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些個侍衛連個眼色也沒給自己,自走自的,步履如飛,她幾乎要跟着小跑才能追上這幾人,走得慢些了,又要被呵斥。出了屋,一道兒上冷香清凝,漸漸讓她飽漲的怒意冷卻了下來,昏了頭的腦袋終於轉清醒了些。
“我都幹了些什麼蠢事……”她抱頭,呆滯的想到。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卻在側妃跟前一通怒罵,給自己賺了個禍上加禍,此刻簡直想把腦袋瓜子都剖開,看看裡頭是不是裝了豆腐腦!
刑堂專爲犯了錯的下人而設,通共由兩個婆子和兩個僕役看管,餘下皆一些侍衛,一張臉都冷冰冰的,沒個人氣。
也是,任誰在這刑堂日日當差,都養不出個好臉色來。
遠遠地瞧見了那間空蕩蕩的屋兒,外頭一個僕役瞧見他們,便進去報了信,待到阮小幺被推進去,裡頭兩個婆子已然安穩坐在了兩旁。
她被按跪在地上,聽得上首那婆子問:“犯了何錯?”
後頭侍衛道:“私自出府。側妃有令,讓狠狠的打。”
阮小幺:“……”
“那是側妃氣言!待氣過了,可不願真的‘狠狠打’!……”她忍不住搶道。
另一邊的婆子一個冷眼掃過來,“戴罪之人,怎敢大放厥詞!”
阮小幺消停了片刻。
然而那棍子也沒打到自個兒身上去。兩個婆子俱是有些眉頭緊鎖,瞧着那面龐上更是皴皺。
一人道:“可有殿下手諭?”
“並無。”侍衛答道。
“往日裡婢子的賞罰之事俱由納仁姑娘請過了殿下,按例行使,納仁姑娘可知曉此事?”那婆子又問道。
侍衛有些犯難,半晌,搖了搖頭,“小的並不知。”
正說話間,外頭又進來一人,阮小幺偷眼瞄過去,竟是先前梅香苑中見着的丫鬟絳桃。
她神色匆匆,甫一進來,便向幾人叫道:“二位媽媽且停一停!側妃有令,先不杖責,只按尋常規矩處置!”
那兩個婆子的臉上都有些不好看。
這側妃是在兒戲呢!?
但總之,阮小幺還沒來得及爲自個兒叫屈,一通棍子便暫擱了下來。
謝天謝地。她吁了口氣。
然而,還沒來得及鬆懈下來,一婆子便撤回了廳堂的隔間內,再出來時,手中端着滿滿一盆清水,似乎尚且溫熱,冒着絲絲霧氣,消散在冷冰冰的堂中。
阮小幺:“???”
“冬日刑堂規矩,端盆在外,盆內清水結爲冰塊,便可回屋。”她的聲調平平,無起無伏。
阮小幺:你是要玩死我麼?
那婆子把盆穩穩放在她身前地上,俯首向她道:“去吧。”
那盆內徑有近二尺寬,不知是銅是鐵製成,外沿無翹角,直上直下。
阮小幺不可置信道:“這一大盆子水,不到中夜根本結不成冰,站到中夜,我不死也得廢了!”
刑堂中人才不管她是死是廢,只道:“還不快去!”
絳桃完成了她的使命,施施然告辭了,顯然對這種懲處之法尚顯滿意。
於是,魚脣的阮小幺被趕到刑堂後院子中,站定在一處高臺之上,捧水結冰去了。
那盆因外沿溜平光滑,無法握在手中,她只得兩隻手將它環抱在內,這纔好過了一些,初時,尚覺不大重;不過一刻,那盆兒似乎吃了千斤墜,愈來愈沉。兩三刻之後,放佛懷裡抱着的不是個水盆,而是一尊石鼎,直往下墜。然而盆中水幾乎溢滿,稍動上一動,便彈撒了些出來,盡數浸到了胸口處的衣襟上,此時倒還帶了些溫熱之意。
除了胳膊酸累,阮小幺整個人也被凍得夠嗆。盛樂地處偏北,九九寒冬,處處冰雪,即便穿着皮裘、捂着湯婆子,在外頭都感覺面如刀割,身子骨也一陣陣的發寒,而此時她雖穿了襖子,卻並不太厚實,況兩隻細白的手正裸露在外,便一時如貼在冰雪中,一時如插在沸水中,呆得久了,也渾渾噩噩不知是哪一種了。
那高臺正對着屋門大敞的刑堂,裡頭有人時不時向這處望上一眼,阮小幺稍一動作,便可盡收眼底。
她咬着牙捧着那水盆,有些搖搖欲墜。
盆中水漸漸冷了下去,不再有熱氣蒸騰上來,便覺手心也變得一片寒涼。
擡頭瞧了瞧明晃晃的太陽,正好端端掛在中天,只偏移了一點點。
原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尋常規矩”,如此熬人,倒還不如棍棒打上一通,而後回去休息的好。
她如石雕一般站着,身上寒冷,臂上酸脹,腦中昏昏。再一刻都快要覺得死了過去。
不安穩的時候想着要博上一搏,爲以後過得更好;而安穩下來,便如貪懶的米蟲一般,只是渾渾噩噩過着日子。阮小幺忽然有些明白了晨間葉晴湖與自己置的氣。
果真,如他所說,得過且過。
可是世上之人,得過且過尚能安穩終老的有幾個呢?
她有些想不明白,從來了這個世上,所經歷之事歷歷在目,不是她要走到這個地步,而是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將自己逼到了這一步,她自己也沒有做錯什麼。
趨利避害,人之本能。
身上愈發的冷了起來,彷彿天地都變成了一個大冰窖,將自己貼身藏在了窖中,阮小幺叫苦不迭。
也不知這一下午的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好幾次,她差點從臺上摔下來,索性穩住了腳,又讓自己清醒了片刻。兩隻胳膊痠疼的已經不像自己的,她感到自己快成了個機械物件,只是死死抱着水盆,連視線都有些花。
而那水盆涼得似生鐵,只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冰面,不多時,被她不小心一晃悠,又消了些下去。
阮小幺想死的心都有了。
日頭西墜,漸漸沉了天色,又起了風。原本身上就寒涼,被冬風一吹,哆嗦着幾乎止不住,連帶着盆中水也開始晃晃蕩蕩起來。胸口早已溢出了一片溼意。那盆裡的水瞧着透亮明潔,自個兒的襖子上倒起了一層冰碴子。
阮小幺端着水盆,又哆哆嗦嗦地站到了刑堂中的幾人都去用晚膳了。
天色愈發暗沉,她站在高處,能隱隱瞧見有幾個院兒已亮了一些火光。
她將盆兒一放,撂擔子不幹了。
即刻便想蹲坐下來,結果一下腰,差點沒閃了去,腰間一片痠麻,身子竟是僵住了。
好容易慢慢蹲了下來,也不顧形象了,孤零零的一個人縮成一團搓着手,凍得冰棍兒似的。
察罕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
那小小的人兒蹲着身子,捲成一團,球兒似的,不住的搓手呵氣,小臉上凍得青白一片,瞧不清神色,身前還擱着一個鐵盆。
一人一盆,便這麼釘子般釘在院當中的臺子上,像演了一幕啞劇。如此冷的天,她就這麼呆了一個晌午。
阮小幺垂着頭仍在回暖,蹲在臺上並未發現有人在注視自己。整個身子都僵了住,怎麼抱團都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此時腹中也空枵了起來,她沮喪地往地上一坐,盯着那彎清水,恨不得連盆子都踢下去。
就這麼坐着,忽的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黑黢黢的陰影中,“餓不餓?”
“餓死了!”她下意識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