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明在後來問過翠花，爲什麼它有着800年成精的歷史，卻不願意修成人形。翠花說那是因爲它是一隻有個性有自尊的兔子，不願意放棄自我。所有妖精們都追求的修成人形對它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你覺得人體比兔體更完美更高級嗎？”翠花從薯片口袋裡擡起頭問，滿臉都是薯片殘渣。
“那是當然了。”韓明明說。
“哼哼。”翠花說。
“你看我們人類的手，多靈活。”韓明明伸出手去比給它看，“能做各種複雜的動作，比如剛纔幫你撕開薯片包裝袋。你的爪子根本做不到。”
翠花沉默了一下，看起來有點不高興：“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有世界上最強悍的智慧就夠了。雖然我打不開包裝袋，但是我依然會吃到薯片，因爲我會讓你給我打開。”
韓明明瞪了它一眼。
“況且我的許多生理結構也已經進化了，”它邊吃邊補充，“比如我最近在網上學希臘語，跟我語聊的幾個人類都說我發音準。這說明我的口腔肌肉和聲帶能發出最複雜的音節，連意大利歌劇的女高音我都可以模仿。”
這一點其實不用翠花強調。
此時雲不流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翠花立刻發出了響遏行雲的花腔女高音，演唱的內容是最純粹的恐懼。
這一聲尖叫差點把韓明明和丘比從隱身結界裡暴露了。還好旺達聰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像那尖叫是她發出的。
韓明明拎着鐵絲籠子，跟丘比緊緊貼在一起，猛地屏住呼吸。看着雲不流站在自己身前，用鼻子四處聞了聞。他看見雲不流眼睛裡閃着冷酷的光點，就像有個惡魔躲在瞳孔的後面獰笑。
“你的同夥們在附近，對嗎？”他問旺達。
旺達怒視着他，沒有說話。
“你居然逃出來了，真是不讓我省心。”雲不流無奈地搖頭，語氣就像慈愛的祖父對着調皮的小孫子。“可你是逃不了的，因爲我一定得吃了你。”
他伸手去抓旺達，後背正對着韓明明。
就是這一刻！
韓明明又體會到了那種時間被拉長的感覺。每次心跳都彷彿間隔了漫長的歲月，樓道燈光的每次頻閃都像是打在他眼裡的一道閃電，雲不流說話的每個音節都在他的耳朵裡迴音不絕。一股冷颼颼的氣息從手臂上傳來，韓明明低頭一看，刈星斬的一線寒光如同電弧刺痛他的眼睛。
韓明明對着雲不流橫刀一揮。
鋒利的刀刃破開空氣，發出尖銳的嘯聲，雲不流一驚，想要躲開卻已經來不及。這個世界上大概沒什麼是刈星斬砍不斷的，這把刀穿過雲不流的身體，輕快得就像穿過霧氣，帶着不絕的去勢，將牆壁也劈開缺口，飛起一蓬紛紛揚揚的牆灰。
韓明明不敢相信自己這麼輕易就得手了。雲不流表情驚駭，瞪着虛無的地方，似乎還不理解這致命的一刀是哪裡來的。然後他的身體慢慢斷成兩截，硬邦邦地倒在地板上，就像一個損壞的塑料模特。
是的，這就是一個損壞的塑料模特。
“他竟然是個塑料模特！”翠花從鐵絲籠子裡跳出來，跳到塑料模特身上，吃驚地看了又看。
怪不得雲不流看起來衣冠整齊得古怪，原來他是一個塑料模特！
“都結束了嗎？”韓明明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聲音，看了看翠花，又看了看旺達和丘比。殺掉這個可怕的魔王，居然這麼容易？居然不用流血流汗，不用吶喊衝鋒，不用摔跤抓臉，就這麼一刀下去，跟切個西瓜差不多？
翠花用爪子拍了拍塑料模特的臉，又抓了抓倒在一邊的下半身，確實是個沒有生命的東西。三個妖精突然發出歡樂的尖叫，丘比和旺達抱住韓明明的脖子又蹦又跳。
他們把雲不流的兩截身體帶下樓，解恨地扔進垃圾桶。上午明媚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幸福來得太輕而易舉，讓人覺得輕飄飄的，彷彿骨頭裡都灌滿了五彩的泡泡。
“我要大吃一頓來慶祝！”旺達大聲宣佈，轉頭看着丘比，眉眼裡都是風情，“你請客！”
丘比用力點着豬頭一樣腫起來的腦袋，努力咧嘴微笑。
旺達急忙摘下翠花脖子上的石頭，揚手遠遠丟出去。“我們再也不用這個了！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你再也不會擔心過敏了！”
翠花在籠子裡跳上跳下，興奮得就像一隻真正能稱得上是兔子的動物。
他們一路歡歌回到“好味道”餐館，韓大勺正焦急萬分地等在那裡。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韓明明大聲對叔叔宣佈這個喜訊，“我剛纔消滅了一個大魔頭啊！”
其他三個妖精也一起七嘴八舌地向韓大勺講着剛纔發生的一幕。韓大勺傻笑了兩聲，什麼也沒說，突然轉身衝進後竈房，一陣煎炒烹炸的聲音立刻響了起來。
這標誌着叔叔要爲大家做一頓大餐了。雖然可能是怪味大餐，但是慶祝勝利的歡樂可以淹沒一切味道詭異的食物，不是嗎？
扔掉了暗影水晶，丘比的過敏症狀很快減輕了。他用一隻戒尺能夠做出的最誠摯表情看着韓明明，舉起手裡的一杯啤酒：“謝謝你。韓明明！韓大勺！作爲一個人類你們真的沒那麼冷漠自私，對超越物種的危難你們也敢於伸手相幫，太讓我感動了！翠花，旺達，我們應該敬他們一杯，好好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旺達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頂藍色的假髮，戴在頭上遮住了被電鋸剃出來的莫西幹人髮型。聽了丘比的話，立刻舉起杯。翠花蹲在桌子邊上，雖然沒有手來舉杯，卻也眼淚汪汪地看着韓家叔侄。
韓大勺忙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哪裡有什麼救命之恩啊，都是明明做的。再說，我還阻攔過他去幫你們呢。”
“但是最後你的正義和熱忱戰勝了你的自私和狹隘，在同意自己唯一的親侄子韓明明去救旺達的那一刻，你超越了自己。這就是一種英雄主義！”翠花激動地說，接着又轉向韓明明，“特別是你！你那麼沉着冷靜，你才只有15歲，可是揮刀去砍雲不流的樣子就好像……好像你從剛剛滿月就開始殺人了一樣，經驗豐富，態度老到，真是令人驚奇！”
韓明明連忙搖頭擺手，臉都窘紅了。這隻兔子夸人的話聽起來真是彆扭。何況自己幫的這個忙是真正的舉手之勞，這些妖精這樣感謝自己，倒像是自己做了驚天動地的偉業一樣。
“我真的沒有幫什麼大忙，不要這樣謝我了！”韓明明說。
“你不明白……”翠花扯下一隻大耳朵擦了擦眼淚，“在過去，我們白天睡眠修煉，到了晚上，就聚坐在城市最高的樓頂，沐浴在溼漉漉的月華里，祭出青陽離火烤木薯吃。整個城市靜如酣眠，只有遠處傳來精靈仙子們飄渺的歌聲……那些美好的舊時光……”
“這一年多，雲不流把這座城市變成了幾乎沒有妖精的空城了！”旺達憤恨地插嘴，“我們到處躲藏，都恨死他了！”
“你們的事蹟將會在我們中間傳誦很久。”丘比鄭重地說。
韓明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喝了一大口可樂。
三妖二人觥籌交錯，不免都帶了醉意。翠花趴在窗邊，一身兔毛簌簌而動，注視着外面的天空。
窗外的城市清新得像是剛剛睡醒。天空清潤如水，一棟棟摩天樓的玻璃幕牆正把陽光撕扯得七零八落，在近在咫尺的樓宇間幻出許多道小型彩虹。
“那些是精靈走過的橋樑。”翠花帶着微醺的悵然說道，“精靈的尾巴拖曳過的痕跡，就是彩虹——當然，你也可以說，那不過是光線折射排列出的光譜。”
旺達和丘比這次沒有鄙視翠花的理論，反而眼睛溼潤地看着窗外，完全被翠花的描述打動了。
韓明明坐在他們身邊，看着這幾個妖怪，一種難以言說的酸澀突然涌上他的心頭。大壞蛋被除掉，自己與這些妖精的交往也就要結束了。倒不是因爲在短短的相處中跟他們難離難棄，只是一點點劑量微弱的感傷，讓韓明明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自己永遠無法理解，有一種生活永遠與自己無關，有那麼一些夢幻般的故事自己永不可及。
他低頭撫摸着自己的左手，在皮膚下面，與自己骨肉相連的是一把神奇的刀。他像每個少年一樣生於平凡卻嚮往着不凡，現在因爲這把刀，自己已經與衆不同了，可是爲什麼還會這樣感傷呢？
大概是因爲吃完了這頓飯，這些妖精就會離開他，轉身消失在茫茫人海。而他也將再次成爲那個普通至極的初中生，爲了考試而努力啃書本，閒暇時在餐館幫工。他的日子會消磨在瑣碎的凡常裡，而不是在激情浪漫裡快意飛揚，就像每個少年曾經夢想的一樣。
他嘆了口氣。
這時，韓大勺突然在一邊開口說道：“如果你們幾個沒有別的打算，乾脆在我的小店裡待下去吧。你們是妖精，出去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在這店裡就方便多了……”
丘比、旺達和翠花瞪大了眼睛看着韓大勺。韓明明也在一邊吃驚地擡起頭來。
韓大勺有點不好意思地頓了頓，接着說道：“何況，我這裡也缺人手……”
他的話被尖叫打斷了。丘比旺達和翠花一起撲過去抱住了韓大勺，語無倫次地感謝他。韓明明看着叔叔的眼睛，突然覺得心頭一暖。他是爲了自己留下這些妖精的，自己的任何一點小心思，叔叔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