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晨楓凝視着地上乾枯嶙峋的老者屍首,吹畢一曲,又低頭看了看懷中靜靜躺着的古畫,心中莫名感慨萬千,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常言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前輩所說的寂魂鼎哪裡來的那萬千魅力,竟惹得甚麼西南魔族、藍城三族爭奪此物,還害得前輩命喪於此、屍骨難全,那幾族也落得個聲名狼藉、貽笑天下的田地,當真害人害己!”
葉晨楓心腸極軟,當下便依吳維臨死所言,駝起吳維屍體拋入河中。他清晨同上官雨琦山林歸來,遇見那蓑衣怪人言談雖雅但卻令人頭腦發懵,如墮雲裡霧中,葉晨楓回家之後心中滋味頗豐,恰巧那人又極爲面熟,更使他心中泛起無數漣漪。於是便也無心做正事,自己一人來到聖河河畔,觀望河柳、思事憶人。
而即在那時,一身形乾枯嶙峋恍若殭屍般的老者和那背生彩翼的肥碩青蟲竟憑空出現,那老者躺在自己身旁草地上一動不動,嚇了他一大跳。
葉晨楓心地善良,雖不明就裡,卻也義無反顧救醒老者,後來便聽到了方纔那老者一番臨終遺言。
屍體拋入河中之後,那天涯應綠眸中滿含淚光,撲騰撲騰飛到聖河上空,不住朝水中“嘟嘟”怪叫。儘管吳維屍體早已隨波逐流不知已漂向何方,但它卻久久不願離去,只自顧自在聖河上空盤旋嘟叫,那聲音本是滑稽好笑的,此時聽來聽來卻覺莫名悲傷,心中也泛起層層淒寒苦意。
良久,那天涯應方纔又拍打着雙翼飛回,徐徐落於葉晨楓肩頭。
葉晨楓只覺肩膀多了一坨軟綿綿的物體,壓得肩膀甚是愜意舒服,當下定了定神,方纔心中所積之抑鬱也一掃而空,轉頭瞥見那大青蟲子雙眼緊閉,嘴脣微抿,倒像極了人的表情。葉晨楓孩童心性瞬時被勾起,暗呼有趣,笑道:“你這青蟲倒是有趣的緊,方纔看你那般模樣,想來也是重情重義的,以後你便跟我一起打漁可好?”
天涯應聞言驀地睜開雙眼,綠眸中滿是鄙夷神色瞥了葉晨楓一眼,腹中口中咕嚕連滾數聲,隨即又緊閉雙眼,不再理會。
葉晨楓見那青蟲神色倨傲,甚是不屑之意,但偏偏模樣憨實,竟是教人生不起絲毫責備之情,不禁哈哈笑道:“你還一副不屑模樣,殊不知這區區打漁一活學問可多啦。首先你得算準陰悶燥熱時候,且風力不能過大;其次你得選準撒網之地,定是要青苔荷葉或是斷枝殘葉之下,切忌在大石之下撒網,否則不僅網到的魚少之又少,反而會撕破漁網,得不償失;再來……”
話音未落,葉晨楓只覺眼前一黑,一隻五彩斑斕之物猛地撲來,來勢極快,躲閃不及。卻聽見“啪”一聲悶響,那來物竟已拍至臉上,葉晨楓只覺滿臉無一處不一陣火辣辣的痛,心下大怒,正欲開口指問。卻見那青蟲懸浮在離他雙眼不到一尺處空中,直勾勾瞪着他,綠眸中仍是鄙夷不屑。
葉晨楓如夢驚醒,叫道:“好你個大青蟲子!小爺見你重情重義,只想萬一你日後獨身一人無依無靠之時,靠此法子也能稍稍果腹,於是不吝教授你捕魚之法。你這廝不感恩戴德跪拜一番也就算了,反倒偷襲小爺!今日小爺便捉了你去喂大黃雞,叫你渾身上下不留一塊好肉!”說罷雙手猛地一拍,天涯應“嘟嘟”怪叫一聲輕鬆避開,竟還不忘趁隙用它那彩翼照葉晨楓臉上一抽。
只見葉晨楓兩隻手在周圍不住拍打,而天涯應則是化作一道青影上下騰挪躲閃,靈活至極,不時趁葉晨楓臉上無防無備之時抽上一巴掌,於是只聽“啪啪”之聲不絕於耳。葉晨楓屢試屢敗,臉上已被天涯應抽了十數下,火辣辣生疼無比。
葉晨楓此時方知那青蟲厲害之處,那彩翼正又要抽到臉上之時,葉晨楓忙叫道:“且慢且慢!算小爺我怕了你了,成麼?”
天涯應也甚是知趣,停住抽臉之勢,懸停在葉晨楓眼前,眼中盈盈含笑,洋洋得意,一副小人得志、耀武揚威模樣,瞧得葉晨楓牙根直咬。
葉晨楓此時知道那青蟲聰慧通靈,不僅能懂人慾,且滿腦鬼點子,竟是古靈精怪的主,當下是又一番苦勸哀求,那天涯應也便勉力應了葉晨楓,隨他進城暫回家中,再敘將來事宜。
葉晨楓家住藍城靠北一處偏僻小巷內,路途中須得穿越大小集市許多,那天涯應又不肯藏入葉晨楓懷中,葉晨楓生怕它那古怪模樣招人注意,惹來麻煩。又是一番苦戰激鬥之後,天涯應方極爲不情願地讓葉晨楓用青布裹住了雙翅。
一路上天涯應都一副怨氣滔天模樣躺在葉晨楓肩頭,不時“嘟”地叫一聲,聲音雖不大但卻拖得極長極長,似是在發泄不滿,但在葉晨楓“殺蟲”眼神威逼之下,後來倒也安靜許多。
葉晨楓自小便無父無母,後來在鍾離嘯天教導之下學會捕魚,於是便自力更生,幾乎不與外人打交道。所以放眼藍城之中,就上官雨琦和上官家族負責收購活魚的一位大叔認識他。他和上官雨琦相識是在一年前,深冬時節。一次他照例將自己所捕之魚賣給上官家族之時,猛地看見一約莫七、八歲的孩童在路邊凍死而無人理睬,心中悽苦,暗想自己若非遇見鍾離大哥,那時便和他一般情形了,但隨即又想到上官一族乃是豪門望府,孩童在自己門前凍死竟無人理睬,心中更加悲憤,於是取出鍾離嘯天送他的竹笛吹奏了一曲旋律悽婉哀傷的《夕柳葬雪》,來悼念那孤苦無依、悽悽死去的孩童。
恰巧此時與葉晨楓年紀相仿的上官雨琦路過,聽到葉晨楓的笛聲,瞬間呆立當場,滿臉震驚,原本欲做的事早已拋之腦海,耳邊只有那首悽婉迷茫的《夕柳葬雪》。當時上官雨琦便傾羨葉晨楓笛聲出塵,常常去找他,靜靜聽他吹笛,於是兩人關係便也逐漸親密。
所以既然幾乎無人認識葉晨楓,所以他一路匆匆奔行倒也順暢。
快要行至一處茅屋酒肆之時,那天涯應似是嗅到了滿街漂浮的酒香,原本靜靜躺在葉晨楓肩頭,此時驀地一陣騷動。
葉晨楓忽覺肩膀動了一動,便只道是那青蟲因路遙而焦急躁動,當下咳嗽了一聲,略微轉了轉頭輕聲道:“噓……蟲兄稍安勿躁,再有三里路便到了。”說罷腳下速度加快,轉瞬便到了那家茅屋酒肆之前,葉晨楓忽覺有點不對勁,下意識轉頭看了看那家酒肆,只見一鬍鬚毛髮皆白了的老者正眯眼看着腳步匆匆的自己,兩人眼神一碰,那老者隨即慈祥一笑。
忽聽“嘟”一聲怪叫響起,這次聲音卻是極響,整條街幾乎都可聽到,而且那聲音和天涯應平素的聲音略有區別,聽起來倒像是空腹飢餓所發之聲。
葉晨楓聽聞此聲響陡然腳下一個踉蹌,葉晨楓心下一驚,急忙穩住身形,否則便會摔倒在地。
那賣酒白髮老者見狀,臉上笑容更是加了幾分,只聽他略帶嘶啞的聲音響起:“小夥子方纔腹中好大的陣仗!想必是餓壞了罷。”一指旁邊一巨壇,笑道:“老夫這酒乃是採東海珊瑚花、長白山熊耳花、西南惡沼蛛洛花三大名花配數十種香料所釀而成,非但能解酒饞,且能作果腹之物,我看你這小夥子與我有緣,便算個便宜價,一兩銀子一斤。”
葉晨楓來世上十三載,從未沾過一滴酒,對酒極爲反感厭惡,忙低頭抱拳賠笑道:“不瞞老丈……”話音未落,只聽“哐當”一聲,像是撞擊聲,葉晨楓循聲看去,只見一錠十兩銀子不知何時砸在了老丈身前的木櫃之上。
葉晨楓心下正疑惑時,猛然驚醒,伸手摸了摸錢袋,裡面只有四個銅板安靜躺在裡面,而先前一錠十兩銀子卻不翼而飛。正暗自冒冷汗時,忽地瞟見那大青蟲一副幸災樂禍模樣躺在肩頭對自己奸笑,葉晨楓頓時明瞭,大呼糟糕,正要向那老者開口解釋之時,卻聽那老者哈哈笑道:“看不出來小夥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酒量!哈哈哈哈,妙的緊妙的緊。這般酒量常人決計望塵莫及,老夫看在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海量份上,便再送你兩斤。一共是十二斤。”他話才說完,手中酒罐竟已舀好十二斤,滿臉笑容地緩步上前遞給了葉晨楓。
葉晨楓話語被那老者和大青蟲氣得生生哽在喉間,原本頗含歉意的雙眼此時滿是欲哭無淚、驚駭震撼、憤怒難言的複雜神色。葉晨楓在心裡抹了抹淚,接過酒罐,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老丈美意!”說罷艱難地轉身,朝北邊家中走去,腳下竟也變得沉重緩慢了起來。
約莫半個時辰,葉晨楓回到家中。他家是三年前鍾離嘯天幫忙建的,翠竹做牆,茅草蓋頂,佔地也甚小,瞧來頗爲簡陋。
從那酒肆到家一路,葉晨楓不住在抱怨,那十兩銀子乃是他半年積蓄,足夠豪吃數年了,豈料竟被那白鬍子老頭和大青蟲聯手所騙,偏偏看上去像是自己心甘情願買那勞什子酒一般。而反觀天涯應,卻是滿臉春風得意,一路瞬也不瞬盯着葉晨楓手中酒罐,恨不得一口吞下。
葉晨楓推開已是陳舊不堪的厚重木門,發出“吱呀”聲響,屋內擺設也是極爲簡單,一張牀,一桌兩椅。方一進屋,天涯應便從葉晨楓肩頭飛下落到桌上,朝那酒罐不住“嘟嘟”怪叫,綠眸中滿是期盼神色。
天涯應不叫還好,它這一番怪叫,更加激起葉晨楓心中怒火,葉晨楓瞪了他一眼,將酒罐往身後藏了藏,張嘴吐了吐舌,一副打死不給的模樣。
天涯應見葉晨楓故意不給酒,還做鬼臉挑釁,頓時大爲不滿,陡然怪叫一聲,化作一道青影撲向葉晨楓。
葉晨楓只道它要強搶,驀地感到一陣好笑,他雖只是凡人身軀,但和一隻大蟲子搶酒罐還是能搶過的,念頭一閃而過,正得意時,忽覺眼前青影微晃,臉上驀地一痛,似是被抽了一了耳光。
葉晨楓頓時醒悟過來,心下發苦,知它又在靠其疾迅速度抽自己,忙道:“蟲兄蟲兄,我知錯了,這酒給你,給你……”
天涯應聞言便停住,又飛回桌上,蟲頭高昂,眼角含笑,一副不可一世模樣。它用彩翼指了指它身旁的桌面,示意葉晨楓將酒罐放於此處。
葉晨楓暗罵一聲,一臉不甘將身後酒罐放於桌面。天涯應不等葉晨楓將酒罐放穩便直直閃進罐中,只聽“噗通”一聲從酒罐內傳出,之後便無聲無息。
葉晨楓怔了怔,心道那大青蟲莫不是用酒來洗澡?又靠近那酒罐貼耳細聽片刻,裡面毫無動靜,倒真像是那大青蟲在酒中愜意浸泡一般。又過了片刻,裡面還是毫無動靜,房間裡只有葉晨楓淺淺的呼吸聲,葉晨楓側耳凝聽之時,忽地想到一種可能,心中一怔,瞬間反應過來,拍手笑道:“妙極妙極!大青蟲你這便叫做自作孽不可恕,多行不義必自斃,叫你嗜酒貪杯,今日栽在小爺手中,你便認命罷!”說罷展顏一笑,對桌上酒罐微微一欠身,故作嘆息狀,道:“蟲兄你安心去罷,下一世切莫再沾染嗜酒這等癖好了,古人飲酒乃是豪氣干雲,而你一區區肥青蟲飲酒那便是所謂的自命不凡、飛蛾撲火了。”說罷轉身在牀下摸索了一塊木板,拭去其上塵埃之後,輕輕將那酒罐蓋住,心中暗自打算明日再勞神去一趟聖河邊,將這大青蟲屍體拋於河中,教它死後陰靈去自行尋覓前世主人,也就是給自己託付的那神秘老者。
一念及此,葉晨楓也再不管其他,伸了伸懶腰,頓覺耳邊無比清淨,說不出的愜意舒暢。
此時雖是午後時分,天色卻已暗了下來,遠方羣峰高聳,雲霧也已散去,天際不知何時凝聚了一大片黑沉沉的烏雲,雲中隆隆悶響、隱隱有驚雷劈落,羣鳥聚作一團在天空急匆匆低掠而過,街上行人也紛紛疾步散回家中,小販也忙着收攤,其身旁偶有小兒小女的也丟下手中糖葫蘆,來擺弄擺弄攤上事物,街角、橋頭、巷尾的乞人也往身後縮了縮,將不知從何處拾來的破舊不堪的雨傘撐起。
沿橋嬉笑玩鬧的十七八歲的少女見天色不妙,於是互相扯了扯衣襟,手中蒲扇搖着道了別,依依不捨地撐起油紙傘快步向各自家中走去。
不同人在這般無情陰沉天氣之下行事各異,但無一不是腳步匆匆、手腳忙亂、神色焦急地應對這江南大地襲來的一場雷雨。
冷風猛烈襲來,較之早晨的和煦春風已是兇猛百倍,也寒冷百倍。葉晨楓手忙腳亂地關上門窗,後背仍覺涼意嗖嗖,不禁打了個冷顫,從內屋翻了一件厚衣披上,方覺不冷。
葉晨楓坐在牀上,凝聽着這間屋子之外的世界傳來的各種呼嘯聲,風雨呼嘯、樹枝呼嘯、乞人呼嘯、驚雷呼嘯……聽在耳中嘈雜無比,但卻又忍不住想聽,聽似是來自地獄的呼號,慘烈悲壯,像是在心中吟唱、在心中迴響,幽幽悽婉。
葉晨楓忽地想到此時在街角的乞人,定是飢寒交迫,全身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控訴着命運不平、上天不公,乞求着寒風遠去、冷雨停消,而自己在幾年前也是這般,露宿街頭,春夏怕雷雨,秋冬懼風雪,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沉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低頭思索半晌後,葉晨楓又取出當年鍾離嘯天送與自己的竹笛,像是撫摸母親臉龐般溫柔輕盈。
這次他卻沒有將竹笛橫於脣邊吹奏或哀怨或低婉或高昂或悲壯的曲子,而是就那樣溫柔地撫摸着,生怕它會遠離自己,一去不復返。
不知不覺,忽覺倦意難當,竟眼皮一沉,倒頭睡了過去。
窗外依舊是風雨交加,呼嘯不斷,偶有雷電劈開,白光閃過,無數陌生面容也隨其閃過,其中一張是枯槁無血色的老者面孔,它面無表情地對自己輕聲說着什麼,但卻什麼也聽不到,似是被漫天的風雨呼嘯聲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