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得片刻,城牆後伸出一個腦袋,叫道:“來者何人?”
城下石容只拿眼細瞧,見果然是萬宏,忙笑道:“故人經年不見,別來無恙否?”
“你是?……喔唷,竟然是石縣尉,哦石校尉在此,果然是久未謀面,呵呵。不知石校尉領了大軍,來本城何干啊?”
兩人一上一下,喊着話略說了幾句。聽萬宏語氣中,還是帶了些故舊之情,石容也很高興,便答道今次乃是奉南陽王令旨,隨這位陳將軍率得五千王師要前往襄武城下,接管前線大軍,再謀一舉蕩平隴西。路經貴縣,能否進城略作休整補給後,便就一路西去。
“入城休整麼。好說好說。不過鄙縣畢竟談不上寬闊,將軍五千人馬一擁而入,驚了百姓,實在是有些不方便處。莫如將軍只帶些親隨弟兄入城,其餘大軍便暫駐城下,我也自會安排妥當飲食招待,可好麼?”
萬宏吩咐聲中,城門緩緩打開。石容對陳安笑道:“這個老萬,變得講究起來了。不過他職責所在,無可厚非。且總算有個熟人在此,等下定能格外招待周全些。陳將軍,連日勞頓,咱們也就進去吧。”
“好,石校尉,多虧了你面子。”陳安心中也覺得挺舒慰。雖說出師討敵,但原則上軍隊不得干擾地方。人家縣令若是不認識你,多半就公事公辦,一句恐將擾民多有不便就可,反正管你多少人都不給放進來,有沒有飯吃有沒有水喝,戰馬能不能餵飽,兵卒能不能得到良好休整那都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你再幹瞪眼也是沒轍。
交待要注意秩序、保持隊列後,陳安控馬緩行,跟在百十人的親兵隊後面,與石容不慌不忙的進了城門。門洞狹長,放眼前望,這新興城雖也不算狹小,但是沒有甕城,門洞外,出去便就是直接進了城裡,有些一目瞭然的感覺。
陳安正自放鬆的時候,聽得身後驚乍乍的,還夾雜着城門轉動起來獨有的吱吱嘎嘎聲音。他不由回頭觀瞧,卻見城門後,方纔開門迎候的那十來個守卒,埋了頭迅速推動着大門,意欲關閉起來,這引來了還在不斷井然有序入內的兵士的驚訝和叱問。
“誒?我說這幾位兄弟,後面還有人,不要急着關門呀。”
石容莫名其妙,轉過身走去,一邊開口阻止道。不曉得是不是沒有聽見,那兩扇厚重的城門,還是在加速關閉中。
陳安心中一跳,渾身肌肉立時繃緊。過人的機敏,讓他直覺事出反常,絕對不是好兆頭。他將馬繮一帶,停住不前,正欲出聲喝問的時候,耳中已然捕捉到了門洞外弩箭激射而來、刺裂空氣所發出的尖鳴!
陳安一顆心如墜深淵,卻條件反射般立時滾下馬來。腳剛沾地,無數弩箭打進了甲冑穿透了肉體發出的脆響,聽起來有些像噠噠噠的雨點聲,但卻又有不同,很是瘮人。
一片慘嚎聲立時響起,前隊
親兵登時便被射翻了數十人。陡然遇襲,猝不及防,連帶陳安在內,所有晉軍都措手不及。陳安隱在戰馬後,大聲呼喝指揮,再加上晉軍兵卒實乃精銳,故而在短暫的茫然和慌亂後,便就意欲發起反擊。
但門洞狹長,地形十分不利。陳安強自鎮定偷眼一看,門洞外,黑壓壓的不知多少人,正瘋狂的朝門洞裡攢射。晉軍兵卒,饒是精幹,被堵在門洞裡拳腳施展不開,也是徒呼奈何,晃神的功夫,又被射死了三十多人。
陳安當機立斷,再不猶豫,他呼喝連連,一把攥住還有些發愣的石容,招喚着殘餘士卒,調轉回頭就要往城外殺出。那城門越來越緊閉,陳安大吼一聲,刀矛並起,須臾便格殺了數人,拼着力好歹算是又逃出城來,只是終究被迫將百多號兵卒陷在了裡面。
整點軍馬後,一羣人仍是驚魂未定,狼狽不堪。石容反應慢了半拍,不是陳安及時拉走,早被亂箭當場射死。眼下被箭矢打中了肩胛,雖然入肉不深,也疼的倒抽冷氣。陳安雖然仗着好身手,未有受傷,但亦是盔歪甲斜,尊容難堪。
石容直嘬着牙花,再不顧什麼故人不故人,衝着城上連聲大罵道:“萬宏,姓萬的!你可是發了失心瘋麼,竟敢襲擊自己人?你他孃的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造反?讓王爺砍你的狗頭!”
萬宏露出了半邊腦袋,面上早沒有了方纔的和氣,橫眉豎目叫道:“算你們跑得快!還敢問我是什麼意思?爾等不是已經投靠了匈奴人麼,與我就是敵人,還想着設法來賺我的新興城?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這話說的石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半張着嘴去望陳安,陳安也頗有些瞋目結舌的模樣。兩人千猜萬想,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這萬宏竟然回答出這樣的話來。
陳安打馬上前兩步,仰着頭道:“萬縣令,你從哪聽來的這般匪夷所思的謬語?我乃討逆將軍陳安,今奉大王親令,正要率軍西向剿敵,若是投靠了匈奴人,大王怎麼還會將兵馬交付與我!萬縣令,這其中是不是有些什麼誤會,我……”
回答陳安的,是一陣箭矢攢射。陳安慌忙掉頭奔回,避開勢頭,心中惱怒不已,又百思不得其解。石容氣急敗壞道:“這,這他孃的,還沒見到敵人的影子,咱們倒莫名其妙被自己人給狠揍了一頓,這叫什麼事!”
“關鍵是去往隴西的路,被這新興城牢牢擋住,除他沒有旁道可走。這萬縣令,不知怎的,一味認爲我們是投降了匈奴人的叛賊,故而這般斬釘截鐵翻臉爲敵,又不聽解釋,委實有些頭疼。”
陳安面色不虞,半天也是無法可想,沉吟道:“事情原委沒有弄清楚之前,咱們也不好貿然行動。這樣,立時派人輕裝飛速趕回上邽,將此突發情形據實奏報,並請大王賜書一封,以證清白,讓那死腦筋的萬宏消除顧慮,早早放咱們通行。此間大軍先暫駐紮城外
。”
張春已經好些天沒有像樣的吃些東西了。他不是不想吃,反而是餓得難受,但他委實張不開嘴。他的嘴脣四周,長了一圈大大小小的瘡皰,有些結了痂,有些還在流膿,同時又有新的冒了出來。嘴巴乃至整個下頜,像是每日被火燎灼一般。最難以忍受的,是這幾天變本加厲,連帶着後槽牙也發疼起來,且愈發厲害,讓他捂着臉直哼哼,坐臥不安,感覺生不如死。
數十天來,他從初攻襄武時候的志滿驕狂,到如今的身心俱疲,仍然還是坐困城下。這期間,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什麼放火燒、壘土山、挖地道、撞城門等等等等,甚至連不管不顧只用人命去瘋狂強攻,似乎什麼辦法都使遍了,但守將吳夏,隨機防禦,很有對策,又有闔城軍民的同心助守,張春眼看着襄武已經好算是殘垣斷壁焦煙瀰漫的慘淡模樣,但他就是邁不過那日漸崩壞的城頭,始終被無情地拒之門外,無奈只有圍住,做持久戰。
手下士卒,已經從近三萬士氣高昂的大軍,變成了不足兩萬垂頭喪氣的低迷之徒。如今全軍上下,越來越沉默寡言,目光呆滯,做起什麼事情來,彷彿否是機械性的。“師老兵疲”這四個字,是絕好不過的註解。
張春抄起把胡椅,出的中軍大帳,便兀自坐在帳門口曬太陽。此前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連人心都似乎要長黴出來,今日難得放了些晴,再不趕緊見見日頭,人都要爛了。
被陽光溫和的照拂,張春似乎覺得牙疼都好了些似的,又發起呆來。身邊的兵卒,對他這般模樣,似乎也見怪不怪,大家都端着碗吃着湯餅(麪條的雛形,古時乃是片狀),各自想着心事。
那處處傳來的呼嚕嚕的吞食聲,讓張春又覺得胃中發緊,他已經連續吃了小半個月的野菜湯了。隨軍郎中反覆交代,說他體內邪火大盛,湯餅多食容易上火,對他如今是百害而無一利,於是只有用些祛火的野菜加黍米熬粥來專門喂他。關鍵菜粥這玩意,當時能喝個飽,但不抵用沒一會就餓了呀。
張春嚥了咽口水,心中卻越來越後悔起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敢主動請纓,來打什麼隴西,還幻想着自己帶領王師征伐,四處賊徒便如如湯沃雪,不值一掃。屆時身負大功,凱旋而歸,那是何等的意義昂揚!可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讓他多少明白了,就算是做夢,怕也是不能肆無忌憚的瞎做。
方纔城頭上,忽然傳來一片瘋狂的喊叫聲,還有什麼必勝、萬歲之類的。張春呆呆的望了兩眼,不感興趣。如今形勢,正是兩家都要扛不住的時候,能撐下去就不錯,還什麼必勝,他暗忖城上之人是不是都瘋了,再這樣下去,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有個乾巴巴的聲音傳了過來:“將軍!我有要事相報。”循聲過去,見是副將楊次急火流星似的大步走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