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有沒有人想出什麼好點子,有任何突破嗎?”我竭盡所能,以最愉
悅的聲音開場。其實,我真正的感覺絕非如此,昨天,我整個晚上都輾轉反側,
想要找個比較好的開場白,但是卻怎麼都想不出來。
“我有個主意。”史黛西說,“不能算是突破,但是……”
“等一等。”雷夫說。這倒很新鮮,雷夫居然會打斷別人的話。
雷夫的聲音帶着歉意,開始解釋:“在換個角度討論之前,我希望先回到昨
天的討論上。我想我們太匆忙就決定了資料分類沒有用。我可以繼續說嗎?”
“請便。”史黛西說,似乎鬆了一口氣。
雷夫侷促不安的說:“呃,你們都曉得,喔,也許你們還不曉得,我念大學
的時候,副修化學。我對化學懂得不多,但是我一直記得一個故事。昨天晚上,
我把以前上課抄的筆記翻出來看,我猜你們也會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這個故事
是關於一位傑出的俄國化學家,名叫門捷列夫(Dmitri Ivanovich Mende]eev,
1834—1907),故事發生在一百多年前。”
他看到我們都專心聆聽,變得有自信多了。雷夫是個顧家的男人,他有三個
小孩,所以大概很習慣講故事。
“從一開始,遠在古希臘時代,當時的人就假設,在五花八門的各種材料中
,一定有一組簡單的元素,構成了所有的物質。”他說故事的聲音帶着豐富的感
情,“希臘人天真的以爲,這些元素就是空氣、土壤、水和……”
“火。”唐納凡把話接過去。
“完全正確。”雷夫說。
我心裡想,雷夫的天才一直都被埋沒了,有誰料得到,他竟然是個說故事高
手。
“後來有人證明了土壤不是物質的基本元素,而且土壤是由好幾種不同的基
本礦物質所組成。空氣也是由不同的氣體所組成,甚至連水都是由更基本的元素
——氫和氧所組成。到了十八世紀末,希臘人天真的假設終於壽終正寢,因爲化
學家拉瓦謝(Antonine Laurent Lavoisier,1743—1794)證明了火不是物質,而
是一種過程,一種氧化的過程。
“經過很多年以後,由於化學家努力研究的結果,發現了許多基本元素。到
了十九世紀中葉,已經找到了六十三種化學元素。這個情況就好像我們的着色白
板一樣。許多不同顏色和大小的圓圈、長方形、星星和其他形狀漫無秩序的填滿
了白板,顯得一團混亂。
“曾經有許多人試圖爲這些元素排序,但是都徒勞無功。後來大多數的化學
家都放棄了,把心思放在更深入的研究元素組合的特性上,希望創造出其他更復
雜的材料。”
唐納凡評論;“有道理,我喜歡想法實際的人。”
“沒錯,唐納凡。”雷夫對他微笑,“但是有一位教授聲稱,在他的眼中,
這種情形是見樹不見林。”
“說得好。”劉梧說。
“於是,這位在巴黎教書的俄國教授決定致力於研究元素之間的基本秩序。
假如是你們的話,你們會怎麼做呢?”
“形狀在這裡完全不管用了。”史黛西看着唐納凡說。
“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討厭形狀?”唐納凡質問。
“不可能的,有些元素是氣體,有些元素是液體。”史黛西說。
“對,你說得沒錯。”唐納凡到底是唐納凡,他繼續說,“但是,顏色又怎
麼說呢?你喜歡顏色,對不對?有些氣體有顏色,例如綠色的**,而我們也可以
說,其他元素的顏色都是透明的。”
“說得好。”雷夫說,對他們的嘲弄置之不理,“不幸的是,有些元素沒有
固定的顏色,例如純碳多半呈現黑墨色,但偶爾會變成閃亮的鑽石。”
“我比較喜歡鑽石。”史黛西還在開玩笑。
我們全笑了起來,然後我呼應雷夫的手勢,試着提出一個答案:“我們可能
需要找一個以較多數據作爲基礎的衡量尺度,這樣在排列元素的時候,纔不會被
批評爲太主觀了。”
“很好。”雷夫說。他可能錯把我們當成他的孩子了,“你認爲可以拿什麼
來當衡量指標呢?”
我說:“我沒有修過化學,怎麼會知道呢?”但是,我不想把雷夫給惹惱了,
所以我又說:“或許是元素的比重、導電性,或是更古怪一點,一個元素和氧之
類的基本元素結合的時候,所吸收或釋放出來的卡洛里數量。”
“不錯,真的不錯。門捷列夫基本上也採取了同樣的方式。他選擇了一個衡
量指標,這個指標不會因爲溫度或物質狀態改變,而跟着變動。那就是原子量,
也就是某元素一個原子的重量與最輕的元素——‘氫’一個原子的重量比。這個
數據爲門捷列夫提供了獨一無二的元素辨認工具。”
“真了不起。”唐納凡禁不住讚歎,“和我猜想的一模一樣,現在他就可以
根據原子量來排列所有的元素,就好像叫士兵排隊一樣。但是,這樣做有什麼好
處呢?這樣做可能產生什麼實際的作用嗎?就像我先前所說,小孩子喜歡玩玩具士
兵,假裝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雷夫回答:“不要那麼快下結論。假如門捷列夫沒有繼續往下研究,我會接
受你的批評,但是他進一步往下走。他沒有把這些元素依序排列成一行,他注意
到基本上每隔七個元素就表現出相同的化學特性,只是強度不斷上升。因此,他
把元素排成有七欄的表格。
“這樣一來,所有的元素都依照遞增的原子量排列,同時在每一縱行中,你
也可以找到強度遞增的相同化學特性。舉例來說,表格上的第一列是鋰。鋰是最
輕的金屬,假如你把它放到水裡面,就會變熱。下面是鈉,放到水裡面會燃燒起
來。第一行第三個元素是鉀,會在水裡起更強烈的反應。最後是銫,即使在一般
的空氣中,都會燃燒。”
“很好,但是和我想的一樣,只不過是小孩的把戲罷了,哪有什麼實用性呢?
”唐納凡直率的提出批評。
“有很多實用的可能性。當門捷列夫構成了元素表的時候,並不是所有的元
素都已經找到了,因此表格上還有一些空位,靠他自己‘發明’的元素來填滿,
藉着這個分類法,他能夠預測這些元素的原子量和特性。你不能不同意,這個成
就真的很偉大。”雷夫說。
“當時的科學界對他的發現有什麼反應?”我好奇的問,“很多人對他發明的
新元素一定抱着懷疑的態度。”
“何止懷疑而已,當時,門捷列夫簡直是整個科學界的笑柄,尤其當時他的
元素表還不像我剛纔描述的那麼井然有序。氫不在任何一列中,而是漂浮在表格
上方,有幾列的第七行是一片空白,因爲沒有一個元素適合放在那個位置,有的
位置則擠進了好幾個元素。”
史黛西不耐煩的問:“所以,最後結果如何?他的預測都實現了嗎?”
“對。”雷夫說,“而且準確得驚人。後來又過了好幾年,但是都在門捷列
夫還在世的時候,所有他預測的元素都找到了,他所‘發明’的元素最後一個被
找到的時間是他提出預測的十六年後。他預測那會是一種暗灰色的金屬,結果果
然沒錯;他預測原子量會在七十二左右,實際上則是七十二點三二;他認爲元素
的比重大約是五點五左右,實際上則是五點四七。”
“我猜再也沒有人笑他了。”
“當然沒有,他們的態度一變而爲讚賞,而今天修化學的學生也把他的週期
表看成好像十誡一樣的基本道理。”
“我還是覺得這個故事沒什麼。”我那頑固的接班人說。
我覺得不能不開口了。“最大的好處可能是,因爲有了門捷列夫的週期表,
大家不再浪費時間尋找元素。”我轉過頭去,對唐納凡說:“你看,分類法幫助
他們一舉決定了究竟有多少元素存在於世上。在週期表上添增任何新元素,都破
壞了原本一目瞭然的秩序。”
雷夫尷尬的咳了幾聲。“抱歉,羅哥,不過情況不是這樣。在週期表被接受
之後十年,科學家又發現了好幾個新元素,也就是惰氣(the noble gases)。結果
週期表其實應該有八個縱行,而不是七列。”
唐納凡得意的插嘴:“我就說嘛,即使這個方法行得通,我們還是不能百分
之百的相信它。”
“冷靜一點,唐納凡。你不能不承認雷夫的故事對我們而言有很大的啓示。
我建議我們都問問自己,到底門捷列夫把化學元素分類的方式和我們把五顏六色
的形狀排序的嘗試,有什麼不同?爲什麼他的方法威力無窮,而我們的方法卻似乎
沒有什麼章法可言?”
雷夫說:“正是如此,我們毫無章法可言,而他的方法……”
“怎麼樣?很有章法嗎?”劉梧幫他把話說完。
“算了,這不算什麼答案,我只是在玩文字遊戲罷了。”雷夫同意的說。
“當我們說毫無章法,或有章法的時候,我們真正的意思是什麼?”我問。
由於沒有人接腔,我繼續說:“事實上,我們究竟在找什麼?我們想要尋找的
是排列這些事實真相的秩序。我們想找的是什麼樣的秩序呢?是外力強加在這些真
相上的秩序呢,還是我們想要揭露的其實是真相內在的秩序,也就是已經存在於
其中的秩序?”
雷夫變得十分興奮。“你說得對。門捷列夫顯然揭露了元素的內在秩序。他
並沒有說明爲什麼會形成這種秩序,那要再等五十年,當科學家發現了原子的結
構時,大家才恍然大悟。但是他找到的當然是元素的內在秩序。這是爲什麼他的
分類法有這麼大的威力。任何分類法如果只是想把某種秩序加之於事實之上,那
麼它唯一的是處,讓你因此可以用某種次序、表格或圖形來表達這些資料。換句
話說,可以幫助你準備一堆沒用的報告。”
他熱切的說下去:“你們看,當我們試圖排列這堆形狀時,我們沒有揭露任
何內在的秩序,因爲那堆隨意堆砌而成的資料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麼內在的秩序
,這是爲什麼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毫無章法,而且徒勞無功。”
“你說得對,雷夫。”劉梧冷冷的說,“但是,這並不表示在其他的情況下
,也就是內在秩序確實存在的情況下(例如管理事業部),我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我們可能一再浪費時間在一些人爲、外在的秩序上,而延誤時間。大家面對事
實吧,你認爲羅哥和我會怎麼對待這堆你們建議蒐集的資料。從我們工廠的做法
看來,我們可能正會這麼做——玩一堆數字和文字遊戲。問題是,我們現在應該
採取什麼不同的做法呢?有人知道答案嗎?”
看到雷夫陷入沙發中,我說:“如果我們能找到事業部所發生的各種狀況的
內在秩序,自然會大有幫助。”
劉梧說:“對,但是我們要怎麼樣找到內在秩序呢?”
唐納凡追問:“當我們撞見內在秩序的時候,我們怎麼知道我們已經找到了
呢?”
過了一會兒,劉梧說:“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或許我們應該先問一個更基本
的問題:在形形**的事實真相中,究竟是什麼東西構成了內在的秩序?看看門捷
列夫面對的元素好了,這些元素看起來各不相同,有些是金屬,有些是氣體,有
些黃色,有些黑色,沒有兩個元素完全相同,然而元素之間,仍然存在着類化的
特性,羅哥畫在白板上的形狀也一樣。”
他們繼續爭辯,我卻心不在焉,劉梧的問題一直在我腦子望打轉:“我們要
怎麼樣找到內在的秩序呢?”他問話的語氣彷彿只是口頭上問問,好像答案一定是
不可能,但是科學家確實找到了許多事物的內在秩序……而鍾納就是一位科學家
。
我打斷他們的談話。“假設這是可能的,假定確實有一種技術,可以讓我們
找到內在的秩序呢?這種技術不就是一種有力的管理工具嗎?”
劉梧說:“毫無疑問。但是光做白日夢又有什麼用呢?”
詳詳細細的告訴茱莉白天發生的事情以後,我問她:“你今天做了什麼事?”
“我在圖書館待了一陣子。你知道嗎?蘇格拉底根本沒有寫下任何東西,他的
對話錄事實上都是由他的學生柏拉圖寫的。這裡的圖書館管理員人真好,我很喜
歡她。總之,她推薦了幾本對話錄,而我已經開始讀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讀哲學書!爲什麼?不是很沉悶嗎?”
她對我笑笑。“你提到蘇格拉底的方法可以說服別人,我對哲學一向敬而遠
之。但是爲了學會怎樣說服我那固執的老公和小孩,我願意下苦功。”
“所以,你開始讀哲學。”我還在努力接受這個事實。
“你說得好像這是個懲罰。”她大笑,“羅哥,你有沒有讀過蘇格拉底的對
話錄?”
“沒有。”
“其實沒有那麼糟,寫得好像故事一樣,還蠻有趣的。”
“到目前爲止,你讀了多少?”我問。
“我還在努力鑽研第一部——普洛塔高洛斯(Protagoras)。”
“我明天很有興趣聽聽你的評語。”我懷疑的說,“假如你還是覺得很有趣
,那麼或許我也讀讀看。”
“對呀,等到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時候。”她說。我還來不及回話,她就站起
來說:“上牀睡覺吧。”
我打着呵欠,和她一起走進臥室。