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行至一隻木舟旁,只見一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背對二人,靜靜端坐船頭,微風拂起那人幾縷髮絲,繞作一團,上下旋舞,不時輕擊着斗笠。雨琦也不在意,輕聲喊道:“勞煩大叔載我二人過河進城了。”
卻不料那蓑衣人置若罔聞,竟照舊紋絲不動。雨琦只當自己聲音過微,再加河岸風聲干擾,人家未曾聽見,於是提高聲音喊道:“有勞大叔載我二人過河,小女子感激不盡。”
蓑衣人彷彿千年石雕一般未曾動過一下,雨琦不禁怒火騰起,她平日裡從來是一呼百應,從未受過此等氣,越想越是委屈難言、憤懣羞惱,右手引蘭花指決,輕輕一捏,只見雨琦右手手掌摹地多了一團紫霧,秘異詭譎、惡臭撲鼻,一看便知道乃是劇毒惡物。她懷中白兔不知何時已縮到了衣裳內,瑟瑟發抖。
葉晨楓知她大小姐脾氣又犯,心中正焦急時,摹地瞧見她手中那團紫霧,不禁呆若木雞,心中駭然,喃喃道:“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他深知那團紫色的腐蠱霧的厲害,上次藍城一小巷幾個流氓欺侮民女,正巧上官雨琦和葉晨楓路過瞧見,本來欲略施小術趕其走,卻不料那其中一個流氓眼拙不識上官雨琦身份,眼見雨琦雖是小女孩但姿色極佳,便欲一同羞辱。雨琦忍無可忍,右手祭喚出腐蠱霧撲向那廝,那廝如墮火淵地獄,不住慘叫,不消片刻便只剩一灘膿水。也正是由於上次雨琦情急殺人,族內長老下令囚禁了她三月。
此時眼見那腐蠱霧重現雨琦手掌,當日慘象霍然浮現葉晨楓腦海,但他卻對修真煉道之門毫無涉獵,又極爲忌憚那腐蠱霧,一時間也不敢貿然上前。正猶豫時,只見雨琦右手掌心的腐蠱霧摹地一陣劇顫,瞬息間“砰”一生炸滅,蕩然無存。葉晨楓雖略驚愕,但心中卻覺萬幸,正自喘氣,忽覺一股莫名大力涌向全身,全身器官瞬間僵硬,不能動彈分毫,不禁駭然失色,張口欲呼喊雨琦,卻發現喉嚨像是被封鎖了般,所有的吶喊全部啞沉在喉中。只見那蓑衣人身影一躍便到岸上,面朝二人,負手而立。只是他斗笠前沿戴的極低,遮住了面容。只聽他幽幽道:“小小年紀便如此囂張跋扈,出手如此毒辣,日後必定是嗜血好殺、心狠手辣、萬中挑一的殺人女魔頭。”說罷輕聲長嘆,滿是惋惜無奈之意。
雨琦似乎也是全身不能動彈,此刻聽那人羞辱自己,不禁怒火中燒,牙關緊咬,臉色氣得青紫,但苦於不能開口說話,心中萬千憤怒之詞只得憋在胸口,雨琦覺得自己此刻倒頗像是“敢怒不敢言”,一念及此,不禁怒火再漲,雙眼幾乎噴出火焰,惡狠狠盯着蓑衣人,滿臉兇態。
那蓑衣人吃了一驚,緩緩道:“小姑娘我方纔制住你全身經脈,是讓你知道人外有人,說話刺激你是想澆滅你那急性子,想不到你還愈發不可收拾。也罷,隨你去,日後惹出大禍也與我毫無瓜葛。”說罷他口中輕念一聲“解”,上官雨琦和葉晨楓如獲大釋,雙肩一沉,齊齊摔倒在地。葉晨楓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雨琦卻緩緩起身,瞳孔微縮,面容冰如千年積雪,對蓑衣人冷冷道:“我是囂張跋扈沒錯、心狠手辣也對,但我上官雨琦卻還沒沉淪到需要外人來指手畫腳的田地!”
蓑衣人聞言明顯一震,斗笠都抖動了一下,片刻後忽然哈哈大笑道:“真有趣真有趣,上官倨睿一生英明,待人謙卑恭敬,竟能有你這等囂張不知天高地厚之後代,看你年紀頗小,想來應該是他孫女吧。改天替我向他請聲安。”說罷蓑衣人轉過身去,再次背對二人,面朝濃霧重重的藍城,恍若石雕般站立不動,風吹起他斗笠下略帶溼氣的髮絲,在空中旋舞飄揚。
雨琦聽他提起自己爺爺,心中不禁微震,想起爺爺平常待人謙遜、和藹溫婉,而自己卻囂張跋扈、不可一世,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燙。又聽他之言似是與爺爺交情甚厚,躊躇半晌,瞥眼瞅見蓑衣人還未走,於是深吸一口氣,緩緩上前一步,行禮道:“方纔小女子一時魯莽,衝撞前輩,望前輩寬宏大量,饒恕罪過。再斗膽請教前輩尊姓高名。”說罷身體微恭,謙遜溫婉。
蓑衣人轉過身,摹地摘下斗笠,只見他眉目清秀,笑容可掬,要不是他長髮隨意散在肩頭,略顯凌亂外,倒像是一溫文爾雅的儒士書生。蓑衣人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風化雪,溫暖醉人,道:“我既不是你前輩,你也沒衝撞我,更無甚麼尊姓高名。我方纔出手凌厲粗魯了一些,但我乃是看在你是上官倨睿孫女份上,教給你功法秘籍之上學不到的東西,你若領悟,那你便會失去我不想讓你失去的,但你會得到世人想讓你得到的。這些東西是什麼,你日後想必會逐漸明瞭。”
蓑衣人說罷摹地哈哈長笑,笑聲甚是蒼涼悲愴,在江上幽幽飄蕩,透過濃霧傳向了不知名深處。只見他笑罷注視着葉晨楓半晌,眼中閃過幾絲複雜之極的神色,但瞬息消逝,恢復了先前神色淡雅、溫文爾雅的模樣,微笑道:“長夜漫漫,必會黎明,紙醉金迷,終須沉醉。保重了!”身形一瞬,已消失原地,徒留那艘在風中微微盪漾,彷彿搖晃了千年的木船。
雨琦怔怔站在原地,目光渙散,似是領悟了什麼,但又瞬間變得雲霧渺渺,遙不可及,彷彿永遠也抓不住。葉晨楓也從地上爬起,他雖不甚懂方纔蓑衣人話中意思,但見雨琦表情迷惘彷徨,想她心中定是掙扎煎熬,於是抽出一直插在腰間的竹笛,只見那竹笛通體碧綠,尾部拴着一枚似石非石、如玉非玉的葉子,脈絡分明,但曲曲折折,蜿蜒似河,恍如玉琢鑽雕一般晶瑩剔透,倒映着他英俊面龐,似乎輕輕低訴着古老靜謐的故事。
葉晨楓輕聲嘆了口氣,將竹笛橫在脣邊,悠悠吹奏了起來。其聲時而清婉悅耳、細若流水,似從雲中擠出的點點液滴;時而飄逸出塵、淡雅寧靜,恍若晨風拂過竹林,沙沙作響;時而激越高昂、聲震林木,彷彿金石碎裂、珠落玉盤;時而低沉悽婉、如泣如訴,恰似怨婦低吟悲歌,靡靡入耳。
笛聲似是穿透了層層濃霧,江面碧波粼粼,圈圈漣漪如年輪盪開,遠處丘陵起伏,楊柳炊煙婆娑飄舞,羣鳥疾飛,劃過碧空,留下道道虛影,似是也陶醉在了悠悠的笛聲中,不能自己。
那隻白兔不知何時從雨琦懷中探出了腦袋,凝望着雨琦略蒼白呆滯的面容,紅色的眼眸中光芒熠熠,凝視了半晌後,忽地掠過一絲狡黠之極的微光,縱身一躍便掙脫了雨琦懷抱,前足着地後奮命奔馳、一路蹦蹦跳跳躍向山林,瞬息間便消失不見。
雨琦迷迷糊糊中覺得懷中一空,摹地驚醒,不禁驚呼一聲,暗叫不好,正欲拔腿再追,卻聽那蓑衣人的聲音再次迴響在耳邊,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聽他聲音幽幽飄忽,似是在天地間迴盪,又像是在她心中迴響,分外詭異。
“天地萬物,芸芸衆生皆有靈性,更有天性,白兔的天性是迴歸自然不受束縛,正如人類的天性是深入紅塵俗世,傷害再包容一樣,雖然難以理解,但卻不願去打破,甚至改變。”
葉晨楓一曲既畢,也緩緩收回竹笛,微笑道:“前輩說得不錯,雖然白兔和人類天性迥異,但自由一定是萬物的天性,我相信若有一天你被禁錮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你一定會發覺從前自由的時光彌足珍貴,即使是帶着痛楚。”
雨琦半晌終於開口,喃喃道:“果然是我太年輕,始終領悟不了。”忽然想起什麼,用及其怪異的目光看着葉晨楓,道:“你不也只是比我大一歲,達到了十四歲麼,怎麼覺得你貌似領悟了許多?而且聽你語氣倒像是以前便通曉了似的?”
葉晨楓聞言微微皺眉,目光迷離,輕嘆道:“雨琦你也知道,我打小父母便雙雙患病去世,留我一人生活,我小時候經常流落藍城街頭,靠乞討度日,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常常一羣富貴人家的子弟往我身上吐口水,說我骯髒污穢,把藍城街道都弄髒了,偶爾還動手打人,現在我身上都還有好幾塊傷痕,那是一輩子都消散不了的。在我八歲的時候,深冬時節,藍城處處都是蕭瑟景象,寒風刺骨,我無處可去,便在街角一處略封閉的空間暫住了下來,當時我身上還只是一件極薄的單衣,只感覺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是冰塊一樣的冷,骨頭像是碎裂了一般難受,手腳早已麻木。恰又三天沒進食,渾身沒一點力氣,眼皮擡一下都覺及其費勁。正在我飢寒交迫,離死不遠之時,混亂的意識中隱隱看到一位身穿白袍,及其和藹儒雅的男子救了我,他把我安置在一處竹屋內,給我熬薑湯驅寒,餵我喝粥,悉心照顧了數天我才緩緩醒轉。他知道了我是孤兒後,便天天教我識字讀書、下棋、打漁、生火做飯,叫我在繁星滿空的時候識別星象,教我吹笛,教我人生許多道理。那時突然覺得,即使生命中每個人都對你冷嘲熱諷甚至拳腳相加,卻總有突然出現的人揮手幫你驅除霧霾,灑落一片及其及其溫暖的陽光,讓你沐浴其中,感受生命中不能替代的幸福。但是那個人卻總會在你不經意時悄然離開,毫無預兆,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會永遠不再出現。”
雨琦詫異道:“那人後來走了麼?”
“他被家族排擠誣陷,說他貪圖族長大位,欲加害其生父。族內人對他蔑視鄙夷,最後在族中根本無半點立錐之地,一番頹廢掙扎之後,他還是選擇離開了家族,浪跡天涯。如今也有三年餘了,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過得如何。哎……”葉晨楓說罷顯然甚是感傷,長長嘆了口氣,取出竹笛,正欲再吹奏一曲之時,摹地眸中電光疾閃而過,似是想起了什麼,緊緊凝視手中竹笛,又不是擡頭眺望蓑衣人消失的方向,皺眉苦苦思索。
雨琦猛然想起同是掌管藍城的鐘離一族(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西荒異族神音族)三年前族長鍾離乜之子鍾離嘯天叛出家族,從此杳無音訊一事,不禁幽幽嘆了口氣,道:“原來救你那人是鍾離嘯天。我小時聽爹爹講起過他,說他年少有爲,又待人謙和,無慾無求,一心鑽研聲樂,乃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傳說他曾用一笛一簫靜坐石崖斷巖之上,靠其自創的十三支《醉生曲》擊退深山八百異獸,那八百異獸個個殘暴嗜血,一隻異獸須百餘壯漢才能勉強抵抗。那些異獸本欲偷襲附近一處村莊,抓獲人類爲寒冬作儲備之用,恰巧鍾離嘯天經過,便用一笛一簫擊退了異獸。當初聽我爹爹講述的時候,真對他敬佩地五體投地,渴望自己也有一天能靠幾團蠱粉便能擊退萬獸,拯救世人。但後來聽說他叛出家族,從此杳無音訊,難免心中鄙夷。但聽你一說倘若他乃是受人誣陷方淪落至此,那真正該受到鄙夷唾棄的便是族內奸人了。”忽地瞧見葉晨楓低頭凝視竹笛眉頭深鎖,心中猜他定是睹物思懷,憂愁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