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對那青銅古鼎虔心定力頂禮膜拜片刻後,緩緩起身凝視着古鼎之上鐫刻的八列古篆,彷彿透過古鼎窺視到了萬年前的蒼穹古月,無數原始蠻夷族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森林中無數獅子羣聚一處,相互舔舐方纔與惡狼廝殺留下的傷口,落日紅光熠熠染盡天際,隨朵朵浮雲款款西下。
此番異象與方纔從四幅畫中所窺之景截然有別。方纔是萬人陷陣衝殺拼砍,以致血流漂木、殘肢堆山,而透過那古鼎卻窺到的是休養生息、風光旖旎、祥和安寧之景。吳維此次並未喪失意志,勉力定了定神,轉頭看了看正怔怔出神的“天涯應”,只見它後背彩翼節奏極緩的拍打着,一雙綠色大眸似是定住了一般注視着那青銅古鼎,眼中也是說不出道不明的虔誠敬服神色。
吳維再次讀了那不過三寸高的青銅古鼎上的八列古篆,當讀到最後一句“萬世扶桑墮,徒留我寂魂”之時,再看那天涯應一副呆滯模樣,心下頓知此物便是此次東行國主吩咐所取之物“寂魂鼎”,吳維心道:“傳聞千餘年前西荒落日崖四大異族便是聯手祭喚了此物,一舉擊潰在藍城征戰的中原四大修道門派弟子,赫赫威名已流傳千年,只是不知道,若是少了那四族神秘的祭獻之法,這寂魂鼎還能否大顯神威。但他轉念一想,反正與己無關,自己只管拿回去交與蘇訶國主便是。
一念及此,再不遲疑,伸手便欲從那冒紫氣的石臺之上取下寂魂鼎,但他手剛伸出,猛然驚醒,若是那小鼎之上步有機關蠱毒之類,自己貿然去取,丟了性命,豈不嗚呼哀哉?
眼珠一轉,摹地想起一物,當下衣袖一抖,取出一條周身冒着寒氣的銀白小蛇,正絲絲吐信。吳維笑道:“蛇兄委屈你了。”說罷伸手將那銀白小蛇拋入那寂魂鼎之中。
吳維手心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緊緊注視着古鼎,他那法寶“裂空罩”也時刻準備,稍有不妙便遁入異度空間。
那銀白小蛇被拋入寂魂鼎之中半晌毫無動靜,倒像是被寂魂鼎吞吃了一般。吳維想到此處,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後悔之極。那銀白小蛇是冷雨婭贈予他之物,雖無甚道行修爲,但其生性不懼世間萬毒,身體又極爲靈活柔軟,再加上性情溫馴,乃是他平日偷竊寶物之時用來探物之神器。它平素幫吳維探物無數,立下汗馬功勞,豈料此次竟因探物而殞命喪生。
吳維心下悽然,嘆道:“也罷也罷,蛇兄你也算死得其……”一個“所”字音尚未落,只見一道白影從鼎內躥出,猛地撲進吳維懷中,吳維不禁一愣神,低頭看那小蛇正人畜無害地凝視着自己,吳維心下大喜,笑道:“蛇兄果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區區一寂魂鼎怎能難倒蛇兄!”心中釋然,頓知鼎內必無暗器。於是便絲毫不猶豫伸手去取。
雖吳維心知鼎內定無機關,但他卻依舊謹慎警惕,未敢絲毫鬆懈,右手手指方一觸動那寂魂鼎鼎身,只覺指尖似是觸摸到了一尊萬年雕像的臉龐,一陣陣滄桑古樸的氣息從指尖滲入吳維經脈,隨即流遍全身,霎時吳維只覺肌肉飛速衰老,大片大片毛皮不住脫落,一頭黑髮也瞬時變得花白,似是一剎那衰老了百餘歲。
吳維心中大驚,右手忙不迭縮回,那股滄桑古樸氣息頓時如潮水般褪去,而自己衰老的皮膚、肌肉、骨骼和花白的頭髮也眨眼間恢復原樣。天涯應方纔目睹了吳維身上發生的怪異之事,此時一副受驚模樣,雙翅不住扇動,口中“嘟嘟”怪叫,肥碩的身體不住在地上蠕動跳動。
吳維見自己周身又恢復原樣,心中大鬆一口氣,不禁暗自驚歎這寂魂鼎果真如傳聞所說有驚天神威,但卻並非常人所能駕馭的,便如同方纔一般,常人只怕方一觸碰那寂魂鼎,只怕便一瞬間老死了。吳維站立原地苦苦思忖半晌,卻仍舊不知如何帶走此鼎。
“那股滄桑古樸氣息想來定是那寂魂鼎積存數千年甚至數萬年的靈氣,有牴觸外人之能,外人一旦接近便自行施放,有催動生命流逝之功效,若來者敵意甚強,無論其修爲如何如何高深莫測、通天徹地,一瞬間便能變成骨架一副。”吳維心中暗暗道,驀地想起羅血煞國古籍之上便記載,寂魂鼎自誕生至今已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其中靈氣定然強盛之極,自己若貿然取走,只怕還未走到門口便已老死了。
眼下時間已然不多,他能對手決法決的記憶力最多維持三個時辰,而方纔解決鍾離海空、凌褚和那五彩蟾蜍便已花去兩個多時辰,此時又無計可施,只能愣眼盯着傳說中的至寶,頓時心中無比焦急。
正凝神苦思之時,忽聽一陣急促的“嘟嘟”聲傳來,吳維轉頭看去,只見天涯應用彩翼拍打着自己褲管,而它綠眸不住往左邊牆上那幅畫看,似是在暗示什麼。
吳維見狀一驚,忙轉頭看向左邊牆上那幅畫,那幅畫也是那四幅圖畫中的一幅。只見那畫上乃是一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手上握着一張黃符的男子,那男子眼神甚是怪異,像是在掙扎,又像是驚恐,又像是憤怒,又像是哀求一般,極爲複雜,吳維一邊讚歎繪此畫之人的鬼斧神工,一邊順着天涯應所指尋找破解法子。
凝神注視半晌未果,而時間更是謹慎半個時辰不到,吳維此時忽感腦海中所記的破開這層空間結界的手決法決竟開始模糊起來,吳維一驚,暗叫不妙,但仍舊無計可施,似是經方纔在外連用苦肉計、美人計、激將法將滿腦子龜點子妙點子盡數耗去,再加上情急態重,竟已束手無策,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天涯應見吳維竟已呆住,一邊不住“嘟嘟”叫,一邊用彩翼拍打着吳維腳踝。
吳維撇了天涯應一眼,苦笑一聲道:“小傢伙你再催我也無用,那古鼎神威你方纔又不是沒看見,我看倒不如我們暫且撤回,與鍾離嘯天、雲飛他們五人碰面商議一番之後施後法。”
天涯應聞言大搖其頭,眼中滿是鄙夷神色,似是頗爲無奈地騰身飛向那副畫。天涯應飛到那人手中黃符之前便停住,口中不斷“嘟嘟”怪叫。
吳維見狀大覺疑惑難明,不知那天涯應在搞什麼花樣。當下走近那幅畫,看向那張黃符。那張黃符在畫中顯得有些泛白,但卻看不出是畫泛白還是符泛白,符上一道一道神秘生澀的記號,晦澀難明。吳維正細細看時,猛然注意到那張黃符下端竟是一團團紅色火焰!方纔在遠處由於黃紅難辨,於是竟未察覺到端倪,此時頓時柳暗花明,心中豁然開朗。
那團火焰之下便是一片三寸見方的空白,看來便像是那火焰乃是憑空而生,無比怪異,而那片空白之下便是一方石臺,從那一團團紅色火焰到石臺只見,似是少了什麼。吳維瞧了瞧那片三寸見方的空白,再轉頭看向石臺上靜靜佇立,周身緩緩冒着紫氣的寂魂鼎,更加確定心中所想。
當下吳維再不遲疑,快步走至寂魂鼎旁,那股讓生命流逝速度加快的氣息再次涌來,吳維畢集全身真氣於右手,只見道道流光緩緩閃爍。
吳維深吸一口氣,猛力右手抓起寂魂鼎,隨即轉身衝下那副畫,將手上青銅小鼎按置於那幅畫黃符下面空白處,頓時那幅畫似是活過來了一般,周身亮起道道毫芒,瞬時間璀璨奪目,將原本漆黑陰森的山洞照得恍如白晝。
吳維此時右手抓住寂魂鼎雖只有數秒,但已是白髮滿頭,身形變得佝僂不堪,臉上皺紋橫生,似是蒼老了數百歲一般。吳維正欲放開那寂魂鼎,由那古畫將寂魂鼎吸納入其中,但驀地感覺一陣陣大力從那道黃符之上涌來,那黃符也像是從畫中活過來了一般,猛發神威。
吳維此時只覺似有萬千巨象在齊力拉扯寂魂鼎與自己右手一般,他畢集真氣,使盡渾身解數仍覺滄海一慄,而那股使人蒼老的氣息也越發強盛,此時吳維周身竟已開始枯萎,吳維越掙扎便越覺那股巨大拉力浩淼廣博,絕非人力所能抗衡。
正千鈞一髮一時,吳維心中一橫,暗道今日算是栽於此處了,心中發苦但卻無可奈何,當下猛地咬牙口中低吼一聲,左手真氣噴涌,化掌爲刀,朝右肩膀處奮力劈下。
慘叫聲中,一股血液發狂般噴到周圍牆壁之上,四幅古畫之上皆是血漬。一隻滿是血液的手臂抓着那青銅古鼎被那古畫黃符瞬間吸入。吳維吃痛倒地狂叫,衰老的身體也逐漸恢復原樣,只是右臂肩口一道血紅裂口正汩汩冒着鮮血。
從吳維取鼎放入古畫到其右手被莫名大力吸住再到吳維毅然砍掉右手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天涯應似是此時才醒轉過來,從空中一躍而下,在吳維倒地身體上方對着他“嘟嘟”直叫,眼中滿是焦急神色。
只見吳維意識疼得面部扭曲,青筋暴起,不顧斷臂處不斷冒出的血液,勉力站起去取那副收了寂魂鼎和他一條右臂的古畫。但他此時自斷一臂,右臂經脈等於齊根斬斷,再加上方纔爲防禦那滄桑氣息侵入身體,真氣十之八九都集於右手手掌,方纔情急之下竟還未來得及收回便被斬下,故而此時已是精疲力竭、氣乏體虛,又失血過多,此時他顫巍巍站起身,但腳下卻連走上一步的力氣都沒了。
吳維脫下外套裹住斷臂之處,勉力止住血流之勢後,大腦一暈,又癱倒在地。
天涯應也焦急萬分,它飛到那副古畫旁,想幫吳維收起,但它自身本就力氣極小,那古畫又頗有分量,天涯應張嘴銜了半晌,那古畫硬是紋絲未動。
吳維趴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緩緩爬向那副古畫,身後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等到吳維取下古畫放入懷中之時,竟是連擡動眼皮的力氣都用光了。
吳維心中暗暗一算時間,暗叫不妙,三個時辰竟已過去,當下在腦海中回想來時所記之洞開此結界的法決手決,絞盡腦汁思索半晌,竟是無絲毫印象。吳維後背一陣發涼,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看了看一旁一臉頹然的天涯應,勉力苦笑道:“小家……傢伙……看來……不能……請你……喝那……那酒神的……酒了。”天涯應聞言綠眸中淚光閃動,片刻後竟噗嗤落下淚來。
吳維見天涯應眼角落下一滴淚,心中一酸,驀地想起自己喪命此處倒是無關緊要,但天涯應生性憨厚溫馴,國主雖只把它當成一件找法寶的法寶,但吳維卻對那胖嘟嘟的小蟲莫名好感,此時見它掉淚,頓時心中不住生疼,暗道:“橫豎都是一死,爛木姥姥的,老子拼了!”
當下盤坐調息片刻後,心中默唸法決,再次取出他保命法寶“裂空罩”,這次倒不僅僅是遁入空間躲避起來了,而是用它在異度空間中撕裂另一處空間,不再回到原地,只是催動裂空罩撕裂另一處空間須得耗費半身精血,吳維本就失血過多,再瞬間耗費半身精血那是必死無疑。
吳維暗暗道:“老子逃出去之後,若是時運較好恰好撕開鍾離嘯天他們所在空間倒是極妙,若無那般好運便尋個有緣人將那封印有寂魂鼎的古畫送與他,至於天涯應,它要走要留便隨它罷。”
在天涯應略感詫異的雙眸注視之下,一道道血紅光芒從吳維身體中抽出,每抽出一道,吳維的身體便枯萎一分,最後抽出了五十餘條血紅光芒,吳維在異度空間中早已全身枯乾,與乾屍枯骨已是幾無異處,只見那五十餘條血紅光芒在吳維念力催動之下橫豎交織,幻化成了一隻巨大血紅手掌。那手掌在異度空間中飛行了半晌,驀地對準了一處極薄的空間猛力一扯,那處空間便撕裂開了一道口子,吳維朝天涯應笑了笑,示意它出去。豈料天涯應竟又落下淚來,拉着吳維衣襟死活不走。
吳維此時全身精血已是幾乎抽盡,僅憑一道不屈意念支撐着。吳維見天涯應不走,頓時莞爾。於是將天涯應輕輕放入懷中,一步一步顫巍巍向那道裂縫走去。
恍惚中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彷彿來到了碧霄天堂,又似來到了阿鼻地獄。只是一陣陣清脆悅耳但卻極爲急促的童聲和同樣急促的“嘟嘟”怪叫聲在耳邊迴盪,久久不散。
吳維緩緩醒轉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衣着樸素但眉目清秀俊逸無比的少年懷中。那少年一雙星木滿是焦急,見吳維醒來,忙關切問道:“老爺爺您還好吧?”
吳維聞言一怔,艱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剩下的左手手掌,只見那手掌已是乾枯無比,毫無血色,頓時明瞭,心下嘆了口氣,對那少年道:“小娃娃,我命不久矣,你幫我一個忙可好。”說罷忽地一陣劇烈地咳嗽,那少年見狀大驚,道:“老爺爺我帶你去看郎中,你不會死的!”
吳維笑道:“我確是命不久矣,大羅神仙也救治不得。我看你與我有緣,便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左手顫巍巍從懷中取出那幅古畫。
吳維暗暗思忖,若是自己讓他把畫交與鍾離嘯天,只怕依雲飛那殘暴劣性會殺了他滅口,而那寂魂鼎倘若當真落入蘇訶手中,只怕又是一場血雨腥風。此時他大限將至,心中竟是無比開明,想自己豈能因一己私利而陷天下蒼生於不義之中,當下也不願讓那少年將寂魂鼎交與鍾離嘯天。
那幅古畫被捲成一尺餘長的圓筒,吳維遞給那少年,笑道:“這是我家族傳家之寶,貴重無比,但怎料被魔族惡士覬覦,於是從西南惡瘴沼澤一路追到藍城,我用盡一身精血,自廢一臂,將那名爲寂魂鼎的寶物封於這幅畫之中,你替我好好掌管,切記不可交與外人,甚至不能讓人知道你身懷此物,否則大災畢至。這藍城三族也是對此物虎視眈眈,欲據爲己有,你日後倘若聽到他們宣稱寂魂鼎是他們所擁之物,只管不加理睬便好。我死後,你將我屍骨拋入河中或是焚燒埋葬都罷,只要不落於奸人手中,我也算死而無憾了。那副畫中秘密甚多,你日後自行細細參悟,我看你頗具慧根,必能尋出其中秘密。”說罷吳維仰天一笑,滿是淒厲不甘卻又帶着莫名的灑脫不羈,天邊彤雲團團滾涌,層層千山黛色起伏,忽明忽暗。
那少年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將死老人和他的一番話震撼得驚呆了,怔怔注視吳維,俊眼之中此時滿是不可思議神色。
卻見吳維笑罷,雙眼陡然失光,變得暗淡無色,頭猛地向下一沉,直直栽倒在那少年懷中。
少年嚇了一跳,忙不迭急道:“老前輩,老前輩……”少年呼喚半晌,那天涯應也在一旁不住“嘟嘟”怪叫,而吳維卻是未有絲毫醒動,想來是氣盡息斷、拂袖西去了。
那少年像是此時方纔反應過來一般,將手中古畫揣入懷中放好,隨即輕放下吳維屍體,將其手腳擺正之後,驀地從腰間取出一支竹笛,橫於脣邊,悠悠吹奏起來。
只見那支竹笛笛尾繫着一枚似石非石、如玉非玉的葉子,脈絡分明但卻曲曲折折,蜿蜒似河,恍如玉琢鑽雕一般晶瑩剔透,倒映着那少年英俊面龐。
赫然正是葉晨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