李清照那個詩寫得好: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劉邦無節操,贏了不光榮——”
朱由札打斷道:“你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難道是想寒磣石先生不成?”
“哪有啊!”徐簡一臉委屈,大聲道,“我就是崇拜石先生好不好?你瞧人家,一敗就寧死不屈,甚至連恭請入夥他都不接受!這種風度,這種節操,直追西楚霸王,氣死小強劉邦。這樣的境界,全世界幾人能及?寫進歷史必成佳話!師兄你要是不成全他,我非跟你急不可!”
俞飛龍也聽出了味道,當即搖頭道:“以我之見,不然也!石先生節操是足夠了,可是功業還差一點。人家霸王好歹有破釜沉舟一舉滅秦、分封諸侯勢傾宇內的霸業在,這才能夠千古留名。要是換了個小混混,在街頭被人揍了一拳,回家就絕食七日吐血而死。這樣的事蹟,離寫入史書還有差距!”
石厚臉上青紅變幻,顯見內心正在劇烈掙扎。徐簡察言觀色,迅速接上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敗得太快嘛!難道俞兄想讓石先生學習韓信鑽人胯下?鑽胯之輩,節操已失,所以智商降低到聽不進蒯通的話,最終身死婦人之手,傳爲千古笑柄!這還不如當年跟混混當街死拼。雖說這種舉動有點象拿青花瓷往糞缸上撞,好歹氣節保住了,節操滿滿啊!”
石厚怒氣上衝,忽然反手一拳擊在牆上,厲聲吼道:“住口!將你們的合作方式說來聽聽,要是靠譜,老夫就忍一回胯下之辱又如何!”
通的一聲,石牆上泥灰簌簌,宛然現出半寸深的拳印。朱由札不由暗自忌憚,心道:我往他體內注入罡氣封鎖脈道,本擬十二個時辰內罡氣未消,他必然肢體麻痹難以恢復功力,哪知不到六個時辰就已解開!這廝實在了得。要是事先有備,知道世界上有凌虛傷人的氣功,我恐怕未必能將他拿下!
不過正因石厚足夠強大,所以朱由札對他的歸附更爲安心。水滸裡面,白衣秀士王倫不肯收留林沖,是因彼此實力差距太大,很容易被林沖以客欺主。但其後又遇到楊志,王倫卻敢嘗試將兩人一齊留下。這是因爲兩個人就可收制衡之效,誰也不可能放任對方騎到自己頭上,王倫只要扶植相對弱的一方,壓制強的一方,這個寨主之位反倒能坐得穩當!這就是上位者的平衡術。
朱由札當然不是王倫,可是徐簡也不是林沖,人品是靠不住的。要是不能引入強者與之制衡,肯定不能隨便放在身邊!現在石、徐、俞同列,只消小心的防止他們抱團,朱由札就能維持超然地位,穩穩居於衆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