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以極其強大的適應能力和忍耐力而成爲好味道餐館老顧客的人們，突然發現這個破爛的小餐館變樣了。
首先是骯髒的玻璃門被擦乾淨了，還換了一個新招牌。走進去還會發現原來那些廉價的塑料桌椅，都換成了結實的木頭桌椅。新的服務員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雖然看起來她品味有點亂，那身畫滿花花綠綠logo圖案的短裙，活像剛剛從糖果堆裡滾過，但是她笑起來挺可愛的。
後竈房有個高大的小夥子在幫忙，給韓大勺打下手。他跑前跑後地幹活，速度快得就像風。誰也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看見憨厚的臉上笑出一口大白牙。
一隻兔子趴在嶄新的收銀臺上，嚴肅地打量着餐館裡所有的顧客.如果有哪個顧客在付賬時膽敢覺得它可愛，甚至摸摸它，它都會憤憤地扭開腦袋，有時候還給這個對它嬉笑的輕浮的傢伙凌厲的一瞥，那眼神裡夾帶的寒流足以凍死北極熊。
“你叔叔最近發財了吧，平時那麼摳門兒，這回怎麼捨得花錢僱人了？”一個常在餐館吃飯的客人對韓明明開玩笑。
韓明明嘿嘿一笑，掩飾不住心裡的高興。
這些妖精來到餐館，熱火朝天地幫忙幹活，讓從前簡陋冷清的餐館一下子充滿了歡聲笑語。他們因爲自己是妖精而熱愛人類的一切事業。哪怕是洗廁所，他們也因爲好奇而幹得熱情洋溢。當然，收留他們並不是爲了要他們幹活。韓明明最喜歡的就是晚上餐館打烊之後，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的時候，那些妖精們嘴裡講出來的東西，可比什麼都好玩。
“啊——”旺達的尖叫聲突然響了起來。只見她用力跺着腳，好像在踩地上的蟑螂。可是地上什麼也沒有，乾乾淨淨的。
“你怎麼了？”韓明明好奇地問。
丘比從後竈房伸出腦袋，看了一眼，又把頭縮了回去：“你的靴子又鬧脾氣了？”
“是啊！”旺達擡起一隻腳，把腳上的皮靴伸給韓明明看，“你看看它的顏色，就是存心跟我過不去！真討厭真討厭！”
韓明明低頭看着旺達的靴子。那是一隻翠綠色的漆皮過膝長靴，皮革上佈滿金黃色的花紋，顏色鮮豔，像果凍一樣亮光閃閃，看起來似乎挺好吃的。
“這靴子怎麼啦？”
“它自己不高興了就變成這個樣子，故意跟我的衣服不配！臭靴子，明天我再也不穿你了！”
韓明明抓抓頭，看着旺達身上的衣服，那身讓人眼花繚亂的裙子加上這麼一雙花哨的靴子，誰看旺達的時候還真是費眼睛，不知道該看她全身上下哪個地方，好像整個24色調料缸被潑到了她的身上。
韓明明笑了起來。
“不許笑！”旺達狠狠瞪了韓明明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脫下靴子扔到一邊，換上一雙拖鞋，啪嗒啪嗒走開了。
自己不高興就會變樣的靴子？
那隻靴子懶洋洋地趴在地面上，靴筒倒在一邊，看起來有點垂頭喪氣的。韓明明蹲下用手指捅了捅其中一隻，沒有任何反應。
他擡頭詢問地看着翠花，翠花卻蹲在收銀臺上，認真地看着賬本，根本不理他。現在店裡有客人，問翠花它也不會說話的。於是他拎起靴子走進後竈房：“丘比，這雙靴子旺達不穿了……”
“隨便扔到哪兒去吧，這雙靴子有點憂鬱和自閉，你越是理它，它越跟你來勁！”
“啊？”韓明明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低頭看看手裡的靴子，嚇了一大跳。這雙靴子變成一雙棕色的鹿皮短靴了！
他擡手把靴子扔到地上，摸着自己的胸口，裡面的心臟跳得像喝醉酒的翠花一樣。
丘比忙着洗菜，瞟了一眼韓明明，說道：“它太自我了。想變什麼樣就變什麼樣，一點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你被嚇了一跳吧？沒事，它就是這脾氣，你習慣就好了。”
靴子被韓明明丟到蘿蔔堆裡，一副倍受打擊的樣子。韓明明覺得它有點可憐。
“它爲什麼憂鬱和自閉？爲什麼自我？”
丘比撇撇嘴：“誰知道，這就是個性吧。就像旺達愛美，翠花愛說教一樣，這靴子就愛別出心裁。”
“是不是缺少關心？”韓明明突然想起父母剛剛離開去外地打工的時候，自己好像被拋棄一樣的感覺。
丘比和在一邊炒菜的韓大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兒，這眼神兒的主要內容是韓明明這孩子真是無聊。
韓明明從蘿蔔堆裡撿起靴子，回到自己房間。他在房間裡打量了一下，找到一個紙箱子，在裡面鋪上報紙，弄得像個養貓咪的小窩，然後把靴子放了進去。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吧，就在我的牀底下。”韓明明說，“這裡很清靜，沒有人覺得你古怪，只是你以後別嚇唬我。”
靴子沒有任何反應，靜靜地躲在報紙後面。
韓明明看了它一會兒，轉身離開房間，關門的時候，發現靴子棕色的靴筒悄悄的泛起一抹微紅。它大概害羞了。
開店有時候開的就是人氣。只是因爲多了旺達和丘比跑進跑出的忙活，好味道餐館從來未曾有過的興旺景象就出現了。韓明明一走進餐廳，只覺得喧鬧的人聲撲面而來。
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好像叔叔炒菜味道奇怪的問題完全都不存在。旺達在人羣裡穿梭，上菜上得飛快。結賬的時候如果旺達忙不過來，翠花就會躲在幾瓶白酒後面，悄悄幫她算賬。
韓明明好奇地走過去，不知道翠花會怎麼算賬。
翠花正在偷偷按着計算器，聽見有人過來的聲音，立刻把長耳朵一低，裝出垂頭睡覺的樣子。韓明明拍了拍它的後背：“是我，你不要裝模作樣了。”
翠花有點尷尬地哼了一聲，擡起頭沒說話。
一個短髮大眼睛的女孩子走過來，對韓明明一笑，說道：“買單。”說着遞過50塊錢來。
韓明明忙打算找錢。
那女孩等在收銀臺前面，看見了翠花。
“好可愛的花兔子啊！胖乎乎的真好玩！”女孩開心地笑起來，伸出手去摸翠花。
韓明明一驚。這隻兔子最恨的就是被知識量低於自己的人類撫摸。他忙把找來的零錢一把塞進女孩正摸過來的手裡，然後尷尬地一笑。
女孩一愣，把零錢換到左手裡，繼續笑呵呵地伸手去摸兔子。
翠花故作不經意地向外一閃，女孩摸了個空。
“真好玩，它躲開了耶！”女孩驚奇地叫着，還是不屈不撓地伸出手去，一定要摸到翠花才肯罷休。
韓明明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他幾乎能看見翠花的長毛下面因爲惱羞成怒而漲紅的臉皮。如果這隻兔子真的發飆開始訓斥別人的話，那可一定是一場讓餐館裡所有顧客都銘記終生的場景。
韓明明正在着急，卻見翠花一口咬住女孩剛剛遞過來的50塊錢，一下子跳進了自己的懷裡。他一愣，忙把翠花抱住了。
“假幣。”翠花的低語聲在韓明明耳邊一閃而逝。它說了這個詞之後，就轉過頭，裝出一副無知的兔子臉來。
韓明明於是慢慢舉起那張紙幣，把它舉到自己與女孩中間。
“假幣。”他說。
“啊？”女孩一愣。
“這是假幣。”
“怎麼可能？你怎麼知道這是假幣？”女孩懷疑地看着他。
韓明明想了想，轉身開始在收銀臺後面找驗鈔機，可是卻沒找到。
“憑什麼說我的錢是假的啊？”女孩有點生氣地追問。
韓明明慌張起來。翠花嘆了口氣，聲音之大連那女孩都聽得清清楚楚。它爬上韓明明的肩膀，假裝晃晃腦袋，趁機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韓明明擡起頭：“光變油墨的味道不對。金屬線的金屬味道不對。安全線沒有磁性特徵。而且……這張錢的紙舔上去像是一般社會化用紙，不是紙幣專用紙。”
女孩呆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像兩個汽車頭燈。
韓明明用一根手指慢慢把錢推到女孩面前，有點不好意思。
女孩回過神來，氣沖沖地一把抓過這張錢，從錢包裡翻出另外一張紙幣，丟給韓明明，“真是怪人……還有怪兔子！”她付賬完畢氣沖沖地離開了。
“好險啊，差點讓她聽見你說話。”韓明明回頭對翠花說。
卻見翠花把頭伸進一碗水裡，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然後仰起頭開始拼命漱口。
“大腸桿菌！沙門氏菌！金黃色葡萄球菌！”翠花氣喘吁吁地擡頭看着韓明明，嘴巴邊上的鬍鬚掛着串串水珠，“你知道一張紙幣上有多少細菌嗎？你叔叔這個摳門兒的傢伙，連驗鈔器都不肯買，還要我用嘴巴驗鈔！吝嗇從古至今都不是美德，難道他不知道嗎？”
翠花生氣的樣子把韓明明逗樂了。他看着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兔子哈哈大笑，讓翠花更生氣了。
“你回去看書複習去吧，我這裡不用你幫忙。沒心沒肺的小鬼！”
“可是你用爪子怎麼收錢啊？”韓明明笑得喘不過氣。
“我會幫翠花收錢的，”旺達走過來，不客氣地在韓明明面前一站，塗着綠眼影的眼睛閃着堅決的光，“你去寫作業吧。大人的事情你插不上手。”
韓明明翻了翻眼睛。這羣忘恩負義的妖精，要我幫忙的時候來求我，把我說得跟一個大英雄一樣，現在又說我是小鬼？哼!
他賭氣走回房間，坐在桌邊拿出課本。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韓明明回頭，看見那雙靴子變成了一雙黑色的高筒馬靴，精神抖擻地從紙箱子裡露出靴筒，站得筆直。
“你不憂鬱了嗎？你看起來挺精神的。”韓明明說。
靴子愣了一會，心虛地漸漸矮下去，變成一雙短短的踝靴，從箱子邊消失了。
“這些古怪的妖精……”韓明明無奈地搖搖頭，開始看書。
他只看了幾分鐘。
窗外傳來一聲聲清脆篤定的高跟鞋聲。一個女人走近了韓明明臨街的窗戶附近。她穿着合體的灰色職業套裝，看起來非常眼熟。
韓明明隔着窗子仔細看了看，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那個女人在街上微微轉頭巡視着，似乎在找什麼。接着她的臉轉向韓明明，對上他的目光，從容地冷冷一笑。她臉上的兩個大黑煙圈分外醒目。
一道黑暗的電光突然打進韓明明的心底，激起一陣戰慄的青煙，韓明明幾乎聞到了自己發出的焦糊味。
她是自己去救旺達那天遇見的那個女人，就住在關着旺達的房間的隔壁。而且，她現在的神態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雲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