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姐剛剛把被子拉到下巴，幸福地長舒一口氣準備睡覺，就聽嗡的一聲巨響，整個世界掉進了可怕噪音的血盆大口。她一瞬間有點發蒙，等回過神來捂住耳朵的時候，才覺得耳膜好疼。
這種要命的電鋸嗡嗡聲從上午就已經開始了，中間曾經停頓了兩次，那短暫的幾分鐘寧靜讓她感覺自己幸福得像上了天堂。
可現在她又掉進噪音地獄了。
她把被子狠狠甩在一邊，擄了擄衣袖，怒視牆壁。這個鄰居弄出這麼大噪音，還讓不讓人睡午覺了？
潘小姐在街坊間號稱急路先鋒，此刻一躍而起閃出門去，直奔隔壁，咚咚咚咚用力敲門。
沒人答應。
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裡面的電鋸聲依舊不絕於耳。
電梯“叮”的一響，一個身上披着肥橡膠雨衣的人從電梯裡走了出來。他手裡拎着許多購物袋，裡面都是廚具和調料。他一臉木然地踏進走廊，用叢林小動物般機警的眼神兒看着潘小姐，然後在門口站住了。
“這是你家嗎？”潘小姐憤怒地問。
那人點點頭。
“你們家也太沒有公德心了讓不讓人睡覺了從早上到晚上電鋸的聲音沒完沒了沒完沒了你們再不停下來我就到物業去投訴我都要神經衰弱了你們也要照顧鄰居的感受吧……”潘小姐以高射機槍的速度發泄着憤怒，但是那些致命的子彈好像都打到了棉花上。
那個人一聲不吭地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門。
門開了。門裡面空空蕩蕩，陽光透過窗戶照着光溜溜的地板，房間裡完全是空的，別說電鋸，連一張紙片都沒有。
潘小姐張大了嘴巴。
“呃……啊……呃…..對不起，真抱歉……”
那個人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種悲哀的神色，搖搖頭，似乎在說“沒關係”。
潘小姐火速撤回自己家，爲自己感到深深的慚愧。
小四無奈地嘆口氣，拎着東西進了房間。
他一點也不同意雲不流把窩安在這兒，這裡是市中心的住宅樓，人來人往。雖然是頂樓，也一樣容易被人發現。剛纔這位小姐不就發現了這裡不對勁兒嗎？但是沒辦法，誰讓自己不是老闆呢？
穿過設在門口的結界，眼前的東西完全不同。房間裡碧波盪漾，水光粼粼。幾隻水鳥從敞開的窗子飛進來，悠閒地站在窗臺上，在震耳欲聾的電鋸聲裡淡定地看着眼前詭異的一幕：
火星與頭髮齊飛，尖叫共怒吼一色。
旺達被綁在案子上，頭伸出去，恰好卡在電鋸裡。電鋸飛轉，旺達閉着眼睛，正斷斷續續地哭着。眼淚像自來水一樣流到地上，雲不流和小四隻好穿上雨靴。
雲不流身穿鍊鋼工人制服，頭帶保護面罩，左手持鉗子，右手拿扳手，正在起勁地固定旺達頭上套着的鐵箍。
“電鋸鋸不開我的頭！”旺達在電鋸的吼聲裡大聲喊道，“你都換了三個鋸片了，還不相信我的話嗎？”
雲不流把手裡的鉗子狠狠一摔，怒道：“閉嘴！滴水都能穿石，我就不信沒有刈星斬我就弄不開你的頭！”
“我現在真心希望你能弄開我的頭！因爲這個電鋸已經搞亂了我的髮型、弄花了我的妝，還嗡嗡嗡地震得我牙疼！”旺達一邊哭一邊尖叫。
雲不流仔細檢查着電鋸在旺達頭上開鋸的地方，那裡果真除了頭髮被剃光之外，一點損傷也沒有。爲了找到最薄弱的地方，旺達的腦袋轉着圈兒都被塞到電鋸下面實驗過了，現在雲不流唯一的收穫是把這隻魚精弄了個莫西幹人髮型。
“我回來了！”小四大聲說，把手裡的袋子放在案板上。可是雲不流根本沒搭理他。他鬱悶地走到一邊坐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始發短信。以前用的手機在地下室被雲不流摔壞了，小四又買了個新的。
“我又搬家了，老闆總是要換地方。真希望能像你一樣過安定的生活啊。”小四的手指發動風系魔法，一秒鐘都不到，就打了一條短信發出去。
片刻，山寨機的紅燈綠燈黃燈藍燈一起大閃特閃，好像拉斯維加斯的夜景模型一樣。有短信回過來了。
“我還羨慕你的流浪生活呢。走過那麼多地方，不是很浪漫嗎？”
小四黝黑的臉上露出一絲甜蜜，讓他活像一頭微笑的藏獒。“浪漫？什麼是浪漫？那不是故事裡說的東西嗎？我可不知道啥是浪漫。”
那邊很快回過來：“我覺得每天跟你發短信就挺浪漫的……”
小四開心地咧開嘴，正要蹦幾下，突然眼前一黑，腦袋嗡的一響，倒在了地上。
雲不流手持平底鍋，站在他面前。
“我真該敲開你的笨頭，看看裡面是不是實心兒的！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上班時間玩手機！”
他一把搶過手機，厭惡地看了看，發出一聲尖叫：“綿羊！這裡有一隻綿羊！爲什麼用羊當手機桌面？我最恨羊！我最恨羊！羊是世界上最最最最噁心可怕的一種動物！”
“我……我很遺憾……”小四不知道該說什麼。
雲不流惡狠狠地用手指戳着鍵盤，翻了翻短信記錄。
“煙煙？這是誰？”雲不流用腳踢了踢小四，“這個跟你發曖昧短信的煙煙是誰？哎呀呀，看看你們發的這些詞！什麼……浪漫，美好，想念……你這不是早戀嗎？”
“什……什麼是早戀？”
“就是世界上最惡毒最可恥最過分的一件事情！比毀滅宇宙還過分，比從嬰兒手裡搶糖吃還過分，比……比我晚餐時吃不到妖精的腦子還過分！”
小四委屈地用四隻手抱住頭，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羞愧讓他像縮回殼裡的蝸牛。
雲不流痛心疾首地瞪着小四，感傷地搖着頭：“你還這麼小，你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沒確立，你怎麼能談戀愛呢？”
小四擡起頭，鼓起勇氣說：“我不小了啊，我都526歲了……”
雲不流眼睛一橫，兇光大熾，小四立刻把頭低下去了。
“早戀會讓你精神恍惚，對幫助我成就大業沒有好處。”雲不流冷冷地說，“你想想，要是我在煮妖精腦子的時候，告訴你給我切蒜蓉，結果你因爲想着這個煙煙，給我錯切了蔥花，那我的烹調大業不是全毀了嗎？”
“我保證不會弄錯的。”小四祈求地看着雲不流，“我剛認識這個煙煙，她還是個高中生呢。我們只是朋友，連面都沒見過。”
“是嗎？”雲不流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她是哪個學校的？”
“十六中高二三班的。”
小四話音剛落，就覺得眼前一花。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一片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就突然響了起來，好像有人把整個仙人球硬生生塞進他的耳朵。
他定睛一看，自己居然正躺在一個講臺上。雲不流站在他身邊，手裡舉着剛纔緊螺絲的扳手，頂着一個人的喉嚨。那個人看來是老師，正在往黑板上寫字。
在他們面前，是五十個因爲目睹了憑空出現兩個人而嚇得尖叫不已的高中生。
“煙煙是誰？”雲不流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
小四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雲不流居然來找煙煙了。他立刻爬起身，拉住雲不流的手苦苦哀求：“不要啊，雲不流大人，求求你不要殺她啊……”
“煙煙是誰？”雲不流又喊了一聲。
有學生想跑出教室，雲不流手一揮，教室的牆壁向開口的地方蠕動生長起來，瞬間就堵死了門窗。教室裡一片慘叫和痛哭聲。
一個瘦小的女生抖抖索索地站在亂成一團的學生中間，臉色慘白。在雲不流大叫煙煙的名字的時候，只有她呆立不動。
一定就是她。
小四的眼睛溼潤了，四周的混亂和尖叫突然都消失不見，教室裡彷彿只剩下他和這個自己從未謀面的朋友。他們3個月前在網上認識，留了電話就互相發着短信。在小四孤獨而詭異的生活裡，這個朋友的問候給了他太多的溫暖。她皮膚白白的，乾淨利落地梳着馬尾，她多好看啊！
“你是煙煙？”雲不流面無表情地問。
女孩像木偶那樣點了下頭。
小四緊緊抓住雲不流的手：“雲不流大人，求求你不要傷害她……”
雲不流把老師隨手一推，讓他直飛到牆上，然後文雅地扶了扶眼鏡框：“小四你能不能不這麼幼稚？我傷害過別人嗎？”他對女孩笑起來：“你見過跟你聊天的小四嗎？煙煙同學？”
女孩像木偶那樣晃了下頭。
雲不流把小四推到女孩面前：“這就是小四，我最親愛的助手。現在你們互相認識一下吧。”
女孩哆嗦着擡起眼睛，看着小四，清澈的眼睛裡流露出熟識的感覺。她力圖露出一個微笑。
“好朋友初次見面應該握個手，”雲不流慈愛地微笑，“這是人類最基本的禮節。”
女孩遲疑着，慢慢伸出右手。小四感激地看着雲不流，這一幕讓他難以置信。雲不流大人居然會允許自己跟這個女孩交往？這太幸福了！他激動地一把抓住女孩的手，用力握住。女孩那冰涼的小手在自己的四隻手掌裡蜷縮着，甜蜜得就像握着冰激凌。
然後這甜蜜的感覺像個水泡一樣，在女孩幾乎癲狂的尖叫聲中“啵”的一聲破滅了。
小四唯一的朋友煙煙，被他的四隻手嚇得暈過去了。
（五）解救旺達
丘比站在路邊，噴嚏一個接一個打得震天響。
“他對隱身結界過敏。”翠花對韓明明解釋說，“你知道過敏吧？有機體對某種東西產生的不正常反應，基本上都跟免疫系統有關係。”
韓明明點點頭，心裡納悶：什麼對隱身結界過敏？什麼有機體？你們這些妖精也算有機體？戒尺精也算有機體？
韓明明好不容易說服叔叔放心讓自己來救旺達。此時他拎着一個鐵絲籠子，翠花就坐在裡面。雖然它怒斥這種籠子是對它獸性的一種摧殘，但它也承認，用這籠子出門很方便。
“丘比對旺達有種……你們人類稱之爲‘愛情’的東西。雖然在我看來愛情什麼的不過是多巴胺、腎上腺素、催產素之類的激素高濃度分泌產生的結果，但是它畢竟力量強大。足以讓丘比忍着過敏、冒着生命危險去救旺達。”翠花用前爪撫弄着脖子上的暗影水晶，那塊石頭在兔毛中間低調地閃着光。他們只要呆在石頭附近方圓十米的範圍之內，就都安全地隱身着。
“你有過多巴胺過激分泌的時候嗎？”翠花擡頭問韓明明。
韓明明用一個乾脆利落的眼神回答了翠花的問題。這個答案讓它低頭閉嘴，悶悶不樂地趴在籠子裡。
他們走到一片新的居民樓前，那是這個城市最新的高檔小區。
“他們在這裡？”韓明明問。
“是的。”丘比擦着鼻涕說，“離雲不流越近，隱身結界的力量就越強，我的過敏反應就越厲害……現在我覺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了。”
他們在小區裡轉了一圈兒。在一棟樓前，丘比突然衝向垃圾桶，彎下腰開始大吐特吐。半天之後他擡起頭，韓明明和翠花吃驚地看到他的臉腫得有原來兩倍大。
“就在這棟樓裡。”丘比嗚嚕嗚嚕地說。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韓明明下意識地摸着左臂，那傷疤隱隱跳動着，彷彿已經迫不及待。
電梯的門在頂層一打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這一層樓道里掛滿了桃木符、十字架和八卦鏡，一個女人正在往牆上貼一張觀音像。聽到電梯到達的聲音，她回頭看了看，露出睡眠不足的兩個大黑眼圈。她看不見因爲結界而隱身的韓明明他們。
“好啊，電梯又空着上來了。”她的目光穿過丘比腫脹的大腦袋，直勾勾看着電梯門，“電鋸嗡嗡響、電梯空着上來、不知道從哪裡流出來那麼多水……可是物業公司就是不信這一層有古怪！這些嚇不倒我！嚇不倒我！”她突然返身跑回家，砰地一聲關上鐵門。
翠花搖搖頭：“連凡人都發現了這裡不對勁，在用一些迷信手段力圖辟邪。這都是一些沒有根據的唯心主義做法，怎麼會有用呢？”
丘比扶着牆，四處看了看，立刻轉過臉來，好像有強光在刺他的眼睛。他已經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朝前指了指。
其實根本不用丘比指點，那嗡嗡不絕的電鋸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雲不流在門口用了個障眼法，不過難不倒我們。”丘比含糊不清地說，“他一定想不到我們敢來找他，就是要打他個出其不意！”
他們衝進房間，卻不見雲不流的身影。房間裡到處都是水，鍋碗瓢盆滿地亂漂。幾張案板凌亂地擺放着，其中一張上面躺着旺達。電鋸在她頭上火星四濺，她卻睡得直打呼嚕。
丘比激動地跑過去，推了推她。
“滾一邊兒去！別打擾我睡覺！我哭得累死了……”旺達暴躁地喊道，連眼睛也沒睜開。
“別出聲，是我們！”韓明明小聲說。
旺達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丘比？”她狐疑地問。
韓明明開始動手去解開旺達頭上的鐵箍。丘比唯一能做的就是強忍住過敏反應，任何一個噴嚏都會讓他們徹底暴露。此刻他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輕響。
一絲寒意衝上韓明明的頭頂，他猛然回頭，卻見小四從一口大蒸鍋裡伸出頭，納悶地看着這裡。
可是他根本看不見隱身的韓明明他們。
旺達立刻清醒過來，故作鎮定地看了看小四。
“我睡醒了。”她力圖用輕鬆的語氣轉移小四的注意力，“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逃了出去，而且把你老闆打得滿地找牙。還有你這個不明是非的白癡，被我一頓好踢。”
小四面無表情地把頭縮了回去，消失在大蒸鍋裡。
韓明明拿起一個大扳手，吃力地扭開螺絲，然後讓旺達慢慢起身，再把那隻精鋼大扳手塞在電鋸飛轉的齒輪底下。電鋸刺耳的聲音依然在繼續，但是旺達已經安然脫身了。暗影水晶這時並不能幫助她隱身，他們只好快步退向樓梯，只希望小四不要發現。
就在這時，嘡啷一聲巨響，丘比踢翻了一個水盆。那盆子飛了老遠，撞在牆上反彈回來，在水面滴溜溜地打着轉。韓明明、旺達和翠花一齊回頭怒視丘比。丘比的眼睛因爲過敏已經腫成了兩條縫，他摸索着前進，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四猛地從大蒸鍋裡站了起來。
他只看見了旺達站在水裡，正怒視着虛空中不存在的東西。
“你要逃跑？”小四怔了怔，開口問。
旺達回頭看着他，呆住了。
小四黝黑的臉上閃出一點激動的紅暈：“老闆不會答應的！”
雖然知道小四看不見自己，韓明明還是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空氣凝固了，就連四周的案板和鍋碗瓢盆都似乎因爲驚嚇而沉默，衆人耳邊只有電鋸瘋狂轉動，把精鋼扳手鋸得慘叫不已。
旺達緊張地思考了一下，打破了沉寂：“我知道你老闆把你關禁閉了。”
小四的臉像個長期便秘的巴西烏木雕像，沒有任何表情。韓明明仔細看着他的眼睛，覺得裡面似乎有那麼一絲絲委屈，一閃而逝。
“關了禁閉就是你只能反省，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話，不能行動。”旺達聲色俱厲地說，“你剛纔已經跟我說話了，現在你是不是還想跑出來？你不聽你老闆的話了嗎？”
小四有些不安地搓着四隻手，想了想，慢慢蹲回大蒸鍋裡面去了。
韓明明和翠花驚訝地看着旺達，想不到她居然如此機智。他們連忙互相攙扶着從房間裡跑了出去。
“幸虧雲不流不在這裡。”旺達衝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長出了一口氣。
韓明明也放鬆地擦了把汗。上樓時抱着要大戰一場的決心，最後卻沒有使用刈星斬，他還稍稍有那麼一點遺憾。
“也幸虧小四在關禁閉。你們知道是什麼禁閉嗎？””旺達笑着問大家，然後迫不及待地揭曉答案，“就是雲不流把小四兩隻腳的鞋帶綁在了一起！”
韓明明一愣，大笑起來。就連丘比也仰起腫脹的大臉，對着走廊天花板含混不清地狂笑。終於逃脫了，這一刻愉快至極。
他們的笑聲持續了大概5秒鐘，直到雲不流鬼魅一般突然現身於窄**仄的樓道走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