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廉公野雲在京郊廉園設宴,邀請盧摯、史彬等名公貴胄赴宴,盧洵、白瑀也在受邀之列。盧洵是翰林學士盧摯的侄兒,又在中書省任職,雖職位不高,頗得諸公看重,在他的介紹下,我得以和白瑀一同赴宴
我也沒有推辭。在外日久,朝中情形早已不得而知。此番宴飲,主客盡是高官顯宦,許能探得一些口風,也好讓我心安。
廉園位於大都城郊,是廉氏的私家園林。其主人廉公野雲,即前中書省平章政事廉希憲,此前因觸怒忽必烈,罷相在家。然而,作爲藩邸舊臣和漢法派的重要人物,廉希憲與朝野諸公交集不斷,亦喜同文人詩酒唱和。京郊廉園便是文人日常集會之所。
時已暮秋,百花凋殘,廉園雖有山林之趣,清幽雅緻,卻也未免蕭瑟冷清。園內規模宏偉,堂齋樓舍兼備,亭軒畫舫相映成趣。我同白、盧二人下了車,便有廉家僕役殷勤地迎上來,引着我們繞過山石草木,一路向着設宴的萬柳堂去了。
“相公與盧公在萬柳堂,兩位官人隨老奴過去便是了。”引路的僕役客氣道。
白瑀、盧洵連忙道謝。他二人本是後輩,官位不顯,能得廉希憲相邀,一是出於丞相史天澤之子史彬的面子,二是有盧摯、白樸叔伯輩的情分在。因此不敢託大,對廉家僕役自是十分客氣。
跟着那老僕走了一陣兒,眼前忽然出現一塘池水,水面敞闊,佔地有數畝。此時已是深秋,水面僅殘存着枯荷敗葉,顯得池水愈發幽碧。池塘後面一個軒敞堂屋,便是萬柳堂。
堂屋前有婢女上前迎候,我們三人進了門,便見幾人起身相迎。爲首一人年紀最長,也只四十二三的年紀,雖高鼻深目,異於漢人相貌,可身上透露出儒雅淡泊之風,又讓人倍感可親。此人自是畏兀兒人廉希憲無疑了。
白瑀、盧洵長長一揖,向廉希憲見禮,我自然也照樣作揖。對方上前將我們三人扶起,又執着白瑀的手溫聲問候:“夢石的才名,廉某久聞,今日得見,足慰我心。”
聽他親切稱自己的表字,白瑀一時動容,又拱手見禮:“瑀一介無名晚生,何德何能,能得廉公青眼?得此殊遇,實是瑀之幸事。”
廉希憲同他又是一番寒暄,又向盧洵問候:“能邀得夢石赴宴,遠溪你出力不少啊。”
盧洵似是與他頗爲相熟,雖是晚輩,也不拘束,笑道:“是啊,此番邀他,好生費我口舌,也多是仰仗廉公和史公子的高名!”
這話說的白瑀一陣尷尬,忙忙解釋:“廉公莫聽遠溪戲言。非是瑀妄自託大,實是學務繁劇難以抽身,亦不敢因私廢公。”
“夢石,爲了廉公之請,偷得浮生半日閒,又有何不可?”卻聞廉希憲身後一人朗聲開口,此人也不過三十出頭,氣質清雅,風度翩翩。
“盧叔父。”白瑀又忙向他見禮。此人便是盧洵的叔父盧摯了。白瑀和盧洵是姨表兄弟,盧摯自然也是白瑀的叔伯輩。
幾人便又是一陣寒暄。言談之餘,又略略問了我幾句,我只簡短迴應,諸人也不細問,隨即紛紛落座了。
食案上擺滿了酒飲果食。身旁有婢女殷勤伺候。白瑀在路學裡寒苦慣了,平日起居也無婢女照應,一時竟有些拘謹,仍是正襟而坐,目不斜視,竟像在講堂裡一般。他身邊的盧洵卻自在多了,畢竟身在官場,少不了宴飲酬酢,舉止更爲從容。身旁美婢爲他倒酒,他便含笑接過,置於案上。
諸人尚未開宴,客席上仍空有一座,應是爲那個史公子所留。史公子史彬,是前丞相史天澤的愛子,如今在察必皇后的宮中任怯薛,年紀雖輕,卻身份貴重,諸人自然不能怠慢。他慷慨出資,爲大都路學捐下千緡之資,白瑀也是他力邀出席今日宴會的。
“我聽聞史公子近日裡做了一樁功德,爲大都路學捐資千緡,敢問夢石可有其事?”廉希憲笑問。
白瑀神情一肅,正色道:“史公子大德,瑀銘感於心,實難回報。”
“夢石不辭勞苦,不慕利祿,爲國養士,教誨後生,更是大功德,又何必自謙?”
“廉公擡愛了,”白瑀拱手一笑,輕輕搖頭,“博學厚德如魯齋先生,於國子監辛勤授業;剛明正大如廉公,於中書省協理萬機——這纔是功德。瑀之所行,本分而已,算不得什麼。”
廉希憲聽了,朗聲一笑,連連擺手道:“廉某罷相三年有餘,早已是富貴閒人,擔不得夢石此言。許先生勤謹爲公,孜孜治學,實令吾輩仰望觀瞻。可惜漢法爲奸人阻撓,致使國子監諸生廩食不濟,魯齋先生無力維持,不得已託病辭官,使我國朝學子失一良師,唉!”
他說至後面,語調忽轉沉痛,說得在座諸人都不禁連聲嗟嘆。我聽了也是心下一驚:許衡竟已被排擠出中樞,被迫辭官。竟是何人所爲?連安童也不能保他嗎?忽必烈又是什麼態度呢?
想了片刻,不難猜出答案:眼下朝中權勢熏天,敢於同安童分庭抗禮的,除了阿合馬還有誰呢?
念及此,我心頭越發沉重:當初阿合馬不過一個陪嫁奴隸,因理財之能被忽必烈看重,官至平章政事。雖趨炎附勢,但在蒙古勳貴面前一直謹小慎微,卻不料如今已猖狂至此。他主管財政,國子監經費不足,定是受他的轄制。但這背後,恐怕也有忽必烈的默許。這個父汗這般行事,我竟有些猜不透了。
諸人默然失語,席上氣氛低沉,一時都無心談笑了。
盧洵搖頭輕嘆,而後擡眼略略一掃,輕輕開口:“以洵之見,諸公無須氣餒。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如今雖權臣柄權,漢法壅滯難行。然國朝欲作長久計,必行漢法。聖上親近理財之臣,不過是急於事功,如今元軍已克定襄陽,南下取臨安,指日可待。屆時四海混一,興利之輩再無用武之地,那便是漢法重興之時。”
聽了這話,廉希憲輕輕頷首,眉頭卻仍籠着愁雲。沉默多時的盧摯看看他,又看看侄兒盧洵,道:“小侄此言不無道理。況且,真金殿下已得封太子,更是我等漢法之輩的莫大助力。有東宮力持吾輩,定將摒除奸邪,大道可期。諸公毋以道不行爲憂也!”
聞言,我霍然擡眸,良久才確認自己聽到的消息,一時心緒激盪,喜悅縈懷:早在建國之初,儒臣們多次進言“定國本、建儲貳”,彼時忽必烈忙於同阿里不哥爭權,未予理會;後又西北諸藩之亂,江南平宋之戰,此事一直擱置。如今,忽必烈終於下旨晉封真金爲太子了。這也意味着他放棄了蒙古人通過忽裡臺大會選汗的傳統,採取中原漢制解決皇位傳續問題,於漢臣而言是莫大的喜事。忽必烈已年近花甲,真金卻風華正茂,在不遠的將來,漢法治世指日可待。
可那木罕呢?尚在西北忍受邊塞之苦,屏御諸藩的那木罕呢?不知他知道這個結果,是否心甘?想到這個小哥哥,我心裡不免惆悵起來:世事兩難全啊。
盧摯此言,稍解諸人愁緒,廉希憲開懷笑道:“太子心向漢法,崇慕儒教,又有姚、竇諸公悉心教導,王贊善一力輔佐。日後承繼大統,必行中國之道。屆時諸公皆大有可爲!”
諸人紛紛點頭附和,卻也適時地止住了話頭:忽必烈尚身康體健,過多談論繼承人的問題,未免不合時宜。
“若有漢法興隆之日,瑀爲國育才,也算盡一份綿薄之力了。”白瑀也淡淡笑道。
“夢石何苦甘居下僚?”廉希憲沉默片刻,忽而發問,含笑望着他,眼神帶着幾分探詢的意味。
白瑀自然懂他的意思,眼眸微垂,淡然道:“瑀之所學,不過道德性命之理,於政事無補,於治學育才,或有一二裨益。今任學正一職,雖然寒微,卻可一展平生所學,不負心志。”
“夢石此言謬矣。”廉希憲笑道,“古人有言,‘文以載道’。胸懷道德文章,方能秉忠恕之道,推行仁政,富民敦教。士君子或時運乖蹇,然一身浩然磊落之氣,終非汲汲營營之徒所能相比。夢石不出,更待何人?”
“廉公?”白瑀陡然擡眸,不禁出聲相詢,“您……?”
“夢石想必知我心意。今真金殿下得封太子,開府勢在必行。前日裡,劉太保也向皇上提議設東宮宮師府,徵辟屬官三十八人。我欲向太子舉薦夢石,不知夢石何意?”
“廉公!”白瑀聞言,忙忙起身,向廉希憲遙遙一拜,“廉公厚愛,瑀感念至極,無以爲報。”他聲音微微顫抖,想必心緒激動,努力平抑着,語調才稍稍放緩,“可瑀終擔不得這份厚愛。太子是國之儲貳,東宮屬官責任至重。瑀德薄才淺,不敢竊據要津,亦無心無力擔此要職。還望廉公見恕!”
“夢石……”聽他毫不猶豫地婉拒,盧摯也忍不住勸道,“你何苦這般執拗?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仁甫知曉,也必會勸你仕進。”(按:仁甫,白樸的字,白樸是白瑀的親叔叔。)
“瑀心意已決,有負廉公美意,叔父也不必再勸了。”白瑀這一句回得更是堅決,“白瑀這一生,志在傳道授業,並無意於宦途。”
我在一旁默然旁觀,這秀才的犟脾氣上來,卻是誰也勸不動。我未免惋惜,卻也欣賞他這份不媚上不矯飾的磊落氣度。他明白自己的道,知道該怎麼走,量力而行,這就夠了。
廉希憲連連嘆了幾聲,只是搖頭打量着白瑀,再說不出一句話。盧洵見狀,勸道:“夢石就是這般脾氣,廉公莫要與他計較。”
“罷了,今日宴飲,本爲怡情,就不談這些俗務了。”廉希憲到底有些不悅,卻終未顯露,輕輕岔開了話題,“我聞京師慶雲班的胡班主新得了兩名旦色,據聞是才藝甚絕,今日特請來爲諸公助興。來人——”說罷,向堂下揚聲吩咐。
白瑀本也面露愧色,正苦於應對,見廉希憲喚上歌姬,終於輕舒了一口氣。待聽到慶雲班三字,神色略略一動,旋即恢復平淡,也擡眸望向堂外,眼裡多了一點期許。
很快,婢女引着兩名年輕女子來至堂外,待廉希憲允准,方小心翼翼地挪步進來。
她們都低着頭,我看不清那面容。觀其身段,一個嫋嫋婷婷,和風細柳一般,似有不勝之狀;一個卻豐盈秀潤,自首至足都蘊含着青春活力,與印象中歌姬大不相同。我好奇地探望,卻只瞧見背影。
兩人來至堂中,對着廉希憲等人盈盈下拜,輕聲開口:“奴慶雲班雲軒兒、米里哈,見過各位相公官人。”
米里哈?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我尋思片刻,纔想起她是幾月前在大都城內碰見的回回女子。當時她苦苦央求胡班主許她留在慶雲班,沒想到果真做成了此事,今日還與雲軒兒一道獻藝,可見是技藝已成了。
白瑀不作聲,一腔心思全在雲軒兒身上了。他癡癡地看了她一陣兒,才訕訕地收回目光,神情是難言的落寞。一旁的盧洵卻興致勃勃地品鑑着美人,忍不住低聲問白瑀:“是玉軒?”
白瑀神情黯然,終是沉沉地應了一句:“……是。”
“她回來真好。你們……”盧洵輕笑道,但見白瑀神色不豫,便連忙收住話頭。那邊廉希憲又開口了:“兩位娘子無需多禮。”而後吩咐僕役設座,雲軒兒和米里哈兩人謙辭了一番,便輕移蓮步,各自坐在兩側酒席邊。
“寧娘子乃珠簾秀之高足,自真定得名,今歲方至大都;米里哈娘子也是京師有名的回回旦色,唱曲亦是一絕。今日廉某請諸公一同品鑑。克明遲遲未至,咱們也不能怠慢了佳人,不等他也罷。”
廉希憲將二人介紹一番,又提了提那個久久未到的史公子,而後示意盧摯:“疏齋想聽什麼曲子?”
盧摯微微一笑,也不客套:“既然有回回娘子,不妨爲我們唱一支回回曲兒,以娛耳目。”說罷,向米里哈遞了個眼色。
“蒙官人擡愛,奴獻醜了。”米里哈微微頷首,輕輕調弄懷中的火不思,校準琴絃。火不思是西域傳來的回回樂器,形如琵琶,共有四弦,直頸無品,底部圓腹如半瓶一般,造型奇異。
米里哈輕輕撥弄琴絃,樂曲便咿呀地流瀉出來,彷彿帶着西域的颯颯風塵,伴着大漠尖嘯的風聲和蒼涼的迴音,而後她輕啓檀口,一時將我的思緒帶到那不堪回首的記憶裡。
“大地啊!金秋已姍姍來到人間,
猶如帝王的節日——光華璀璨。
雖然洋蘇木和百合花已經萎謝凋敗,
卻可品嚐着新釀,來觀賞桃金娘的嬌顏。
雖然玫瑰園中已找不到玫瑰的蹤影,
但花園和果園中仍不乏爭芳鬥豔——
這時正是鬱金香盛開的季節,
無處不在噴吐猩紅的火焰。”(1)
米里哈唱的是波斯語,在座諸人怕是無人能懂,但這歌曲歡快輕盈,轉音處更是帶着幾分嫵媚和俏皮,透着西域歌曲無拘無束的靈動,還有引人探究的神秘。她的歌喉更是清亮婉轉,中氣十足,聲音飽滿圓潤,如入口的葡萄酒一般醇香醉人。
一曲罷了,餘音不絕。在座諸公雖應聽過回回曲兒,但到底生疏,一時竟不知如何品評,只是嘖嘖稱善。
“清亮如黃鶯啼囀,甜潤如甘露瓊漿。這等歌喉可謂神品,竟不是我中原漢土能生養來的。”盧摯擊掌稱讚,盧洵也忍不住讚歎,眸光流轉間盡是嘉許,“娘子這是吃了多少葡萄和蜜瓜,才養出這麼清甜的歌喉!”
米里哈面色微紅,卻也大大方方的道謝:“奴家多謝官人誇讚。奴只是拋磚引玉,寧娘子的歌聲,纔是真正的神品。”
雲軒兒原在一旁默然坐着,忽聞米里哈談及自己,含羞帶嗔地望了她一眼,米里哈只是輕笑:“寧姐姐,我說的不是麼?”
“寧娘子,不妨爲我等歌一曲。”廉希憲笑道,語氣頗爲客氣。
雲軒兒面色微紅,也是一番謙辭,而後調弄琵琶,輕啓歌喉。她眸子輕輕一轉,不經意從白瑀臉上掠過。二人目光一觸,似有所感,心照不宣地錯開了目光。而後,雲軒兒神色一定,平靜下來,慢慢沉浸到歌曲中去。
她削肩纖腰,體態婀娜,扶着琵琶微微低首,宛如一朵不勝涼風的蓮花。而那玉色面龐上容色淡淡,神情蕭散,風致高雅,如松風霜雪一般不惹塵俗。一時讓人忘了她是優伶,更像是偶入凡間的月宮仙子了。待那聲音一出,更是仙樂閬音,不類凡品:
“梧桐一葉初凋,菊綻東籬,佳節登高。金風颯颯,寒雁呀呀,促織叨叨。滿目黃花衰草,一川紅葉飄飄。秋景蕭蕭,賞菊陶潛,散誕逍遙。”(2)
一曲小令,餘韻幽幽,引人玩賞。這曲盡了,她稍稍轉調,醞釀新曲。正要開口,卻驀地被人打斷:
“好個‘賞菊陶潛,散誕逍遙’!”
這聲音自外傳來,諸人都不禁向外望去,廉希憲笑着起身:“是克明來了!來人,迎史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