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是墨一般化不開的黑,隱隱的喧鬧歡融之聲在這裡消散,傳不進裡間那座點着燭火的小屋,屋內沒有暖香陣陣、沒有歡聲笑語,卻莫名的在寒夜中有一種別樣的溫馨。
瞧着這位玲瓏姑娘不吵不鬧的乖巧模樣,杏兒便不自覺想到宅子裡其他的小主子。她只是個三等丫鬟,沒資格在主子們的屋裡伺候,但聽其他丫鬟們說,那些個小主子們是最難伺候的,稍一不合心意,苦得便是他們這些下人。與眼前這位一比……
她搖搖頭,這些是是非非,縱使在心裡議論,也是不敢往深處想的。
阮小幺倒是無知無覺,吃飽了就呆着,卻不知那黑沉沉昏聵聵的夜色中,隱藏的是誰也料想不到的山雨欲來、暗流激涌。
除夕夜裡,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慶賀團圓,唯有那酒樓客居,妓館賭坊,卻比得上往日的喧囂嘈雜,甚至更甚。滄州城裡最有名的酒樓便是汀蘭居,是夜張燈結綵、送往迎來,樓下車馬如雲,樓上賓客醉不知處,至晏方歸。當中一夥浪蕩子弟早已撤下酒宴,手執箭桿,鬨鬧着一隻山雞尾羽的木箭倏地往中間那天青牡丹鶴紋的細頸圓肚瓷瓶中射去,恰恰射偏,人羣爆發出一陣噓聲,有人塞滿一杯清酒,逼到射箭之人嘴邊,“輸了輸了!滿飲一杯!”
一幅顛倒無狀、樂不知愁的形狀。
中間一個少年迷離着醉眼,俊朗的面容上一片酡紅,將木箭一扔,衝着身邊小廝道:“幾時了?”
“少爺,近亥時了。”那小廝道。
那少年“啊”了一聲,甩甩頭,一雙眼驀地清明瞭一剎,“將我那袍子拿來。”
“你們玩着,我回去了!”他叫道。
那其他衆子弟一聽,都回過頭來,嚷道:“早着呢,再玩會!”
他擺擺手,“不了,時辰不早,得回了。”
說罷便搖搖擺擺往樓下走去,那夥計一瞧,道了聲,“爺,您走好!”
其餘幾人團團將他攔住,“宣二少,好不容易來一趟,盡興再走!”
那少年笑着將人轟走,“已報知我姑母了,再不走,要派人來砸場子了!”
那小廝伺候他穿好外袍,已早早牽了馬,在樓下等着,見自家少爺別了衆人,往外頭走來。
那少年出了門,便一巴掌拍到馬背上,哈哈笑道:“紅棗兒,咱們走!”
卻原來是阮小幺白日裡見着的那匹棗紅的駿馬,馬上的人也正是救了寶哥兒起來的那少年。
衆人只稱他爲宣二少,便是京城宣將軍的二子——宣明庭。
自小在宣老將軍眼中,這個孫子從小便頑劣不堪,挨訓捱打那是家常便飯,打得多了,便也養成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厚的性子,如今像躲債一般躲着家裡給指的一門親事,便突然想到來滄州姑母家望一望,順便過個年。
跨在馬上,冷風一吹,散了些酒意,整個人也霎時間清爽了些,他從腰上解下一個鑲銀絲的如意暗紋繡囊,扔給小廝,“拿去喝酒去,明日午時前回來。”
“謝少爺!少爺吉祥如意!”那小廝接了謝賞。
紅棗兒一路踏過滄州的石板街道,往東而去,到了最東邊一戶大宅,當門口兩個口銜石珠的石獅子,門檐裡一副匾額,鑲金嵌玉,“商府”兩個鍍金的大字在那紅綢燈籠的映照下,愈發的顯眼,大門緊閉,只門前立着兩個人高馬大的僕從,如那石獅子一般。
宣明庭打馬上前,道:“進去通報,就說宣明庭到了。”
當中一個僕從躬了一身,便進去通報,不多時,幾個小廝丫鬟便迎了出來。
他翻身下馬,也不多說,便徑直入了內。
府內屋宅齊整威嚴,飛檐斗拱,一一掩映在夜色中,又被通明的燈火照得黢影黝黝,
各處都有下人守着門,走過外宅,進了內宅,便聽到一陣陣響鬧,各院也都點着燈火,照徹得一片亮堂。
主宅老夫人的院中正擺着戲臺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戲,各家圍坐在臺下,薰着暖香,抹牌的抹牌、說笑的說笑,少爺小姐們則嬉鬧在一處,各自有丫鬟僕婦們伺候着,一派昇平安樂之景。
大娘子懶懶坐在當中的一張八仙椅上,着了件玫瑰紅五蝠捧雲花狸毛長襖,素白的腕上戴着件翠綠的玉鐲子,一邊嗑着瓜子,一邊陪老夫人說話,遠遠瞧見宣明庭,神色一喜,便招了招手。
“又去與哪些小子廝玩去了?回來的這樣晚。”她嘴上嗔怪,面上卻噙着笑。
宣明庭朝老夫人等道了個吉祥,這才道:“就在汀蘭居吃了幾杯酒,歸的晚了,特來請罪!”
大娘子那帕子在鼻尖揮了揮,笑道:“一股子酒氣,怕是醉得不輕吧。”
他嘿嘿的笑。
“整日價在外頭撒瘋,就不能學學你大哥,凡事沉穩點,總這麼莽莽撞撞的……”大娘子唸叨。
“沉穩沉穩!”宣明庭胡亂點着頭,“有大哥沉穩就行了,我還得好好玩耍玩耍!”
大娘子呸了他一聲。
戲臺子上正唱着一出《胭脂虎》,武旦武生簇錦擁金,打打鬧鬧,正唱得好不熱鬧,宣明庭坐在大娘子身邊,看了一回,酒意上來,又有些困頓,不耐煩了起來,畢竟少年心性,便再坐不住,道了聲,“我去別處玩玩。”
也不待大娘子吩咐,便袍腳一撩,腳底生煙,抓了個果脯碟子往外溜去了。
他往日裡常來滄州,對商家的宅院熟悉的很,也不要什麼下人跟着,只想找個地兒醒醒酒,往廂房裡一趟,待第二日再出去玩鬧。卻腦中昏昏,腳步便不由自主,遠了那熱鬧之處,又聽見廚房那頭下人們喝酒划拳的叫鬧聲,折了幾回,周遭漸漸清冷了起來,一個激靈間,一時也不曉得轉到了哪個雜沓地兒。
正思想間,忽聽見了叮叮咚咚幾聲清響,像極竹枝敲在碗碟上的聲音,倒是清脆悅耳。那聲響先似乎隨意無緒敲了幾下,接着寂靜下來,還未待他想過來,突然那方向又叮叮咚咚響了起來,卻清嫩地、敲響成了一支簡短的曲子,泠泠淙淙,不帶絲毫煙火氣息,卻意外的悅耳,
他聽得得趣,不自覺尋向聲源的方向,竟是座從外頭看起來沒有人煙的小院。
轉過那虛掩的院門,便遙遙望見院內那屋裡正亮着燈火,窗紙上映着兩道幢幢人影,一個正臨着窗,小小的身形清晰可見,一個稍遠些,侍立在一旁。
或許是哪個屋的丫鬟,他想着。
那叮叮咚咚的曲子還在慢慢敲着,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道:“這可真好聽,姑娘,你怎麼想到的?”
對面並無回話,只是那敲擊聲頓了頓。
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見院內僅有幾株枯枝,雖看起來齊整,卻萎頓無比,也沒個地方落腳,只那屋檐的一方廊下有個矮矮的石凳,乾脆用衣袖拂了拂,坐了上去,在這寒夜之中,慢慢聽着。
那清清淙淙敲杯之人,自然是阮小幺。
杏兒從廚房拿了好幾排杯子過來,在裡面高低不等灌了些水,一隻竹筷敲上去,便成了動人的音律。
她一支復一支的敲着,腦中跟着唱和,心裡一片明淨,那些冷落和白眼都已煙消雲散,所留的只有這靜謐之夜中,放佛從太古的上空凝成的一點一滴的樂聲,入了耳中,沁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