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城西北約二十里處乃是一座風光旖旎、險峻高聳的山峰,喚作“鐘鳴山”,其西南方向山麓,一條幽深邃遠的山谷直直伸入山內,喚作“十里谷”。南方大地早有傳聞此谷乃盤古開天闢地之時,盤古手中巨斧不慎掉落,其斧刃劈於此處所形成。南方人民不比荒蠻之地那般敬奉神明,反而對妖魔鬼怪、地獄閻羅之說嗤之以鼻,認爲其荒誕滑稽。但卻也無人敢對祖輩口耳相傳的“盤古巨斧鑿谷”之說置之不顧,是以鐘鳴山雖風光旖旎,但卻無人問津,如遠古荒山一般。
此時已近深夜,鐘鳴山籠罩在暴風驟雨之中,不時還有驚雷炸響、電光疾閃,頓時顯得陰森詭譎,如橫空矗立的上古惡獸。
十里谷中由於上方陡崖稍作遮蔽,倒不似外界那般狂風大作、暴雨如注,但仍有雨水滲入,地面處處都是小溪。借閃電之光隱約可見谷內兩旁山崖之上竟密密麻麻全是洞穴,但卻瞧不分明那萬千洞穴之中藏有何物,只有一處洞穴,此時正燃亮着熊熊火光,其中五人圍靠着一團篝火席地而坐。正是鍾離嘯天、冷雨婭、雲飛、劍逸塵、天夢魔姥。
五人靜坐無言,皆是一臉焦慮深色,鍾離嘯天更是眉頭緊鎖,不時擡眼看向洞外,什麼都沒看到後,眉頭便皺得更深了。
洞中安靜地出奇,只有那團不停跳動的篝火不時發出“噼啪”爆裂之聲,冷雨婭從身旁拾起一根樹枝,輕輕丟入火中,頓時火焰爆裂聲比方纔更加大了幾分。
雲飛似是等得極爲不耐,不禁罵道:“吳維那廝爽約不說,還害得我們在這兒又冷又暗的鳥洞內幹坐半夜,回去不教訓他一番難解我心頭惡氣。”
冷雨婭聞言不禁笑道:“我看你拖着一副半殘身體回去,指不定誰教訓誰呢,國內那些被你欺負過的孩童可正是等着那一刻,到時成百上千的十餘歲孩童一齊掄起棍棒打入你府中,只怕你飛雲堂堂主便要夭折於無名小輩手中啦。”
雲飛聽她一番譏諷,心中惡氣更甚方纔,正要反駁之時,猛然血氣上涌,丹田如萬千毒蟲狠狠咬了一口一般,頓時周身一震,疼得呲牙咧嘴,到嘴邊之話也悻悻收回。
冷雨婭見狀不禁樂得花枝亂顫,笑聲無比天真開朗,在火光照射下倒像是小女孩一般。
雲飛心知鬥嘴鬥不過冷雨婭,當下也不理她,定神凝氣,調息身體去了。
鍾離嘯天眉頭深皺,輕輕咳嗽了一聲,冷雨婭頓知她有話要講,便止住笑聲。
鍾離嘯天環視了一下四人,勉力定了定心神,將近日來亂麻般纏糾心頭的思路理了片刻,方緩緩道:“吳維雖以偷竊成名,平日裡也吊兒郎當無所事事,但他卻決計不是輕易爽約之人,何況那天涯應乃是極爲聰慧之靈物,若是吳維耍性子久久不至,那天涯應也決計不從,會隻身飛到此處來,此時與約定已晚了近三個時辰,只怕......”
冷雨婭格格笑道:“難道你認爲吳維還葬身敵手了不成?依我看,那‘天下第二神探手’多半功成身退,此時躲在藍城煙花巷中極盡魚水之歡纔是哩。”
雲飛聞言心中惱怒更甚方纔不知千萬倍,暗暗道:“我們幾個在這兒鳥洞內飽受悽風冷雨之苦,那賊小子倘若當真如冷雨婭所言,不看我回去打折他胯下寶貝!”越想越是氣憤惱怒、急火翻涌,幾欲噴將出來。
衆人不料冷雨婭竟是這番說辭,都不覺尷尬難言,連那已近垂暮之年的天夢魔姥的一張滿是歲月痕跡的臉上也微微泛紅,石洞中氣氛頓時異樣無比,那團篝火依舊跳躍似魚,印着衆人不知是因火光還是因尷尬的紅臉。
冷雨婭也是對衆人這番模樣始料未及,心中暗暗納悶,又微微後悔,不覺低下頭去,嘴角掛着一絲微笑不語。
倒是那一臉冷峻酷漠的劍逸塵絲毫不改平日面色,只是輕咳了一聲,聲音頗爲怪異地道:“此時外面風雨如磐,上官府內守衛必定較平時寬鬆,待我潛入府中查看一番,再定後來之計。”
鍾離嘯天沉聲道:“不可!今天白日裡我們便答應那老和尚,說明日讓他將那聖使五人和上官雨琦帶於十裡谷,冷雨婭便給他解藥,倘若你今夜潛入府內不慎被瞧見,那彌風和尚心中必定疑竇叢生,屆時他捏造藉口,一口咬定我們圖謀不軌,那麻煩可就大啦。”
雲飛一改放蕩不羈模樣,臉上痛苦神色也稍稍減輕,肅然道:“今天白日裡我暗暗觀察那彌風半晌,當他聽到我們要他廢掉他五個徒兒修爲交於我們之時,似是頗爲有恃無恐,一副毫無畏懼模樣,只怕其中有詐。”
天夢魔姥嘿然道:“府門鬧事、千金中蠱、至寶遭盜,彌風那廝老奸巨猾,定然猜得到這其中關聯甚密,如今之計也只有退避三舍了。”
鍾離嘯天搖頭皺眉道:“吳維生死未知,寂魂鼎也還沒到手,倘若這般空手而歸,只怕蘇訶一怒之下,我們五人性命盡皆難保。”
天夢魔姥忽地顫巍巍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洞口,原本一雙渾濁不堪的雙眼此時大放異彩,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憤怒,較之白日裡她化身百靈聖鳥之時那種凜凜威風、**祥瑞又有不同。
驀地一滴冷雨飄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繼而兩滴、三滴、無數滴冷雨盡數擊打到她臉上,絲絲淒寒冰冷之意如青蛇般蔓延開來。
洞外陡然一道驚雷響過,轟鳴震耳,白光劃過蒼茫大地,照得這片世界亮如白晝,也照在了天夢魔姥臉上,只見她臉上此時竟一片溼潤,猶如橡木沁水,終究分不清是雨是淚。
從那驚魂夢魘中陡然驚醒,此時葉晨楓已是冷汗涔涔、心下駭然,意識一片混沌,靜坐良久才記起夢中之事,正自冥思苦想時,忽覺胸口一股熱浪襲來,灼熱難當,頓時驚覺,想起白日裡那枯瘦老者交於自己的古畫,忙從懷中將那副畫掏將出來,只見那副古畫此時竟變得宛若烙鐵一般紅辣燙手,絲絲熱氣從其上冒出。葉晨楓手上被燙得生疼,忙大叫一聲丟到地上。
他白日裡並沒有將畫展開細看,而吳維臨走所囑所託他也是將信將疑,此時見那古畫中一男子面容神色詭譎難測,眼角滿是神秘笑容,右手握着一張靈符,那靈符之下是一團紅色火焰,在夜色中更顯妖異真實,而那火焰滋生之處便是那尊被鎖封於畫中的寂魂鼎。此時古畫周身泛着紅光,寂魂鼎之上的那團紅色火焰放佛活過來了一般,跳動疾躍,隱隱有呼號之聲。
葉晨楓瞧得頭皮發麻,只道是遇鬼了,正暗呼倒黴時,互聽“哐當”一聲脆響,葉晨楓本就心懸膽吊、草木皆兵,頓時被這一聲猝不及防的脆響嚇得跳將起來,葉晨楓忙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藉着亮雷之光,瞧得分明後,不覺又好氣又好笑。
卻見白日裡那酒罐此時已碎裂迸飛,碎片不知東西,那隻胖嘟嘟的大青蟲天涯應正搖搖晃晃向他飛來,似是酒勁未過,敲起來一副醉漢模樣,配上它那副憨態,竟頗爲滑稽搞笑。
葉晨楓頓時大鬆了一口氣,理好思緒後,低頭看了看那張不知何時恢復原來古井不波狀態的古畫,心下極爲不情願地講起收起,放於懷中,繼而轉頭瞪了那天涯應一眼,吐舌扮了個鬼臉,示意它不要跟來後,當下再不遲疑,拔腿便衝出房門,直奔上官家族而去。
葉晨楓剛出房門,便覺周遭陣陣森寒氣息涌將過來,竟似要將他吞沒一般,頓時只覺寒意刻骨、錐心扯魂。那滂沱大雨也絲毫不留情,將葉晨楓周身淋溼透,頓時寒意又加重了幾分。雖寒意難擋,但他心中卻是焦急萬分,生怕雨琦出事,在夜雨轟雷中狂奔如狼,周邊寒意越是盛涌噴厚,葉晨楓心中越是狂放激勇、豪氣干雲,一路奔跑了近半個時辰竟也不覺疲倦,一反常態。
正自驚喜莫名之時,忽地聽聞前方隱隱傳來人聲,心中一驚,急忙緩下腳步,四處查看。藉着雷電之光,隱約可見此處街道稀疏,頗爲偏遠,距上官家族已不足三裡了。
葉晨楓尋了一塊大石,躲於其後,屏氣凝神,側耳細聽。
聽聲音乃是一男一女,只聽那男的道:“往事如煙,都已過去了幾十年了還提他作甚。”聲音既滄桑悲涼又隱約夾雜着追悔慚愧。
那女的冷笑道:“嘿嘿,你一定料不到我還在世上罷。虧你還有臉說往事如煙,這麼多年你知道我怎麼苟且偷生的麼?”說罷竟頓住不言,那男的也爲開口,葉晨楓心下詫異,不知她在作甚,過了片刻,忽聽那男子一聲驚呼,道:“你爲了開啓靈鳥血脈,竟不惜如此折磨自己麼?”聲音中悲涼憐惜之意已是如**涌,葉晨楓聽聞不禁愣了愣神,暗暗道那男子如此憐惜那女子,倒也是不可多得的情種。
心中正欽佩那男子之時,卻聽那女子聲音陡然轉得淒厲嘶啞,如同鬼魅幽靈一般陰森可怖,道:“我不惜如此折磨自己,爲的還不是報當年滅族之仇。想不到你竟是薄情寡義、蛇蠍心腸之徒,當年爲了招收那五個天生異瞳的孩子,設計陷他們於不仁不義之中倒也罷了,卻又爲何要施蠱於他們無人,害得百靈族幾近灰飛煙滅?我當年又是如何看上你這惡鬼妖魔的,哈哈哈,可笑之極,可笑之極!”那女子說到激憤處,竟忍不住狂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悲涼憤怒之意。
葉晨楓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那女子何以突然發怒,其中隱情他自然不明,還以爲是那女子無理取鬧,辜負好男兒,心中頓時對那女子升起淡淡鄙夷不屑之情。驀地想起此行目的,一拍額頭,罵道:“混賬!我竟將大事拋卻腦後,躲在此處偷聽別人打情罵俏,罪該萬死!”說罷擡眼辨了辨方向,正欲邁足奔去,忽地想起自己夜半“登門造訪”,難免令人心生疑竇,招惹禍患,又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方纔躡手躡腳朝上官家族後門踱去。
他一邊壓低腳步,一邊思忖待會兒怎樣潛入府中探看雨琦,一邊聽那一男一女對話。走了半晌,卻未聽見那男子說話,倒是那女子聲音越發悲憤慨怒,令人心生厭惡。那女子絮絮罵了半晌,無非是些抱怨指責、復仇殺敵之語,起初聽時倒還頗爲震撼,後來聽得多了竟也覺得索然無味,倒不如那漫天雨雷之聲來得酣暢淋漓。
此時已近丑時,雨雷未見有半分消停疏減之意,反而越發凜冽滂沱,猶如天神傾倒天河,聲勢駭人。
葉晨楓正自胡思亂想,忽地想起一事,陡然驚醒,暗暗道:“我平常耳力不過三十餘丈,再遠便聽不到了,怎地今天在這轟隆雷聲影響之下反而覺得腦海清明,耳力大增呢?從我能聽到那二人對話到現在,少說已走了一里有餘,除非那二人也在隨我移動,否則我怎能聽得如此清晰明瞭,不差分毫?”越想越是驚駭莫名,冷汗涔涔,比方纔從夢魘中醒轉更加心跳如鹿、芒刺在背。當下猛地吸了一口夾雜着絲絲雨汽的寒氣,腦海逐漸平靜,勉力將心中那份驚駭壓制了下去。
葉晨楓腳步一停,擡眼望去,只見夜色中一道圍牆赫然在望,頓時心中一緊,吞了吞唾沫,背靠着圍牆躡手躡腳向前走着。片刻後,只見那圍牆陡然一轉,一座府門映入眼簾。
葉晨楓瞟了瞟府門,卻見門口一盞油脂燈不停閃爍跳躍,明滅不定,似欲時刻被夜風捲熄一般單薄脆弱,卻無門衛看守。
葉晨楓心中大喜,正要趁夜黑風高溜入府中查看究竟,眼前一幕驀地將他震得呆立當場,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反將上來,一浪一浪敲打他心田。
只見府門前的一座翠竹掩映的亭臺只見,赫然站着兩個人影,閃電撕裂長空,大地亮如白晝,葉晨楓清晰無比地瞧見其中一人身披僧袍,頭頂鋥亮,神色悲涼難看。一人身形佝僂,衣衫襤褸,但一張臉卻是俏麗無雙、驚豔絕倫,在閃電白光下更顯冷豔高貴,只是此時臉上掛滿了淚珠。
而也正是因那道突如其來的閃電,那一男一女也瞧見了正背靠圍牆踱步前行,渾身已被雨水浸透的葉晨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