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我怕疼
瀧卿無知無覺走到了**,這裡花木衆多,蓊蓊鬱鬱的大樹將月光切割得斑駁,而十步之外的那席如雪白衣輕而易舉便抓獲了瀧卿所有視線。
在瀧卿的記憶裡,李君佑是極少穿白衣的,長安城裡的他,常穿着明亮溫暖的顏色,擒着玩世不恭的笑,握一把摺扇,在哪一個街邊巷口與豆蔻年華的姑娘不期而遇。淮南的他,換上了穩重內斂的深色,依舊握着那把摺扇,卻是另一種氣韻。
而如今的他一襲白衣兀自倚着向口中灌酒,俯仰之間,月色下緩緩淌於頸上的酒從涌動的喉結滾下,衣襟早已大片潤溼,那樣風神蕭散,恍若天人。
瀧卿魔怔般移步過去,才發現桌邊已歪倒了一二三四,四個酒罐子。
而李君佑忽的擡頭,眸子有些黯淡,臉色亦有些蒼白,瀧卿對上他突然的目光,腳步止在原地,只是與他對視,深深淺淺,曲曲折折。
命中劫,目光總會相遇。
“坐。”李君佑笑開,修長的指點了點邊上的石凳,言罷又仰頭灌了口酒。竟真的喝醉了麼,他的姑娘怎會出現在這。
瀧卿順從走去坐下,視線緊緊鎖住李君佑的眼睛,深呼了兩口氣道,“你的眼睛,治好了麼?”
李君佑不答反問,“你的肩胛,癒合了麼?”
瀧卿緘默了兩秒,還是老實道,“紀大夫說快了,今日換了一副藥敷,明日我換藥的時候你能來看我麼?”
瀧卿等了片刻,見李君佑不語,又解釋道,“今日換藥的時候有點疼,可是之前你在的時候,就不覺得很疼……”
李君佑心裡痛恨自己,又爲那傻姑娘鳴不平,她應該生氣的,應該義正言辭地質問他,而不是低低的請求……他的姑娘對他們的愛該是很沒有信心吧,一直是她無所保留地給他安全感,可是如今的他,也不配再給她什麼了。
“對不起,卿兒。”
瀧卿吸了吸鼻子,瑟縮了一下,肩上的疼痛似乎在向全身轉移,揪着她的胃陣陣抽搐,咬咬牙道,“不會耽誤你太久……”
李君佑只是兀自喝酒。
瀧卿就這麼靜靜等着,身子開始有些蜷縮,慘白的臉被一層虛汗籠住,全身上下被疼痛攫住,她第一次有了退縮之意。
所有人都知道她怕疼。
爹爹知道她怕疼,所以從小到大無論她怎樣頑皮任性都只以說教爲主,立了家法擺了家鞭卻從未對她用過。
唐管家知道她怕疼,所以她每一次外出冒險他都偷偷跟着,一遇見危險就如天神般出現,再騎着他的馬載她一路回家。
太子知道她怕疼,所以在她放風箏崴了腳時擔憂緊張,急忙迅速揹着她 去找安神醫,上藥時還不忘喊着“輕些,輕些。”
……
可是李佑不知道。
至少此刻神智不太清晰的瀧卿覺得,李君佑不知道。
瀧卿垂着頭,萬千青絲遮住了她脆弱的臉也掩住了她的思緒。
她如今只想逃回去,矇頭睡去,沒有心酸,沒有疼痛。
於是撐着桌子站起來,身子卻狠狠地晃了一下,被李君佑眼疾手快的扶住。
瀧卿使盡渾身氣力掙脫,卻只是更無力的向地上滑落。
李君佑收緊扶着她的手臂,緩緩蹲坐在地上,這纔看清瀧卿臉上不斷滑落的汗,合着淚佈滿了蒼白的臉,脣被牙齒咬的泛白,一雙水眸此刻卻倔強地瞪着他。
那種眼神讓李君佑害怕,那種想將自己從她的生命裡割裂的眼神……
不容自己多想,只是將她抱起,跑向他每夜都要在門外流連數次的那個房間。
瀧卿咬着牙感受到他緊繃的身體傳來的緊張氣息,放棄了掙扎,只是將頭更深的埋入,微顫的手也放棄了按壓疼痛的腹部,費力拉住了他的衣袖,似是在貪戀他的溫度,說出的話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絕,
“李君佑……我……這次,真的,想回長安了,你放我走吧。”
“爲什麼?”
李君佑的聲音很輕,不帶情緒。爲什麼?自己明明心知肚明,卻還要忍不住問出口,也許只是想聽那傻姑娘控訴他的罪行,也許只是爲了向將來後悔的自己證明,是他推開的,是他將那份溫暖,生生剝離。
“因爲,我怕疼……”因爲你喜歡的姑娘回來了,因爲能救你的姑娘回來了,因爲,我該回到我的世界去了。
李君佑心中波濤翻涌,面上卻兀自平靜,未置一詞。
直到將瀧卿安置在牀榻上,也差人去喚大夫了,李君佑握過那隻緊緊揪住自己衣袖不願鬆開的手,放在脣邊蹭了蹭,才緩緩道“好,我放你走。”
瀧卿虛弱淺笑,用盡全力握緊李君佑的手,“今天晚上……陪陪我吧,明日一早我醒來就離開。”
“好。”
我只怕時間不夠,讓我把你刻印在從今以後可能再無你的生命裡。多少虧欠多少不捨最後都捨棄了千言萬語凝聚在世間最寵溺的一個字中。
若今生有一個人,不言萬千情話,只對你說上一世的“好”,也許到年老時你纔會發現,那是一種何其樸實而縱容的告白。
囚你入我花間詞。
未沾半筆風流,徒惹一身相思。
螢火蟲願將夏夜遺忘
如果終究要揮別這段時光
裙袂不經意沾了荷香
從此墜入塵網
屐齒輕踩着燭焰
搖晃所有喧囂
沉默都描在畫上
從驚蟄一路走到霜降
淚水凝成詩行
原來訣別是因爲深藏眷戀
你用輪迴換我枕邊月圓
我願記憶停止在枯瘦指尖
隨繁花褪色 塵埃散落 漸漸的
漸漸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